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子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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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簡介】
豐子愷,是中國現代受人敬仰的漫畫家,散文家。他的繪畫、文章在幾十年滄桑風雨中保持著一貫的風格:雍容恬靜。豐子愷的散文,在中國新文學史上有較大的影響,主要作品有《緣緣堂隨筆》《辭緣緣堂》《緣緣堂再筆》《告緣緣堂在天之靈》《隨筆二十篇》《甘美的回憶》《藝術趣味》《率真集》等。這些作品除一部分藝術評論以外,大都是敘述他自己親身經曆的生活和日常接觸的人和事。俞平伯曾如此評價豐子愷:“他總是以溫柔悲憫的心來看待事物;發散在他的筆下,就變成平易的文字和純仁的畫風。一片片的落英,都含蓄著人間的情味……”
選文1 重修養
李叔同先生的文藝觀
——先器識而後文藝
李先生出家之後,別的文藝都屏除,隻有對書法和金石不能忘情。他常常用精妙的筆法來寫經文佛號,蓋上精妙的圖章。有少數圖章是自己刻的,有許多圖章是他所讚賞的金石家許霏(晦廬)刻的。他在致晦廬的信中說:
晦廬居士文席:惠書誦悉。諸荷護念,感謝無已。朽人剃染已來二十餘年,於文藝不複措意。世典亦雲“士先器識而後文藝”,況乎出家離俗之侶;朽人昔嚐誡人雲“應使文藝以人傳,不可人以文藝傳”,即此義也。承刊三印,古穆可喜,至用感謝……
這正是李先生文藝觀的自述,“先器識而後文藝”“應使文藝以人傳,不可人以文藝傳”,正是李先生的文藝觀。
四十年前我是李先生在杭州師範任教時的學生,曾經在五年間受他的文藝教育,現在我要回憶往昔。李先生雖然是一個演話劇、畫油畫、彈鋼琴、作文、吟詩、填詞、寫字、刻圖章的人,但在杭州師範的宿舍裏的案頭,常常放著一冊《人譜》(明劉宗周著,書中列舉古來許多賢人的嘉言懿行,凡數百條),這書的封麵上,李先生親手寫著“身體力行”四個字,每個字旁加一個紅圈。我每次到他房間裏去,總看見案頭的一角放著這冊書。當時我年幼無知,心裏覺得奇怪,李先生專精西洋藝術,為什麼看這些陳貓古老鼠,而且把它放在座右,後來李先生當了我們的級任教師,有一次叫我們幾個人到他房間裏去談話,他翻開這冊《人譜》來指出一節給我們看。
唐初,王、楊、盧、駱皆以文章有盛名,人皆期許其貴顯。裴行儉見之,曰:士之致遠者,當先器識而後文藝。勃等雖有文章,而浮躁淺露,豈享爵祿之器耶……(見《人譜》卷五,這一節是節錄《唐書·裴行儉傳》的)
他紅著臉,吃著口(李先生是不善講話的),把“先器識而後文藝”的意義講解給我們聽,並且說明這裏的“顯貴”和“享爵祿”不可呆板地解釋為做官,應該解釋道德高尚、人格偉大的意思。“先器識而後文藝”,譯為現代話,大約是“首重人格修養,次重文藝學習”,更具體地說:“要做一個好文藝家,必先做一個好人。”可見李先生平日致力於演劇、繪畫、音樂、文學等文藝修養,同時更致力於“器識”修養。他認為一個文藝家倘沒有“器識”,無論技術何等精通熟練,亦不足道,所以他常誡人“應使文藝以人傳,不可人以文藝傳”。我那時正熱衷於油畫和鋼琴技術,這一天聽了他這番話,心裏好比新開了一個明窗,真是勝讀十年書。從此我對李先生更加崇敬了。後來李先生在出家前夕把這冊《人譜》連同別的書送給我。我一直把它保藏在緣緣堂中,直到抗戰時被炮火所毀。後避難入川,偶在成都舊攤上看到一部《人譜》,我就買了,直到現在還保存在我的書架上,不過上麵沒有加紅圈的“身體力行”四個字了。
李先生因為有這樣的文藝觀,所以他富有愛國心,一向關心祖國。孫中山先生辛亥革命成功的時候,李先生(那時已在杭州師範任教)填一曲慷慨激昂的《滿江紅》,以誌慶喜:皎皎昆侖山頂月,有人長嘯。看囊底寶刀如雪,恩仇多少!雙手裂開鼷鼠膽,寸金鑄出民權腦。算此生不負是男兒,頭顱好。荊軻墓,鹹陽道。聶政死,屍骸暴。盡大江東去,餘情還繞。魂魄化成精衛鳥,血花濺作紅心草。看從今一擔好河山,英雄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