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空不語,算是默許。
南波萬便知道眼前這個冰冷寡言又渾身是刺的人身體裏流著的血,是熱的。
當年他在殘陽港把這個人麵目全非之身救起的時候,他就知道,他的血,他的靈魂,他一生要做的事情,一直都是熱的。
南波萬按下心頭感慨,想起之前的話題:“你剛才說你要白角不是為了法術研究,那為了什麼?”
“夢想鄉。”初空不動聲色,聲音卻在南波萬的耳中響起,南波萬知道能讓初空動用法術跟他說話的內容,一定是他這個江湖林老大都不知道的秘密了。
初空說:“我半年前去了一趟知返河流域,在那裏見了一位故人,他告訴了我一些鈴仙族、還有純白獨角獸的往事。”
“二戰以後就消失的鈴仙一族?”南波萬聽著就張大了嘴,“我倒是聽說過純白獨角獸最早就是鈴仙族人繁育出來守護霧月穀的神獸,他們是霧月穀十八大世家裏最神秘低調的一個,在二戰中為了保衛家園幾乎獻出了傾族之力,鈴仙公主都戰死沙場,結果戰爭結束後全族落得個被逐的下場,一族上下老老小小都從霧月穀消失了,再沒人見過他們,他們……和夢想鄉有關係?”
初空說:“他們沒有被逐,是自行離開霧月穀的,這幾百年來我也想過他們去了庇護之地的可能性,卻也是天邊神話,渺渺空談。直到那位故人親口告訴我,他眼見鈴仙族人的大船在知返河上西行遠渡的場景。”
南波萬眼前頓時浮現出一副煙波船舷隨水去的畫麵,他不由神思向往:“這鈴仙一族是被蘭皇認定為「需要庇護之人」嗎?才打開家門接納他們,不然那麼多翻山越嶺掘地三尺的尋找者,又有哪個找到了啊?洛陽炎當年豪擲一億金幣,都沒能挖出夢想鄉的入口,弗蘭迪亞(Frandia)的死靈法師餘部更是在夢想鄉舊址跪了半年,一堆老弱病殘吐血三尺,也沒見蘭皇理過他們。”
“鈴仙一族不需要庇護,他們應該是和夢想鄉達成了某種約定。”初空說,語氣竟有些唏噓,“當年蘭皇憑大智慧大毅力,在翠玉海以南的荒蕪山脈開辟庇護聖地夢想鄉,二戰之後他又一怒之下用大虛無術帶著整個聖地避世遠遁,斬斷了夢想鄉與天際大陸的聯係,從此隻有真正需要庇護的人才能得見入口,那是我也找不到的地方,我要白角是為了尋找鈴仙族人的線索,鈴仙族人以預言術著稱,白角沒有被帶去夢想鄉,留在世間總歸有一番用意,如果能尋到它們的行蹤痕跡,那尋找夢想鄉就有些眉目了。”
“你找夢想鄉幹嘛?”南波萬滿臉奇怪,“別告訴我是小兔崽子想去玩,或者是你想找蘭皇單挑?那可是遠古時代法師先驅第一人啊,天際省排名第一的生死交界法杖也在他手上,我擦,你不會想去搶他的法杖吧?”
說到這裏,南波萬替那位蘭皇抹了把汗,以麵前這個人的實力,要是真打上門去,還未必會輸。
“我隻想跟他借用。”初空冷冷道,“一是為了生死交界,二是為了大虛無術的架構公式,三是想知道鈴仙族和蘭皇約定了什麼內容,如果我的判斷沒錯,那正是我計劃裏的最後一塊拚圖了。”
“原來是這樣。”南波萬若有所思地點頭,“你倒是很久沒跟我說過這麼長的話了,受教受教。”他不由又感慨道,“夢想鄉消失九百多年了,好像隻是睡一覺做個夢,好像又過了幾輩子發生了無數事情,這天際省的歲月,輕如鴻羽,也重如寒山啊……”
扳著手指數一數,這近千年的時光竟也就這麼風雲流水地過來了,南波萬回想著千年前的自己是什麼模樣,初空又是什麼模樣。
那時候,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旦夕間便如火燎原。風雨城、燦爛海域、賢者城、啟明城、大光明境統一了東方戰線;豐神郡、時空城、幽暗城、狂歡城、明日城、鋼城北都結為西北聯盟;春和、夏目、秋山、冬流、日時、月相、花迷、蟬羽、神隱、西原、雪川、櫻野、東方、晚香、神玉、鈴仙、海棠、明石等十八個霧月穀古老世家獨自入世收割;閃耀國、翠玉海、龍宿高地、夏因聖地、江湖林等各方勢力保持中立不參戰。
他南波萬就是沒參戰的那位江湖林老大,一看形勢,就果斷宣布中立了,一邊維持中立一邊大發戰爭財,加上在更早時候一戰時期的積累,最後江湖林上上下下,每個人都數金幣數到手軟,那時候天際省還沒有官方銀行,他便把江湖林以南的殘陽港灣開辟成他的後花園用來堆放金幣,他最有錢的時候,他的金幣幾乎多到可以用來填海。
有一天,他在金幣堆裏遊泳時候,海浪把一個人衝上了岸——這個人裹在一件破爛不堪的長袍裏,依稀能辨認出是初級法師常穿的廉價製式,而長袍裏的身體手足皆斷,血肉模糊,容貌具毀,奄奄一息,像是在一場巨大的爆炸中逃出,又像是被一種難以想象的恐怖力量所貫穿,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完好的地方,隻有顫動蜷曲的手指證明著他的存活和痛楚。
這個人撿回了命,養好了傷,能下地行動後,第一件“報答”南波萬的事情,就是用一個大型收納術幫他把海灣裏的金幣都收了起來,那日南波萬外出歸來一瞧後院空空如也,他第一反應是被搶劫了,嚇的差點尿了一褲子,一世心血付諸東流大概就是這種心情……
數年後,這個人於殘陽港以南、被譽為“人類絕地”的十二夜海上開辟疆土,收養流民,傳道解惑,教化眾生,開創本源法師流派,從傳統元素法師中獨立出去,被萬千信徒奉為瀚海十二夜領主。
這個人有著不可一世的驕傲,有著淩然恃才的自負,這個人把聯盟政府權貴上下都得罪了一個遍,人家卻不得不承認他是本紀元最偉大的法師。
這個人隱忍、固執、刻薄、緘默,有著世上最純粹的靈魂,也是世上最孤獨的人。
這個人現在與他對坐在雅座桌前,籠罩在微笑麵具之後,一身法力氣息盡數斂去,與普通人無異,他的低調不爭、他的一腔赤血與畢生所求,千年來從未改變,也從未講給南波萬以外的第二個人聽。
南波萬把這個人當做摯友,卻依然很難懂他。
南波萬把這稱為“智力所限”,他不是沒想過提升自己,自風雨學院創立以來,南波萬不止一次拜訪過霸太多、王太少兩位校長,甚至不惜放下自己威名赫赫的江湖林老大身份,企圖能在學校混個旁聽名額,多少聽學些東西,這樣他日後與初空說起話來就不會顯得自己太弱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