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樹
中篇小說
作者:王懷宇
王懷宇,1967年出生。畢業於東北師範大學中文係。曾就讀於魯迅文學院第二屆高級研討班。先後在《作家》、《青年文學》、《十月》、《鍾山》、《北京文學》等刊發表小說作品。至今已出版長篇小說《漂過都市》、《一切並不如約》等四部,中短篇小說集《家族之疫》、《我們到底能做些什麼》、《生活藝術》、《誰都想好》等六部;發表中短篇小說《群眾藝術》、《公雞大紅》等百餘篇;並有大量散文、報告文學、戲曲、學術論文發表。小說作品曾榮獲“全國梁斌小說獎”、“吉林省政府長白山文藝獎”、“吉林文學獎”、“滇池文學獎”等獎項,並多次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新華文摘》、《中國文學選刊》等選載,多篇作品入選年度小說排行榜和精選本,短篇小說《公園裏發生了什麼》入選大學生閱讀教材,另有作品被翻譯成英、法等文字介紹到國外。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吉林省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小說委員會常務副主任,長春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吉林省藝術研究院副院長,編審。
一
楊樹鎮雖以窮著稱,但楊樹鎮的文化氣氛卻十分濃厚。按常理這多少有點奇怪。
究其原因其實也很簡單:當年響應偉大領袖的號召,很多名牌大學的畢業生都毅然決然地要求到“最艱苦的地方”去。於是,荒涼落後的楊樹鎮一夜間就成了意氣風發的學子們趨之若鶩的地方;於是,一窮二白的楊樹鎮一轉眼就來了很多年輕的文化人。一下來了這麼多的大學畢業生,也沒啥好幹的呀!那就辦學吧。很快,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人就當上了楊樹鎮中學的老師,有的甚至還當上了楊樹鎮郊區的小學老師。
不料多年以後,老師們耗盡了年輕的銳力也沒看到楊樹鎮有什麼大的起色。學生一批一批地沒少往出考,卻極少有人再肯回來。老師們漸漸才比照出自己當初有多麼幼稚多麼愚蠢。於是,他們找到的唯一的補救辦法就是拚命地培養自己的子女,想方設法讓自己的孩子考出去,好逃出楊樹鎮這個兔子不屙屎的鬼地方。日久天長,人們嘔心瀝血地培養子女漸成楊樹鎮一大感性景觀。在楊樹鎮,不論工農兵學商,都會把供孩子上學放在日常生活中的第一位。就連明顯呆傻愚笨的孩子,家長們也不會放棄。所以楊樹鎮就顯得很有文化,顯得與眾不同。
而楊樹並不是楊樹鎮的正式居民,他家住在楊樹鎮郊外的趙家村。雖說趙家村距離楊樹鎮頂多有十幾裏鄉路,但趙家村就是趙家村,是名副其實的農村;楊樹就是楊樹,是地地道道的農民。
不知是楊樹鎮特殊的文化氛圍熏染了近在咫尺的趙家村,還是趙家村的楊樹冥冥中就應該是楊樹鎮的文化人?總之,農民楊樹越來越不眷戀自己腳下這塊黑土地了。勞動之餘,他常常凝望著黑土地上的綠色莊稼若有所思,靈動的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去關注那更加遼遠的藍天和白雲……
個頭不高的楊樹時常奔走在楊樹鎮和趙家村之間那條暴土揚長的鄉路上,因為他總得把新寫的幾首小詩或一篇小散文送到楊樹鎮文化站去。反正也沒啥要緊的大事,年輕人走上十幾裏鄉路又算個啥!楊樹習慣了,有事沒事都喜歡到楊樹鎮文化站去看一看。一來二去,楊樹鎮文化站就多了個叫楊樹的業餘作者。
沒錯,楊樹鎮不太規範的幾段柏油馬路也早已對楊樹構成了誘惑。雖然楊樹深知自己所在的趙家村遠比楊樹鎮更像文化人理想中的世外桃源,但楊樹覺得自己的情況和大詩人陶淵明的情況不太相同。也許陶淵明是過膩了上層生活才去采菊東籬吧?而自己則正好相反。再者說了,陶前輩當年也並非主動要求,而是被動屈尊。因此,對農民楊樹來說,成為楊樹鎮的正式居民才是他最大的人生理想。楊樹鎮歪歪斜斜的電線杆、有氣無力的百貨商店、微薄可憐的現金工資……等等,等等,這些細節都有著無窮的魅力,甚至代表些城市的磚瓦結構的公共廁所也同樣對楊樹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誘惑。那叫進城啊!那叫掙工資啊!在強烈的誘惑下,楊樹的詩文有了長足的進步。楊樹鎮文化站內部刊物《春雨新花》的目錄上,楊樹的名字也不斷地向前靠攏。後來,楊樹鎮廣播電台還播誦了好幾首楊樹的散文詩……再後來,市報的副刊上也偶爾能見到楊樹的散文了。勤奮的楊樹幾乎每天都要不知疲倦地來往於城鄉之間,如同穿梭於夢想和現實之間的快樂勞燕。
這天,楊樹鎮文化站的李站長不知從哪兒弄來幾個潤筆錢,就邀請楊樹鎮及所轄村屯最具發展前途的文學愛好者來“東來順”狗肉館兒小聚。一共就邀請了六個人,楊樹也在其中。李站長還給弄個名分,號稱“楊樹六駿”。楊樹沒想到堪稱楊樹鎮文學泰鬥的李站長如此看重自己,狗肉館兒雖小,卻讓楊樹感到有一種莊嚴和雄偉滲入骨髓。大家都知道,文化站並不是個有錢的單位,別說這樣的舉動不多,就算多,這種檔次的重要聚會也不是誰想來就能來的呀!
相聚的酒桌上,越是底層的文學愛好者,不著邊際的豪言壯語就會越多。席間,一向神神道道的民辦教師張四眼說:“楊樹這個名字起得好,咱東北最普通最具代表性的大樹,耐堿耐旱又耐寒,多有生命力啊!楊樹,冷不丁看字麵兒土氣點兒,可是越細品越能體現出大家風範。大家看看,楊樹這名起得多好啊!沒準兒將來真就能出息個當代文豪什麼的。”張四眼的話雖說得有些飄遙,但絕無嘲諷之意。底層這些文學愛好者本來就難成氣候,誰也不具備單打獨鬥的能力,更談不上要分庭抗禮,哪能相互拆台呢?誰先整出點兒動靜都是好事啊!大家此時當然都深知團結的好處,底層作者們得擰成一股繩啊,不是說團結就是力量嘛。
楊樹心想,楊樹鎮肯定也是父親心目中的天堂。一不留神,沒啥文化的父親倒是給兒子起了個很大方的名字。誰能想到這會是姓楊的父親和房前屋後的普通樹木最簡單的組合呢?就算這是農民父親無心插柳般的臨時閃念,楊樹還是覺得足夠神奇,就欲加珍惜起自己這個好名字。也許都是天意呀,寫吧,以後沒準兒真能寫出點名堂來呢。
酒至半酣,李站長透露出文化站正缺少文學創作人員,有破例讓農民楊樹到文化站工作的打算。李站長說:“國家現在特別重視基層文化建設,楊樹鎮文化站也正急需像楊樹這樣的熱愛文學創作並取得一定成績的人。”
楊樹以為是自己聽錯了,顯得毫無心理準備。楊樹隻是從嗓子眼兒裏輕輕地“啊”了一聲,第一時間沒再發出別的聲音來。雖說文化站是楊樹鎮政府首屈一指的窮酸文化單位,但在楊樹鎮特定的環境下(別忘了,楊樹鎮是很有文化背景的),文化站在楊樹鎮人心目中還是相當有地位的。那可是楊樹做夢都沒敢想去的好地方啊!這能是真的嗎?如果那樣的話,以後農民楊樹可就成楊樹鎮文化站的工作人員啦!是正兒八經楊樹鎮的國家幹部啦!
“楊樹,你小子咋沒動靜了?你倒是表個態呀,到底想不想來文化站工作啊?”李站長把酒杯斟滿,半開玩笑地說。
可能幸福感來得過於突然,楊樹還是有些沒反應過來,坐在原地漲紅著臉,實實在在地說了個問句:“誰敢想啊?”
“來,我和你單獨喝一個。”李站長一飲而盡。
“幹啥呢楊樹?還不快站起來回敬李站長?”張四眼眼鏡都急得掉下來了,邊扶鏡子邊用腳踢楊樹。
楊樹這才有點兒醒過神來,慌亂地站起身來,也一飲而盡。但楊樹仍不知說啥好,有些語無倫次,又慌亂地坐了下來。
在鎮大修廠當車工的鄭二虎是個寫詩的,不知是羨慕還是酒喝多了,眼睛都紅了,說:“我說李站長呀,這事是真的呀?這事能是真的嗎?做夢呢吧?以後我也好好寫,再把我也調到文化站上班唄。那往出一走,要多體麵有多體麵!”
“哎呀我——楊樹!你幹啥呢?趕快起來給李站長連敬三杯酒啊!你這不是遇上大恩人了嗎?一步登天哪,哎呀我——楊樹!”建築工程隊寫小說的牛大力羨慕得不行了,是真心替楊樹高興。自己掏錢又要了兩瓶老白幹,邊倒酒邊嚷嚷:“今兒喝透,往透了喝!咱哥們兒有這麼好的事兒……”
獸醫站的陳多友和他的雙胞胎弟弟陳廣友也都高喊著“我們羨慕忌妒但不恨”,紛紛跑過來與楊樹摟肩抱背,頻繁舉杯……
大家又興奮無比地喝出了無數個高潮,不知又加了多少回酒,又添了多少回菜,所有人都爭著提酒,反複發表著同樣的豪言壯語……
腹中已有七八兩白酒的楊樹心中溢滿了激動,接下來給李站長倒酒時竭力控製著雙手,可是不爭氣的雙手還是不停地顫抖。楊樹還特意去了一趟廁所,回來後又穩定了好半天情緒還是無法減緩雙手的顫動。楊樹一遍遍暗自告誡自己:要顯得深沉些,要顯得有城府些,好歹現在也算半拉兒文化人了……可是,楊樹就是無法控製自己那顫抖的雙手。
快到晚上了,酒局才散。楊樹搖晃著身子往家走時,心裏依然興奮著。他還特意繞道村子東頭,在“胡老三熟食店”買了一大塊豬頭肉。絕不是狗肉館兒的酒意未盡,楊樹確實是給家裏的女人葵花和女兒苗苗買的。楊樹以前就曾許過願,答應過女兒以後得了稿費如何如何。可楊樹的稿費總是太少,很多情況下都是沒來得及揣兜就和文友們買了煙抽,總是在第一時間裏就和大家分享了。今天雖然沒得什麼稿費,但楊樹覺得比得了一大筆稿費還要高興,今天是個值得隆重慶祝的好日子。
晚上五點多了,楊樹仍覺得挺飽似的。他沏上一壺濃濃的紅茶,往軟乎乎的小被垛上一靠,一邊滋溜滋溜喝茶,一邊打著中午延續下來的酒嗝。楊樹還用眼睛的餘光看著葵花和苗苗愉快地共進晚餐,似乎聞到一股田園詩的味道。本來就好看的葵花今天更加好看了,本來就可愛的女兒今天也更加可愛了。多好啊!一家人就應該這樣活著,這樣活著多好啊!這不就是詩一樣的生活嗎?心存巨大幸福的楊樹一遍一遍地暗自感慨著……
“不過年不過節的,怎麼想起買豬頭肉吃了?”葵花香噴噴地吃完了晚飯才想起來問為什麼。
“我爸一定是又得稿費了!”苗苗一臉天真的幸福。
“今兒個和李站長他們喝了一場難忘的透酒,今兒個高興。”楊樹覺得把好心情說給葵花和女兒太難,根本不是一句話兩句話能說清楚的事。楊樹也不想一下子就把事情說清楚,這麼好的事,得多說幾遍,得慢慢去說呀!
“他爹,我不反對你舞文弄墨,可咱比不了鎮上那些開工資的公家人,到啥時候別忘了咱們是農民。眼瞅著要打春了,該張羅種地了吧?”葵花邊收拾碗筷邊叨咕。
楊樹隻是笑,不時地用酒聲詢問女兒:“作業寫沒呢?明天的課文預習沒呢?”
直到晚上睡覺前,楊樹才把李站長和文化站要人的事很詭秘地說給了葵花。葵花驚喜得雙頰緋紅,連問:“真的假的,真的假的呀?我咋不信呢?”
“這麼大的事,我能誑你?”楊樹認真起來。
“真是真的?”葵花激動得杏目亮潤,格外受看。
“要不……不年不節的,又沒得稿費,我能給你們買豬頭肉吃?”楊樹說。
“是不太合常理,哈!”葵花的杏目依然亮潤。
“真的!我啥時候誑過你?”楊樹說。
“以前總聽你叨咕李站長李站長的,麵兒還沒見呢,這麼大的事都要給辦了?李站長這人可真是個好人啊!非親非故的,這年頭兒可真不容易呀!咱們可咋感謝人家呀?這不就是恩人嘛!”葵花相信了楊樹的話後說得很動情,動情得很有負擔。
“以後有機會,咱們真得好好謝謝李站長。”楊樹說。
“去年抱一窩小雞崽兒,趕上秋天鬧雞瘟,就剩一隻紅公雞了,哪怕剩兩隻也行啊!咱們手頭兒真就沒啥送人的東西了。” 葵花是知恩必報的那種本分女人,想了好半天後又說。
“我也這麼想呢。”楊樹說。
“那可咋整?”
“別想那麼多了,李站長可是個大好人,人家才不圖咱這個,咱個農民有啥?天不早了,睡覺吧。”楊樹盡量表現出平靜。
“身子髒,要不今天真想和你高興高興。不過,明天就行了。” 葵花緊緊地摟住楊樹說。
“以後咱就不用種地了,不用再經管那些遙遙無期的白條子了,以後掙現錢了……慢慢的,咱們也搬到鎮上去住,掙越來越多的工資,供苗苗考高中、上大學……”楊樹說睡也不睡,躺在炕上忍不住興奮還是說。
“這可真是福星高照啊,咱咋遇上了李站長這麼個大貴人呢?咯咯咯……真沒想到啊!咯咯咯……”葵花比當年出嫁那天笑得都燦爛、都真實。
“以後咱家再也不用種地啦,有個上班兒的啦,有個掙工資的啦,有個文化人啦、知識分子啦!以後……”楊樹興奮地說了大半宿,葵花就“咯咯咯”地陪著他樂了大半宿……
二
第二天早晨,天剛放亮楊樹就醒了。沒啥事兒,就把那唯一的紅公雞放出來喂食。楊樹從前沒大注意觀察自家這隻紅公雞,此時才發現這隻大紅公雞還是挺像樣的,很是高大威武,很是氣宇軒昂,很是能拿得出手兒。就算隻有這一隻,也是不錯的。楊樹就趁大紅公雞不備,一把將其抓住,拎在手裏用力掂量起來……
大紅公雞咯咯叫時,苗苗衝了出來。“我們班主任老師生病住院了,我要拿‘大紅’去看我們老師呢。爸,你別驚動它了好不好?就讓它再好好活兩天吧!‘大紅’還不知道呢,它真的好可憐啊。”
“把大紅公雞給你們老師拿去?那……”楊樹沒再往下說。楊樹知道這年頭兒老師也不容易,更知道老師在女兒心中的重要位置,女兒那麼喜歡她的“大紅”,都舍得拿去看老師。楊樹無奈地笑一笑,就一鬆手,放了可憐的大紅公雞。
躲過女兒的視線之後,楊樹失望地搖了搖頭。楊樹踱出大門,向並不遙遠並有著磁石般吸引力的楊樹鎮走去。
陽光很好,心情好到極致而又無所事事的楊樹就是在楊樹鎮的街巷裏四處走走而已。今天,楊樹覺得腳下的柏油馬路格外地親切,他遠遠地就望見了楊樹鎮文化站那幢灰突突的小平房,也覺得格外地親切。心想,文化站是個多麼好的地方,辦公場所真不該如此寒酸,文化站要是有稅務所那樣一座小白樓就更好了。不過,沒有也無所謂,楊樹儼然一種很負責的文化站新主人的感覺。
楊樹在楊樹鎮整整走了一大圈兒,準備往家走時,李站長和一個小夥子推著一車沙子從遠處飛奔過來。
楊樹忙迎上去說:“這不是李站長嗎?一大早的,推一車沙子做啥用?”
“文化站的後山牆有點往外傾斜,為了安全起見,我看得加個垛子。早上起來也沒啥事兒,就當和兒子鍛煉身體了。”李站長揮著汗水拍了拍兒子說。
“有這活兒咋不找我幹?我在家閑著也是閑著,這種粗活哪能讓您老親自幹!來,給我吧,您哪是幹這種體力活兒的人?”說著,楊樹從李站長手裏搶過手推車。
楊樹的瓦匠活幹得也不錯,加上李站長又叫來兩個打下手的文學青年,不到一上午的工夫,文化站傾斜的後山牆外就添上了兩個結實的垛子。
高興,中午李站長張羅請客。李站長拿出剛從郵局取出來的八十元稿費,請大夥兒到“東來順”狗肉館喝狗肉湯,飲生啤酒。
席間,李站長又談到了調楊樹來文化站工作的事兒,李站長說:“用人報告已經打到縣政府去了,就等著下批文呢,估計不會有什麼問題的。”李站長讓楊樹這段時間多創作些作品,據說縣文化館下個月準備往省裏推薦一批優秀作品參加比賽。李站長最後還說:“楊樹啊,如果家裏環境不好,就先到文化站來上班也行,反正批下來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兒。”
楊樹感激得要哭似的,酒又喝了不少。回家的路上,楊樹隻想一個問題:到底該如何感謝恩人李站長呢?楊樹沒想到李站長說辦這麼快就給辦了,更沒想到要人的報告都打到縣政府去啦!這是多麼貨真價實的實質性進展啊!
楊樹記得回家時就看見了那五隻肥碩的羊。當時那五隻羊正在啃楊樹家房後的果樹呢。楊樹知道那是王村長家的羊。楊樹醉咕隆咚地吆喝了兩聲,還扔了幾塊土疙瘩,五隻羊慢條斯理地往東邊走了。好好的果樹都給啃壞了,羊們還走出大搖大擺的樣子,真他媽氣人啊!村長家的羊咋的,狗仗人勢,羊也仗人勢啊?出來就禍害人,要不是馬上就要進城了,楊樹這回決不會輕饒它們。
楊樹啤酒喝多了就犯困,躺在自家的火炕上就睡著了。睡了一會兒起來解手時,又在房後發現了那五隻羊。楊樹站在自家的茅廁裏喊了半天,既沒喊走那五隻羊,也沒喊來一個人。又氣又恨的楊樹就是在這個時候突然又想起了該給李站長送點啥,想著想著,楊樹的膽子就出奇地大了起來。再說了,王村長總是巧使喚人,實際上還欠著包括楊樹在內很多農民兄弟們的工錢呢……
楊樹牽住了那隻最大的頭羊,另外那四隻小一點的羊就都跟在後麵了。陰差陽錯也好,順手牽羊也罷,楊樹沒費啥大勁兒,就非常成功地把五隻羊弄到了自家的倉房裏。待牢牢地鎖住倉房木門之後,楊樹的心髒才開始了無法控製的狂跳。楊樹就是狂跳著心髒做好了下一步的打算的:明天起大早!對,起大早!抓緊把這五隻羊趕到大集去賣,一定要快,給錢就賣!用賣羊的錢給李站長買兩條好煙,一定要兩條好煙!要是還剩錢的話,再請李站長和圈兒裏幾個文友到“東來順”喝上一頓好酒,實在不行,哪怕能喝上一頓小酒也行……
三
楊樹萬萬沒想到,沒過三個小時的當天晚上事情就敗露了。晚上八點多鍾,王村長的兒子——王大國就領著一條凶惡無比的大狼狗把五隻羊從楊樹家的倉房裏拖了出來。緊接著,王大國又把楊樹及楊樹的女人葵花、女兒苗苗從正房裏拳打腳踢地拖了出來,並揚言一定要將盜竊分子繩之以法,嚴懲不貸!連打帶罵了好半天,王大國又用手機把楊樹鎮派出所的警察也喊過來了。
事情很容易就能真相大白。來辦案的是楊樹鎮家喻戶曉的派出所副所長陸法嚴,陸法嚴因嫉惡如仇、鐵麵無私而在楊樹鎮深得民心。陸法嚴見多識廣,一看就明白了是咋回事。農民楊樹當天夜裏就被陸法嚴戴上了手銬,以小偷的形象出現在楊樹鎮派出所。
望著滿天冷颼颼的星星,楊樹預感到事情後果的可怕,想起李站長,想起文化站,想起了“楊樹六駿”……他一路小狗一樣央求那位押解他的陸法嚴。楊樹說盡了好話,陸法嚴仍然無動於衷的樣子,手裏的六四手槍還是重重地往楊樹瘦骨嶙峋的後背上戳。
楊樹曾一度想把多麼感激李站長、多麼想進文化站的迫切心情說給陸法嚴聽,可又覺得不太好表達清楚。竟然和當初無法一下把好心情說給媳婦和女兒一樣,此時的準確表達也同樣太有難度,甚至要更加有難度。急得楊樹一再懷疑自己以後還能不能當作家了,還能不能搞創作了……望著陸法嚴鉛皮一樣威嚴的麵孔,楊樹就更沒有了把真話講出來的勇氣。楊樹隻好小狗一樣央求著同樣的內容:“行行好,求求你就饒過我這一次吧。”楊樹的表現不但沒獲得同情,在陸法嚴眼裏反倒更像一個真正的小偷。這些簡陋求饒的話對疾惡如仇的陸法嚴來說真就不如不說,陸法嚴手中那支專門對付壞蛋的六四手槍就戳得更加有力。
楊樹平日裏很賞識這個義正辭嚴的警察,而此時楊樹真希望來抓他的人是那種人們印象中的不太講原則的壞警察,那樣可以答應給他們些好處,他們就有可能高抬貴手……
陸法嚴打開派出所的大門,把楊樹推了進去。楊樹的雙手被反銬著,臉就幾度貼撞到了迎麵的牆上。楊樹想起平時人們傳說的警察如何打小偷,想起父親活著時曾說:“人可不能犯罪呀,人要是犯了罪就不是人了……”接著,楊樹又被推搡著走過一段陰暗的走廊……
陸法嚴打開走廊盡頭那扇黑不溜秋的鐵門時,楊樹不知是第幾十遍地又說:“陸所長,您就行行好,饒了我這一回吧,我還從來沒幹過壞事,這真是頭一回。”
陸法嚴屠夫聽慣了豬叫一樣的表情把大鎖頭“咣當”往門上一掛,回過身來拉住楊樹,抓小雞一樣把楊樹轉過來。“像你們這號人我見得多了,在這之前都是好人,都是無辜的;狗急跳牆時,麵對手無寸鐵的老百姓時可凶著呢。”
“我真的是急需一點錢花呀!”楊樹一腳門裏一腳門外時不知所措地說。
“屁話!災區比你更急需錢!去偷?去搶?正趕上嚴打,你還敢頂煙兒上,不判你三年才怪!”陸法嚴說得義憤填膺,就又是一推,楊樹就被推進鐵門裏麵去了。
“陸所長,我求求您了,我、我……您就饒我這一回,日後怎麼的都行。陸所長,我真的求求您了。”陸法嚴把楊樹的一隻手鎖到暖氣管子上時,楊樹又想起李站長說的可以先到文化站上班的事。
陸法嚴想說,就你這熊樣的,日後又能怎麼樣?但他想到自己是個人民警察,就沒好意思說,隻是很輕蔑地看了楊樹一眼,然後似笑非笑地咧了一下嘴:“最後一招了吧?”說著就把楊樹的另一隻手也鎖在了暖氣管子上。
楊樹很想說他已經是“楊樹六駿”了,他就要由一個郊區農民變為一名鄉鎮幹部了,以後的日子馬上就會好起來了,他的家庭馬上就會有翻天覆地的變化了,他的命運、媳婦和女兒的命運也都要因此而發生巨大改變了……楊樹努力了好半天,幹磕巴嘴,也沒能把這些話說出來半句。楊樹的嘴就那樣定格一樣半張半合著,乞求的目光一直無奈地緊盯著陸法嚴。
“你最好別跟我來這套!少給我裝熊,老老實實地交待這是第幾回!”陸法嚴的聲音極其威嚴。
“我這是頭一回,真的是頭一回呀!”楊樹可憐兮兮地說。
“不想說,是不是?”陸法嚴平靜的語氣中透著無形的威嚴,楊樹覺得就要挨揍了似的。可接下來陸法嚴並沒有動楊樹一手指頭,他異常平靜地鎖上門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