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314年,冬,流民營地。
森林巨大的陰影籠罩著這片寒冷潮濕的土地,漆黑的夜色裏彌漫著腐爛的空氣,風和大雪穿梭在街道和房屋殘破的間隙,卻無法遮掩夜幕深處的罪惡與歎息。
像是舊時代的貧民窟,這個地方甚至找不出一座光鮮體麵的建築,更找不出什麼詩情畫意賞雪之人——如果仔細尋找,倒是能找到許多衣衫襤褸、無家可回的人,他們縮在避風處,一麵瑟瑟發抖,一麵緊挨著火堆取暖,還有些一動不動的,怕是再也不會醒來了。
“媽媽,爸爸是睡著了嗎?”
一個凍得滿麵通紅的小男孩使勁搖著他身邊的父母,他的父親對兒子的呼喊毫無反應,隻是依舊維持著緊緊抱住他的姿勢,他們一家三口躲在一塊巨大的廢棄廣告牌下,廣告牌上依稀可見一個喜笑顏開的人影,以及一行斑駁破損的字跡:王老板百年皮革店,新年打折大酬賓。
這地方沒有任何取暖之處,廣場裏唯一的篝火被一群地痞流氓霸占了,男孩父親緊閉著雙眼,臉上是一大片被那群流氓毆打後的傷痕,鮮血和冰雪凍在一起,觸目驚心。
男孩母親隻是抱著自己丈夫的腦袋嚎啕大哭,隻可惜在流民營地這樣的地方,弱肉強食幾乎是生存注定的法則,被殘酷剝削的弱者遍地都是,無人同情,無人問津。
一盞提燈停在麵前。
“你們不回家嗎?”
提燈者全身罩在一件破破爛爛的鬥篷裏,鬥篷的兜帽遮住了大半張臉,男孩母親隻聽到一個沙啞又冰涼的少女獨有的聲音隔著風雪從那兜帽下傳來。
她聞聲又哭得更厲害了,“被汙水街的那個王老板強占了。”這個母親哭訴著說,“他今年生意不好,搶了附近很多房子和田地去換錢,我們都被他拿槍頂著腦袋趕出來,誰也不敢回去……也沒有人來管……”
鬥篷裏伸出一隻手,也是戴著破破爛爛的粗布手套,這隻手輕輕地替這位傷心的母親拭去眼淚,然後一把沉甸甸的金幣被放在她的懷裏。
“去重新開始新的生活吧,離汙水街遠一點。”
“啊……?”
男孩母親悵然抬頭,提燈的少女卻已遠去,風和大雪之中,她的足跡一直延往流民營地的西北荒郊,最後在一間低矮的小屋前停步。
仔細的關好門,再用一堵巨大的冰牆擋在門外,脫下鬥篷,掛好提燈,在壁爐裏生上火,瞬間滿堂生輝,火光照亮了少女蒼白瘦弱的側臉,也照亮了四壁牆上寫的密密麻麻的公式和圖示。
這是花音被賣到天際省的第三年。
這也是她在流民營地的最後一夜,天明之後,她就要永遠離開這裏,離開所有不堪的往昔。
路線早就計劃好了,行囊也早就打點好了,雖然她一窮二白並沒什麼可帶的,身上所有的錢也剛剛拿去做好事了,往後一路山高水遠,她也不知道要多少費用花銷,身無分文上路的她好像真的有點淒涼……花音心裏琢磨著逃亡計劃,手中拿起一塊布,開始把四壁牆上所寫的公式草稿一點一點擦除,這是她過去三年裏的所有心血,也是她的所有回憶。
花音記得她第一次醒來的時候,在一個巨大的實驗艙裏,艙外有許多麵目模糊的醫生和科學家在走來走去,她臉上貼著標簽,依舊無法動彈,無法說話,無法抗拒,那些人注射了大量藥物在她的身上,她再次昏迷。
花音第二次醒來的時候,她已成了天際省最貧寒,最下賤的,流民,她和別的許多戴著鐐銬的囚犯一起被塞在鐵皮車裏,長長的鐵皮車隊把他們運到了流民營地,一群自稱是政府人口委員會的人帶著他們認領了各自的房屋和田地之後就離開了,她也再沒見過他們。
花音很快就知道了流民,以及這個流民營地,在天際省是什麼概念——許多涉案罪犯,罪名較輕、或造成社會影響較小的,都會被天際省聯盟法院剝奪公民權,貶為流民,統一發配到流民營地服役。
流民營地這種地方通常都設立在天際省的未開發地區,各地城市都有自己的流民營地用來消化一部分服役罪犯,流民人口除了罪犯以外,還有一類就是簽了天際終生誌願合同、拿了項目組天價“補償金”的人,也會被發配作流民,成為這個社會最底層的勞動力。
花音當然連“補償金”的半個影兒都沒見著,足有長達半年的時間,花音都在試圖找出這是地球上的哪個地方,以及她要怎麼回去。
可是沒人告訴她,麻省理工也沒派人來找她。
於是她又開始設想這或許是催眠術,是做夢,是幻覺,是夏行止在搞什麼下三濫手段,這個天際省的很多東西,都遠遠超出了她的認知範圍。
可明明手掌心的傷口是痛的,血是熱的啊。
她也始終沒再見過夏行止,甚至他長啥樣都快要想不起來了。
後來,她也放棄思考了,靈魂深處似有一個聲音在無時不刻的說服著她,這才是世界原本真實的模樣,而她過去十七年的光陰,不過是一場短暫的夢,短暫到在天際省動輒幾千萬年的浩瀚歲月麵前,自相形慚,不值一提。
天際312年夏,在生存的壓力下,花音學會了天際通用語。
天際312年秋,花音家門口的土地顆粒無收,鄰居老頭兒嘲笑了她一頓之後,把她的土地給盡數搶走了。
“嗨呀,反正你也種不出什麼東西來,不如交給我吧,明年地瓜熟了我送你兩斤啊。”
老頭兒原話是這麼說的,說完就指使著一群雇傭工把花音家門口的土地圈到了隔壁的範圍裏,就這麼霸占走了。
有一日,趁老頭兒獨自在家,花音壯著膽子上門理論,老頭兒喝醉了酒,閉口不提搶地一事,花音就罵他老不要臉,他幹脆借醉裝糊塗,往炕上一睡,也不搭理她。
花音氣得把老頭兒家裏翻箱倒櫃搜刮一通,也沒找到什麼值錢的東西。
都是困頓邊緣的貧民,誰也不比誰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