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他們時,她剛滿八歲。
那是興裕元年一個春末夏初的日子,剛刮過兩天大風。有道是人間四月芳菲盡,這兩天狂風掃過,之前僥幸未盡的零星芳菲也都香消玉殞了,韶華宮中偌大的一個後院,隻餘些掛著層層綠葉的枝椏,和虯結的樹木,瞧著甚是沒勁。
天已經漸漸開始熱了,離著那半池的荷花開卻還要有些日子,每次進宮都在這園子裏逛,早已逛過不下百遍,晌午飯後,柔兒百無聊賴的又轉了一圈,沒找到一朵花,不免心中乏味。隨侍的小黃門看她臉色不好,眼珠一轉,一臉諂媚的笑著問道:“小姐覺得這兒不好玩?要不,灑家帶您去個好地方?”
“你能有什麼好地方!”柔兒坐在池邊的草地上,背靠著一株柳樹,用腳尖撥弄著已經初具規模的田田荷葉,懶洋洋的說到。柳絮也差不多都飛盡了,柔軟的枝條在微風中搖曳,美人眉般的葉片間碰撞出的“沙沙”聲,伴著暖風,讓人有些昏昏欲睡。
“小姐每次來,都隻得在這園子裏玩,不曉得咱這正陽皇城裏有個好大的禦花園吧?”小黃門兩臂伸展比劃了個無窮大的樣子,滿臉得色誘惑著她。
柔兒眼睛一亮道:“真的?”
“小的哪敢騙您啊!”他笑得更燦爛,眼睛眯的都找不到了。
柔兒跳起來,拍拍身上的土,便扯著他的衣袖說道:“走!”
他們邁步剛要走,小黃門忽然停住了,笑容僵在臉上陪著小心說:“小姐……是不是先去討皇後娘娘個示下?!”
“沒事兒!快走!”柔兒急急的催促著。
他遲疑了一下,便即刻轉身引路,又恢複了那一臉諂媚的笑。
在層巒疊嶂飛簷鬥拱中穿行了好久,走得柔兒都有些泄氣,心說這該死的小黃門隻怕是誑自己出來瞎走,回去一定要告訴姑母好好的責罰他。正想著,一道覆著琉璃瓦的矮牆擋住了去路,順著牆根望過去,一排巨大的樹冠從牆上漫出來,綠葉掩映下,不遠處看到一座古樸別致的城門樓。
“這就出宮啦?”柔兒有些驚訝,繼而氣憤的揪著小黃門的耳朵道:“你耍我!”
“哎喲!哎喲……”小黃門歪著頭指著那個城門樓討饒道:“小姐您看啊!這就到了!”
柔兒定睛一看,才發現那城門樓上刻著幾個大字——長樂苑,因被那些個樹葉兒遮著,剛才沒瞧見。
她臉上有些訕訕,嘴上卻不服軟:“走得都累死了才到,你早也不說有這麼遠!”
小黃門揉揉被擰紅的耳朵,忙不迭的賠笑著:“是,是,是……”
待穿過門樓,進到一個小院子。中間是寬闊的甬道,兩側植著些低矮的花草,再向兩側延伸有幾間耳房,有看林護院的侍衛在裏麵輪崗休整。當值的正躲在門洞裏麵偷懶,見到柔兒進來,剛想喝問,忽然又瞥見她身後跟著的小黃門,想來是認識的,知道是皇後身邊的人,於是立刻換做討好的嘴臉對她笑著,行了個禮。
柔兒看在眼裏,心中不屑,沒理他,三步兩步就走完了甬道,麵前太湖石堆砌出一道屏風樣的山門,一側篆著兩個水樣波紋的大字“洞天”,待轉過去果然別有洞天。禦花園當真大過韶華宮許多,這小黃門誠不欺我,柔兒心說。
在裏麵兜兜轉轉了個把時辰,真是看不盡的紅香碧蕊,遊不盡的飛瀑清溪,一角還散著幾匹梅花鹿並幾隻錦雞。不覺日頭西斜,柔兒喂給小鹿最後一把草,拍拍手站起來,找到一處有活水的地方洗手。
“噗!”一顆石子扔到了她麵前的水中,水花濺到了她的臉上。
柔兒擦了把臉上的水,很是惱火,剛想發作,回頭卻看到一個少年的身影。因逆著陽光,看不清他的麵目,隻見周身一圈光暈,從那一身石青色帶團花暗紋襦袍衣料上看是個貴公子。看他身量未足,想來年紀也應與自己差不多,能在禦花園裏出現的小孩終究也是個皇親國戚,不可造次。是以雖然她一向驕橫,卻也當下強壓怒火,隻瞪著他沒有作聲。
小黃門卻已“噗通”跪下,行了個大禮,口中高呼道:“韶華宮黃門內侍喬無言見過皇長孫殿下!”
原來是皇長孫蒼翱。
蒼翱,這可是個如雷貫耳的名字。
聽聞當今萬歲長久以來很是不喜歡太子殿下,嫌他恭卑懦弱,決斷優柔。某次君臣一處坐而論道,太子進了句:“進來結識了些儒生,有道‘民之為道也,有恒產者有恒心,無恒產者無恒心’父皇輕徭薄賦,安民樂業,如法先哲,是本朝之幸。”這本是句拍馬屁的話,卻拍得甚不高妙,拍到了馬腿上,萬歲聽了大怒道:“天家自有製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繼而猶自忿忿道:“亂我家者,太子也。”之後對太子也益發冷淡,幾次還生出了廢黜的心思。
直到後來太子東宮中一個不得寵的宮人,生下了這位皇長孫蒼翱。萬歲爺雖不喜歡太子,對這個長孫卻寵愛有加,親自取名,單字一個“翱”,屬意我朝無疆任爾鵬程,並取字“太孫”。自古以來,隻聽說過立太子,還不曾有過立太孫一說。萬歲給孫子定下這個名字,言下之意,自己千秋之後,江山盡歸與之。因著這個皇太孫,當今太子的位置才算是坐穩了。
這點宮闈之事被內廷侍奉的人拿出來一番添油加醋,傳得街頭巷尾婦孺皆知。今年,更是因為年前萬歲做壽,宮中飲宴時,皇太孫呈了篇歌功頌德的辭賦,討得龍顏大悅,加之適逢萬歲半百整壽,而特地的改元年號,取他文中“興裕”二字以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