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965年,征天侯府。
這幾日剛過完大暑,暑氣還正直濃烈之時,懷胎不過九月的征天候側夫人雲依萍,優哉遊哉的在湖中亭納涼。
雲依萍的陪嫁小丫鬟彩繪哀求的說:“小姐,您趕緊回夏無院歇息,您還懷著身孕呢。您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您讓彩繪如何向老爺交代啊!”
雲依萍正坐在離湖水最近的石凳上,一邊喂魚一邊嗑瓜子。
聽了彩繪的話,讚同的點了點頭說:“外頭太陽如此毒辣,那些個下人都懶得出來喂魚。你看這一池小錦鯉都餓成什麼樣子了,我得來喂喂它們,要不然它們餓急了眼,吃掉了我的小芙蕖,怎麼辦?”
雲依萍分心和彩繪講話,把瓜子扔到了湖裏,把魚食塞到了嘴裏。
雲依萍砸吧砸吧嘴巴,發現味道不對勁,連忙吐出來一看,自己吃了一把魚食,大喊:“咳咳!來人,快拿水給我!”
下人們嚇的到處亂竄,找了半天也沒找到一碗水,最後還是雲依萍自己在石桌上麵倒水,緩解口中的苦澀。
彩繪深知,自家主子最是疼愛這芙蕖花,放眼整個皇城,隻有征天候府邸中的池塘,栽滿了芙蕖。
別的大家閨秀出嫁之時,雲依萍還苦苦尋找芙蕖;別的大家閨秀正和自家夫君蜜裏調油之時,雲依萍才得知征天候府種滿芙蕖。
那是的大周,不是漢人所統治。
南方的少數民族,雖然學習了大量的漢人禮儀,卻連以往很平常的芙蕖都沒有。
雲依萍嚐試過在自家後院栽培,卻不想這芙蕖居然不適應雲府的水土。
原本沒什麼的芙蕖花,卻不料變成了雲依萍的心魔。
嬌生慣養長大的雲依萍,受盡了萬人敬仰的目光,做事便養成了一根筋的習慣,想要做的事情一定要做到,直到做到那件事情為止。
雲夫人好幾次勸雲依萍放棄,一朵花而已,至於麼?
雲依萍卻說:“一朵花是不至於,但是我不是輕易放棄之人。要成為人上人,必須得堅持。我從小就堅持這條原則,要是如今放棄了,皇城裏的人肯定說我是半途而廢之人。他們早已習慣了我堅持的樣子,若是逮著我一件不堅持的時候,定會大做文章。”
雲夫人無奈,搖了搖頭,隨她作罷。
那是十年前的夏天,那一天,惠風和暢,雲依萍選了個得空的日子,早早的就往雲府遞了名帖。
雲府的後院果然是名不虛傳。
雲依萍剛剛踏入,便聞到了木槿花香。一眼望去,看見了荷塘之中半開,似乎在打盹歇息的芙蕖花。荷塘中心有個湖中亭,湖中亭的四周栽培了幾束紫藤花,順著涼亭的柱子攀到頂端。樹影婆娑,紫藤在微風的吹拂下像是披了一層淡淡的綠紗。
雲依萍登時詩興大發,提筆就落下一行字。
“日落山容瘦,荷開蓮葉香。”
據彩繪回憶,當雲依萍看到征天候府池塘壯觀的景象之時,先是驚喜,後是鬱悶。
隻有雲依萍自己才知曉,驚喜的是自己苦苦尋找多年,終於尋到了芙蕖花,鬱悶的是自己如何堂而皇之天天來照料看望這些芙蕖花。
別的大家閨秀都已經膝下承歡之時,雲依萍正收拾包袱離家出走,偽裝成小廝去征天候府應聘園藝工。
雲依萍出走的那個晚上,好巧不巧,華候來向雲依萍的父親雲丞相提親。
彩繪想起了十年前那個夏天。
公元955年,皇城的梅雨季節。
大雨來的反複無常,常常出門前風和日麗,回到家淋成了個落湯雞。
此時雲依萍已經潛入了征天候府足足三個月了,本是去應聘園藝工,卻不料關鍵時刻犯了路癡,走錯了屋子,從園藝工變成了打雜的小廝,還是那種生火劈柴的小廝。
而此時,有兩件事情轟動了整個皇城,連那些長年勾心鬥角的娘娘們,閑暇時都拿來叨嘮叨嘮幾句。
其聲勢浩大,不亞於皇帝微服私訪,意外找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親閨女。而這兩件事,正正好好,都是關於雲依萍的。
第一件事情,第一才女雲依萍在三個月前終於定下了一門親事,對方正是位高權重的華候,已有十九歲高齡的雲依萍,終於在二十歲生辰前訂了親,雲夫人燒了整整五年的高香終於是顯靈,情緒過於激動,一個沒注意昏了過去。
第二件事情,雲丞相夫婦甚是開心,挨家挨戶送帖子,要開慶祝宴。第二日辰時,皇城裏麵位高權重的達官貴人千金小姐,都紛紛來雲丞相家祝賀,當雲夫人去找雲依萍時,發現雲依萍連同婢女彩繪一同沒了蹤影,雲夫人心情起伏過大,一個沒注意又暈了過去。
彼時的雲依萍,正蹲在征天候府的柴房,灰頭土麵的抱著一把小斧頭,委屈巴巴的蹲在角落裏頭劈柴。
征天候府的園藝工隻招男人,雲依萍為了自己心心念念的芙蕖花,一狠心把自己留了多年的長發剪了一半,連帶著彩繪的頭發也一塊剪了。
剪完了頭發,雲依萍又是一狠心,叫彩繪跑了三條街買來厚厚的紗布,裏三全外三圈把自己胸部捂了個嚴嚴實實。
彩繪看著自家小姐那麼殘酷的包法,抱著雲依萍的腿哭的梨花帶雨,也沒逃過被裹胸。
胸和頭發都解決了,雲依萍利索的換上一件男裝,待著彩繪連夜逃出了雲府。
深閨中的少女,叛逆都是極少的,雲依萍此生最大的叛逆,就是在該好好嫁人的年紀,去尋找芙蕖。
有一天晚上,雲依萍剛剛劈完十捆柴,趁著夜深人靜,偷偷潛入後花園看芙蕖。看著滿池的芙蕖花迎風開放,雲依萍甜甜的一笑,趴在湖中亭的石凳上欣賞著美景——屬於她一個人的美景。
夏日的夜晚很是涼爽,雲依萍靠在冰涼的石凳上,看著夜空中的明月,聞著芙蕖香,忘卻了一身疲憊,肆無忌憚的享受這個時刻。
雲依萍興許是白天忙活了一天,坐在石凳上累得睡著了。
當雲依萍醒來的時候,身上披著寬大的玄色外衣,身旁不知何時坐了一位劍眉星目的翩翩公子。
“你是何人?”“你是何人”
雲依萍剛想回答,卻卡在喉嚨中說不出來:“我是…”
“是誰?”那位公子咄咄逼人,一步一步慢慢靠近雲依萍,眼看著就要把雲依萍擠到涼亭邊沿了,亭下的湖水中倒映著一池月色。
雲依萍有點懵,不知看哪好,索性望向芙蕖花。想著麵前這位公子,光氣質就非同尋常,衣著品味更是器宇軒昂,那麼晚還能自由的在華府後院來去自如,身份一定非比小可。
雲依萍細細深想,登時心中暗叫不妙,早聞華候一家都甚愛芙蕖花,今個真是倒了大黴,遇見了華府的人。也不知麵前之人,是華候,還是華候的兄長家弟,或是他的兒子?
公子看雲依萍不回話,隨著她的目光望去,發現她正看著芙蕖花發愣,低笑兩聲輕問道:“看著芙蕖竟也能出神麼?”
“嗯?”雲依萍歪著小腦袋嗔怪的看著他。
公子覺得麵前的小矮個倒是很有趣,仔細打量了一下他。
發現眼前之人,穿的是華府下人的服飾,但卻比普通下人的衣服髒了不是一星半點,細看還有幾處磨破的地方,有幾處磨得厲害的大口子已經被人又補丁縫補過了。
針線活做的倒是不錯,公子心想。
公子又仔細端詳了雲依萍的麵容,發現她的臉很是嬌小,隻有一朵半開的芙蕖那麼大。臉上都是黑黑的汙漬,似乎有木炭,但是細看卻發現還有煙熏的痕跡,想必是最底層的下人。
雲依萍受不了眼前這位公子居高臨下的目光,一個轉身,說道:“奴婢隻是覺得芙蕖不好罷了。”
“哦?小兄弟何出此言?”公子略有興致的等待雲依萍的下文,一個幹粗活的奴婢,能有何見解?怕是當今天下,隻有他敢說華府的芙蕖稍欠火候了。
雲依萍徐徐道來:“昔有曹植《芙蓉賦》中曾說過‘覽百卉之英茂,無斯華之獨靈’,由此可見,真真正正最美時的芙蕖,是有靈氣的。而華府的芙蕖不過是空有一副迷惑人心的外表罷了,靈氣還有待孕育。”
公子聽完後,微微愣了一下。沒想到眼前這位看似粗鄙的小兄弟,倒是有幾分真才實學,莫非是奸細?
“敢問小兄弟貴姓?”公子問道。
“在下,雲子午。”雲依萍隨手扯了一個名字,“敢問兄台貴姓?”
“在下姓華,名無榕”華無榕笑道。
雲依萍來征天候府已經有半年了。
半年內,皇城鋪天蓋地都是尋找雲依萍的下落的帖子。
而這半年雲依萍經常在半晚於湖心亭與華公子相會,一起閑聊到文學曆史,各自發表自己的政觀。
久而久之,雲依萍對華無榕的身份很是好奇。但每次他都避諱不說,怕是在華府地位很低不願說吧,雲依萍也不是個打聽八卦之人。
既然他不想讓自己知道他的身份,自己若是打聽定是也打聽不到個所以然。雲依萍就打消了調查華無榕身份的念頭。
半年內,雲依萍五更天就要準時起來燒柴生火,勤勤懇懇勞作到夜裏天才得以入眠。
為了那個心魔,雲依萍即使再苦也咬牙堅持。
還有半年…再過半年就可以離開了。
不可以放棄,不可以淪為笑話!
雲依萍的小手生出了厚厚的老繭,一張小臉整日裏灰頭土麵的,愣是尋找雲依萍的畫像畫的再出神入化,也沒人能把麵前這個瘦弱的小男丁認出來她就是雲依萍。
就連華無榕,半年相處下來,隻當雲依萍是個比較瘦弱的兄台,從未把她與女子聯係在一起。
又一個寧靜的夏夜,華無榕早早的就來了湖中亭等待雲依萍。華無榕手裏拿著一個被布纏繞的物品,坐在冰涼的石凳上,微微有些焦躁不安。
已經過去半個時辰了,照理來說,子午兄應該早早就到了才對,為何今日遲遲未來?
華無榕站起來,離開了湖中亭,心想著或許雲子午有事耽擱了,今日是乞巧節,指不定子午兄幽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