殊途
小說
作者:陳再見
1
我大舅讀過幾年書,印象裏他喜歡戴著一頂油膩的牛皮帽,兩個帽耳蓋下來,遮住兩個耳朵,酒後的臉色酡紅,看起來像個被捉弄的日本兵。像日本兵的大舅喜歡高談闊論,說他當年參加自衛反擊戰,越南女人的褲襠裏都藏著槍。打過仗的大舅有句口頭禪叫“拳腳無目,槍子無情”,大舅給他的兒子取名“蔡文”,正是希望他能走文路,不踏武道。
可惜表兄蔡文很快就讓他父親失望,他小學四年級還沒讀完就輟學了。蔡文輟學倒也不是他不想讀書,而是因為他得了一場病。很怪的病。那病無來由,發過幾天高燒後,表兄蔡文的臉就變成了紫青色,並且從此沒再變回來原來的顏色。病倒是沒再發作,隻是蔡文那臉色著實讓人發怵,看起來跟鬼沒兩樣。我大舅想把蔡文再送進學校,卻遭到全校師生的一致排斥。蔡文那時也深感自卑,沒臉再麵對昔日的老師同學,他把自己鎖在屋裏,幾個月不敢出來見人。
按理說我表兄從此就會抑鬱寡歡,患上自閉症之類的似病非病的病。但我表兄蔡文終究不是一般人,幾個月後,他出門了。他不但出門了,出門還挺胸抬頭,像是自己長了紫青色的臉成了可以炫耀的事情。迎麵而來的孩子無不哭著掉頭逃跑,就連大一點的,也有突然被嚇一跳的表情。
表兄的轉變還不隻如此,他齜牙咧嘴,動不動躲在角落裏裝鬼,北斜村我沒少跟著媽媽回去過,知道它的巷子又長又歪,破屋殘垣,別說有人裝鬼,大白天一個人路過都覺得虛。一個人醜沒人喜歡,至少值得同情,如果一個人醜還故意張揚,那就可惡了。北斜村人對表兄蔡文的憎惡由此可見。沒有一個小孩願意和蔡文一起玩,他們視他為鬼,這鬼剛開始是裝出來的,久而久之就真成了鬼。成了真鬼,就沒有裝的必要了,表兄自然對此喪失了興趣。他換了另一樣發狠的方式:偷偷從背後逮住一個年齡相仿的夥伴,威脅著說,跟我玩。那夥伴早已魂飛魄散,哇一聲大哭。表兄一拳頭擂下去,解了大恨,才放他離開。
那些日子,大舅家可謂門庭若市,一天總有幾個父母拉著他們的兒子(表兄不對女孩下手)來哭訴,多少要大舅賠點錢。我大舅剛開始也覺得愧疚,能賠就賠點,後來多了,負擔不起,也耍起了賴。大舅說:“也就這樣了,這孩子我也不要了,你帶回去,就送你了,以後就隻有你家人打人沒有被人家打的了。”
大舅這話無賴至極,讓來者臉都氣綠了。事後他們說:要說蔡文壞,也不能全怪他,他父親那人啊,其實就是有什麼樣的父養什麼樣的子。
北斜村上下,不但是看見我的表兄蔡文躲,看見我的大舅也躲了。我的大舅本是見過世麵的人,以前見誰都喜歡逮住侃侃而談,如今沒人願意再聽他說話,他心裏憋得慌,一慌就喝酒,酒後棒打兒子蔡文。所以時不時能在北斜村看著這樣一幕:我的表兄揚著一張紫青色的臉拚命奔跑,後麵我大舅舉著木麻黃大棒一路狂追,父子二人繞著村子跑了一圈又一圈。他們所到之處,雞飛狗跳,人畜不寧。
2
1990年,我八歲,上小學一年級,開學不久便隨媽媽回娘家做客。去大舅家,未進門,就看見大舅和表兄並排坐在門樓口氣喘籲籲。原來他們剛繞著北斜村跑了五圈回來,已經累得說不了話了。關於表兄的病,我聽媽媽說過,來之前作好了心理準備,但真見到了,還是被嚇了一跳。被嚇一跳倒不是說表兄的臉真有那麼恐怖,事實上多看幾眼也就習慣了,我隻是驚訝於一個人的臉除了白的黃的黑的,竟然還有紫青的。我第一次見到紫青色的臉,這似乎就注定了紫青色的臉是唯一的,自然我的表兄蔡文也是唯一的。獨一無二。這個想法成了我對表兄根深蒂固的印象,從小到大。那年表兄十六歲,比我大一倍。我甚至對表兄有了很深的敬畏感,就因為他那張紫青色的臉。
喘完氣,大舅還要收拾表兄。後來聽大舅介紹說,他收拾表兄的方法有好多種,近似於酷刑,由輕到重,以此遞進,最初是鞭、棍、棒,後有灌水、火燒、跪玻璃碴、鉗子鉗肉,至於表兄要受什麼程度的苦痛,就取決於他的認錯態度了。十六歲的表兄其實已經是小青年了,站著不比他父親矮多少,坐著也不比他父親小多少,要是真反抗,大舅不一定是表兄的對手。但奇了怪了,表兄在外再狠,麵對大舅,他隻守不攻,一是跑;跑不了,他就認了,順服得像隻小綿羊,如果大舅一狠心真要他死,遞給他一瓶樂果,他也許二話不說就喝下了。
有我媽在,我媽自然不會讓大舅動刑。我媽還罵大舅,說孩子都這樣了,你還想打死他啊。大舅似乎很聽他姐的話。我媽接著也罵了表兄,表兄挨揍都習慣了,對挨罵已經無動於衷。他虎著臉站在一邊,絲毫沒有因為我媽讓他少挨一頓揍而感激的意思。這少年讓人感覺可怕。我媽自尊受挫,又加了一句:“你看你弟,多聽話,剛上學就考了一百分。”
我的臉一陣燥熱,心裏怪著媽媽不應該把話題扯我身上。我實在不想在可怕的表兄麵前成為主角。
果然,表兄蔡文朝我揚了揚拳頭,說:“一百分,能打得過我嗎?”
表兄這話導致三個後果:一,我嚇哭了;二,我媽狠狠地瞪了表兄一眼;三,表兄挨了大舅幾乎是鋪天蓋地的一巴掌。
因這事,表兄蔡文和我家鮮有來往。
3
一年後,大概是十月,甘蔗收成的季節,表兄卻跑到我家來了。之前表兄也不是一次沒來,偶爾,他踩一輛大鵬單車帶我大舅來,充當的隻是一個司機的角色,到我家也不說話,就坐門檻上抽煙,一根緊接一根,我媽叫我給他端茶,我端著茶過去,他接了茶,直接把滿口煙霧吐在我的臉上。可是1991年10月這次,表兄是一個人來的,且沒踩單車,走夜路來的。北斜村離我們湖村距離不算多遠,但路不好走,小路,穿梭在堅硬的石頭和墳墓之間。這樣的路,白天走起來都艱難,晚上陰森森的,就難上加難了。表兄蔡文雖裝過鬼,也被村裏人視為鬼,可他畢竟不是鬼,所以他也怕鬼。我從他表情的惶恐和膝蓋的跌痕可以想象出表兄奔走在山路時的恐懼。表兄好長時間都沒有向我家裏人說明來意,隻是坐著,摸遍口袋,要抽煙,卻找不著。他說:“甫伊母,煙掉路上了。”
我媽叫我出去買煙。
我突然有些興奮,噔噔跑了出去。我隱約覺出有事情發生,且是大事,沒大事,表兄不可能單獨跑我家裏來。
表兄一連抽了兩根煙,終於開口說話,他說他在北斜村惹禍了,打斷了一個大他五歲的年輕人的一條腿,人家報了公安,公安晚上來抓人,本來已經抓到他了,然而押上帶偏鬥的摩托警車時,他奮力逃脫,把左右兩個公安都甩了。
這可是大事。我媽趕緊叫我把門樓關上,閂好。表兄能在公安的手裏掙脫,這在我們當地人看來可是英雄之舉。既然投奔我家,別說是親戚,就算一般朋友,投奔而來了,那也是對投奔對象的信任,我家就有責任保護表兄,至少得讓他感覺我們不會因為害怕受他牽連而有所顧忌——這在我們當地人看來同樣是英雄之舉。此處插講個小古,這個古在我們當地流傳甚廣,幾乎無人不知,說一個父親問他兒子,你交了多少朋友啊。兒子說,朋友滿天下。父親說,真的,你爸爸我一輩子才交了半個朋友。兒子很得意。父親又說,既然如此,你敢不敢試一試你這麼多朋友的心。兒子說,有什麼不敢。於是父親殺了一隻雞,將雞血塗在兒子身上,然後說,好了,你殺了人,去投奔你那些朋友吧。一個,被拒之門外,兩個,還是被拒之門外,三個,四個……都一樣,沒有一個朋友肯收留滿身是血的他,他垂頭喪氣回到了家。父親說,現在你去我半個朋友那試試。兒子去了,敲開門,說自己是某某的兒子,如今殺人闖禍,投奔而來。父親的半個朋友立馬請他進屋,閂上了大門……
就這樣,表兄蔡文在我家吃住了三個月,剛開始一個月,表兄不敢出門,整天待屋裏,後來就滿村子跑了,把湖村混得比北斜村還要熟。說來也怪,表兄的一張紫青臉沒有在湖村引起恐慌,大家雖然詫異,但看在是客人的份上,還是給予了尊重,加上表兄能說會道,竟然在湖村博得了一個好人緣。湖村的巷口剛開了麻將館,表兄是那裏的常客,但他沒錢,隻看不打,三缺一的時候,才被人們拉下去充數。表兄會打麻將,且是高手,其名聲正是在那時傳開的。
表兄在我家裏生活,於我而言,談不上討厭,也談不上喜歡。但刺激卻是真的,刺激來自幻想。我總是幻想著在某一個深夜,公安把整個湖村都給包圍了,密密麻麻的槍口對準我家,小喇叭大聲喊:裏麵的人聽著,你們已經被我們團團包圍了,趕快放下武器,出來投降……
幻想總是充滿刺激的,幻想裏,有時表兄成了英雄,他甚至冒著槍林彈雨都能逃出湖村;有時是我成了英雄,在表兄落難之際,我出手相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就把公安們都放倒了。
然而湖村平靜依舊,遲遲不見公安來,這多少讓我失望。
後來我總感覺,犯了事,不一定就會坐牢,那些犯了事坐牢的人肯定都是傻瓜,不懂得逃,像我表兄那樣,逃到我家來,雖兩村相隔不過幾裏——就是這樣,隻要你從一個村莊逃到另一個村莊,就安全了,誰也不會多事到去報信說你在哪個村莊,公安自然不知道你跑哪了,他們忙得很。
4
表兄蔡文投奔我家的那三個月裏就和我睡一個房間,睡同一張床,蓋同一席被子。我對此沒多大意見,事實上我早已經看慣了表兄那張紫青臉,感覺也沒什麼稀奇的。確實如此,哪怕真是一個鬼,天天和你生活在一起,你也不會覺得害怕。
讓我多少有些害怕的是,表兄總是在半夜把床弄得搖搖晃晃,至於表兄是用什麼方式把床弄得搖搖晃晃的,我不知道,也不敢掀開被子來看。但我能感覺,搖晃來自表兄的身體,是他的身體的搖晃帶動了床板的搖晃。剛開始是輕輕地搖,輕易不能察覺,後來逐漸加劇,以至於床板都發出了吱吱呀呀的聲音,像是蟲子在叫,除了床板在叫,表兄也在哼哼,像是他身體的某個地方發生了疼痛,害得他忍不住呻吟起來。很快,就都不叫了,緊接著一切都安靜了下來,床板和表兄的身體一起呈現往下沉降的狀態。這樣的沉降連累到我,無辜的我,因為他們的沉降也跟著一起沉降。我遲遲不敢睜開眼,我怕一睜開眼,看見的是洶湧的海水或懸置於半空當中。
這樣的遭遇夜夜如是。
有一天,我媽洗床單。天井有井,不是陽井,是那種封閉起來的搖井,我媽花錢弄這樣一個和村裏不一樣的井,怕的是我不小心掉到井裏去。那天我媽一邊打水一邊把床單在水泥地上攤開。我在旁邊看著。我媽往床單上潑水時,突然看見了什麼,俯下身去看,又抬頭看我。我問怎麼啦。我媽說床單有點髒。
吃飯時,表兄在,我故意又提起床單的事。我似乎胸有成竹,堅信床單的髒和表兄有關。我媽不敢在表兄麵前提及,那就我來吧,或許放了誘餌,引蛇出洞,連同晚上床板搖晃的事也能真相大白。
我媽明顯不願意我提及,她說:“好好吃飯。”
表兄卻說:“也不知道我們誰尿了床。”
表兄半開玩笑,倒讓氣氛一下輕鬆了起來,他那邊占了優勢,置我於難堪了。
我媽說:“肯定是阿建尿的啦。”
說著大家都笑了。我心裏很委屈。
期間我大舅來過我家一次,他倒沒說什麼,也沒提北斜村的事,像是平常的一次做客。大舅明顯有些瘦,和一年前相比,還老了不少。我以為大舅來了,會帶著表兄回去,然而沒有,大舅走,表兄還留在我家。我沒聽到家人任何一句有關表兄犯事的話,他們刻意不說,或者是不對我說。我想壞了,表兄可能會長期住我家。我這麼想,並不是多麼討厭表兄,而是害怕夜晚那些沒來由的搖晃。
床單事件過後,表兄有些微妙的改變,隻要我在家,他出去就會帶上我。
那時正值甘蔗收成,村裏各戶都有幾畝甘蔗要收。收甘蔗是一件很費勁的事,砍、剝、捆、扛,都是體力活。表兄那時已經長得很壯實。不等別人開口,他先問:要幫忙嗎?當然求之不得。幫人收一天甘蔗,能吃三餐,還能得到一包貴點的香煙。表兄可能是衝著香煙去的,但在別人看來,表兄就幫了人家大忙,感激得很。每次去收甘蔗,表兄也會帶上我,我去了不用幹活,甘蔗任我啃,還有油油的菜飯吃。我也求之不得。
那年我二叔家種的甘蔗最多,村北邊那一整片甘蔗林幾乎都是他的。二叔生了三個女孩,無一男丁,平常沒感覺,一到農忙時候,就顯出了弱勢。二叔收甘蔗,一連要收好幾天,有時為了趕糖廠的卡車還得連夜加班。我的表兄蔡文每次都去幫忙,二叔差點沒把表兄當兒子對待,光好煙一天就給了兩包。表兄幫二叔收甘蔗時明顯不一樣,這不一樣一般人察覺不出,但我知道。或許是我不用幹活,整天在埂上坐著看他們勞動,旁觀者清吧。我知道表兄之所以那麼賣力幫二叔收甘蔗,為的可不是兩包好煙,他是喜歡我二叔的大女兒寶芝,也就是我的堂姐。我的堂姐寶芝長得不算好看,人矮,又黑,但她性子好,說話溫柔,再怎麼樣也不會發脾氣。收甘蔗時,寶芝也能幫上忙,主要是剝去甘蔗上麵的枯葉殼,這活雖輕,卻容易受傷,因為那些幹枯了的甘蔗葉子像刀子一樣鋒利,一碰到肉,一道含血的口子就出來了。所以一天下來,寶芝的雙手幾乎血肉模糊。表兄喜歡寶芝但不含蓄,他大大咧咧,還不時拿寶芝開玩笑。當然他也為寶芝著想,比如太陽還沒跑到天中間,表兄就喊:“寶芝,回去挑飯了。”
寶芝說一壟甘蔗還沒剝好殼呢。表兄說放著我幫你剝。寶芝就拍拍雙手,跳進旁邊的水溝裏洗了雙手,不洗沒感覺,一洗就痛得齜牙咧嘴。我在旁邊看著。寶芝問我要不要跟她回去挑飯。我說好。路上寶芝老喜歡問我表兄的事情,我把我所了解到的關於表兄的信息都告訴了她,她還繼續問,我都差點把表兄晚上老是弄得床板晃動的事情也說出來了。我沒說。我說沒了。我知道,不但是表兄喜歡堂姐,堂姐同樣也喜歡表兄。我懷揣著他們兩個人的秘密。
5
三個月後,表兄並沒有回北斜村,他去了甲子鎮,此後老實本分,沒再惹過事。我不知道表兄在甲子鎮靠什麼為生,我媽也不知道,估計我大舅也不知道。不過表兄時不時會來我家,踩著他的大鵬單車,有時車頭會掛著幾個蘋果。表兄來我家,卻不待在我家裏,而是跟村裏的熟人到處跑,有時連飯也在別人家吃。表兄在湖村比在北斜村還要熟,他似乎也把湖村當成了自己的村莊。
表兄蔡文去我二叔家最多,去二叔家當然不是為了看我二叔,而是看寶芝。但他們倆把戀情隱秘了起來,似乎隻有我是知情者。表兄到二叔家,話還是跟二叔說,茶也和二叔喝,煙更是和二叔抽,兩人一坐就是一上午,情同父子。二叔說:“你一來,我都幹不了活了。”表兄說:“休息休息,人老了,多調養。”表兄越來越會說話,嘴巴甜多少彌補了他臉色上的缺陷。而這期間,寶芝忙裏忙外,除了進出門時兩人快速對上一眼,根本沒機會說上話。
有時表兄借機在我家裏過夜,理由多種多樣,但都是借口,他唯一想的是和寶芝幽會。記得有一天我隨夥伴去了另一個村子看電影,我們是走路去的,回來時已是深夜十一點。表兄也去了,他踩單車,帶了寶芝,他叫我一起,要我坐他們中間,我才不幹。表兄和寶芝電影沒看完就走了,我知道他們本無心看電影。我回到家,發現表兄的單車支在天井裏。我進屋睡覺,燈都懶得開,摸上床。上了床我才知道,床上除了表兄,還有另一個身體。我“啊”一聲叫。那一個被我摸到的身體也“啊”一聲叫,那聲音再熟悉不過,正是堂姐寶芝。
寶芝走後,表兄叫我別說出去。
我知道,表兄已經和寶芝睡過覺了。我又多知道了一個秘密。那年月,我把秘密當成財富,多知道一個秘密就相當於口袋鼓起來一點。我收藏著屬於表兄和堂姐的秘密。
堂姐寶芝開始嘔吐是幾個月之後的事。本是烏黑壯實的一個女孩,突然吐得一塌糊塗,外麵的活幹不了,家裏的活也幹不了。二叔急,以為寶芝得了病,找了村裏的草藥師,開了幾帖清胃消食的藥根,回來熬了喝,也沒見好。二叔隻好過來告訴我媽。我媽也奇怪,找寶芝說了一天話。寶芝卻一口咬定,沒做過男女之事。沒有,那就放心。吐了一段時間後,寶芝就不吐了。其實寶芝也不懂,以為事情就那樣過去了。誰知日複一日,寶芝的肚子大了起來。我媽再次突審寶芝:誰幹的?你已經有孩子了,你不說,你嫁給誰?寶芝流著兩行淚,問:是不是我說了,就讓我們結婚?我媽說:當然啦。寶芝扭頭看一邊站著的二叔。二叔說:就照你大姆說的算。
6
後來我媽經常說:真看不出來,蔡文那小子手腳挺快。
我的表兄蔡文和我的堂姐寶芝結婚時,堂姐的肚子已經看得見了,那天她穿著一件寬敞的大肚裙,是表兄在甲子鎮買的,帶著碎花,村裏很少有女人特意買孕婦裝,因而那天顯得特別。
婚禮其實就簡操辦,甚至同村的都有一部分人不知道,以為那天表兄還和平常一樣來做客,順便載著寶芝出去了。表兄正是踩著他那輛破舊的大鵬單車接走寶芝的,他們離開了巷子,我家和二叔家的人站在一起,看著他們。我滿腦子都是表兄和堂姐睡覺的那個晚上的情景,情景當然來自想象。那時他們睡覺不敢讓人知道,現在結婚了,他們再怎麼樣,也不怕了,也沒有會去管他們。結婚真好!我陷入了無限的遐想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