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位給他嚇住了,對視一眼,太陽穴突突直跳。方逸之喝:“你胡說八道些什麼?每一個盛世不知道要死多少人,付出多少心血才能開創,放眼幾千年曆史,稱得上盛世的時代屈指可數……”
楊夢龍說:“每一個朝代建國後相當長一段時間都是盛世,這玩意兒根本就不稀罕!”拍了拍手,身體向後一仰躺在地上,看著一碧如洗的夜空,目光仿佛穿透了時光,看到了曆史的深處,“每一個盛世都是在前朝崩潰後的累累絲骨上建立起來的,沒有大亂就沒有大治,自古以來都是這樣。我知道,聖賢會告訴你們,那是某位君主雄才大略,澤披蒼生,才開創了這個盛世,其實,這些都是鬼話。”
方逸之好想將他從山上扔下去:“那你告訴我,盛世是怎麼來的?”
楊夢龍眨眨眼睛,說:“在我回答你之前,你先告訴我,前朝是怎麼崩潰的?”
朱聿健搶著說:“這還用說嗎?自然是昏君荒淫無度,大興土木,弄得天怒人怨,民不聊生,最後民怨沸騰……”
楊夢龍打斷:“我看了看曆史,總結了一下原因,什麼昏君荒淫無度啊大興土木啊啥的是真是假難說得很,但有一條是共通的,那就是民不聊生。是的,民不聊生是每一個朝代滅亡的前奏。”
方逸之和朱聿健悚然一驚!如果民不聊生是每一個朝代滅亡的前奏,那大明……
楊夢龍沒有理會這兩位的反應,繼續說:“為什麼會民不聊生呢?史家會無一例外把矛頭指向天子,認為天子失德,所以才會弄得民不聊生,具體怎麼個失德法,王爺剛才也列出來了,荒淫無度啊,大興土木啊,重用酷吏啊,任人唯親啊,重小人而遠賢臣啊……吧啦吧啦吧啦,多得數都數不過來。”
方逸之詫異的問:“難道不對嗎?”
楊夢龍嘿嘿一笑,說:“筆握在他們手裏,鬼才知道是真是假,難道讀史的人還能把死掉的皇帝從棺材裏弄醒一一盤問不成?但有一條他們沒有寫上去,那就是官府盤剝,土地兼並……對,土地兼並,這才是民不聊生的真正原因。”他坐了起來,用樹枝在地上畫了個圈,說:“這個大餅表示土地。”樹枝一畫,對半劃開,“剛開始的時候隻有兩戶人分這塊地,可以看出,他們根本就耕不過來,分三年輪耕都沒問題,要交稅就更輕鬆了。”再一畫,大餅變成了四份,“但他們終歸是要生孩子的,他們的孩子終歸是會成家立業的,既然成家立業了,肯定得有一份田地,我按他們一人生兩個孩子來分吧,這個大餅被分成了四份,小了點,但對於他們來說仍然有富餘。”再連畫幾次,大餅變成了十幾塊,“再過二十年,這四戶人家的孩子也長大了,也要分田地了,他們把祖先留下來的土地再次進行劃分……看,現在土地剛好夠用,每人都有一塊,不會有浪費,而土地的產出交完稅後還足以讓他們過上溫飽的生活,所以,這個時代被稱為盛世。是的,一個從亂世走過來的國家,隻要不出大亂子,哪怕國君再怎麼無能,經過三四代人的努力,也能迎來一個盛世。”
方逸之和朱聿健屈著手指頭一算,盯著那個被畫得亂七八糟的大餅的目光頓時就不對了:明朝從立國到達到國力的頂峰,剛好用了三代人!再往上推,宋朝從開國到富甲天下,也剛好用了五六十年,正好是三代人的時間,再往上推……別推了,哪個朝代都是一樣的!
楊夢龍繼續在圓圈上劃分著,“盛世一大壞處就是物產豐饒,國泰民安,老百姓可以放心的繁衍後代,所以人口飛快的增長。可人口是需要土地作支撐的,而一個國家的土地又有限,有限的人口供養無限增長的人口,誰都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所以呢,當人口數量超過了土地所能容納的極限之後,盛世也就化作過眼雲煙了,隨之而來的,是亂世。越來越多的人口為了爭奪越來越少的土地明爭暗鬥,想不亂都不行,如果這個時候再來幾場大規模天災或者戰爭,可以說,這個國家死定了。”他不停的劃著,一直到把圓圈分得不能再分了才停下來,抬頭看著這兩位,發現他們的麵色已經蒼白,“這還是最理想的狀態,事實上,這種狀態是不可能發生的。土地不可能無限的分割,直到無法再供養那麼多人口。富人會大肆置辦地產,失去土地的人要麼成為農奴,要麼流離失所,越往後土地兼並就越厲害。比如說王爺,你名下的田產就多達幾十萬畝之多,而這些本來可以供養數十萬人的土地全拿來供養你這一家一姓了,最要命的是,你老人家是不用交稅的,但國家沒有稅收無法運行,怎麼辦?隻好往那些農民身上收稅了。他們的土地越來越少,賦稅卻越來越沉重,最後,他們也失去了土地,那些土地要麼拋荒了,要麼被像王爺這樣的大戶給兼並了,不管是哪種情況,國家都永遠地失去了這份稅收。隨著土地兼並,國家的稅源日益枯萎,財政入不敷出,但要做的事情卻一件都沒有少,長此以往,這個國家必定完蛋。伴隨帝國崩潰的,永遠是血流成河的戰爭,而戰爭必將吞噬成千上萬人的生命,大家瘋了似的殺啊殺,殺啊殺,一直殺到千裏無人煙,一直殺到人口減少到這片土地可以承受的甚至還有大量荒地的地步,戰爭結束了。”伸手往圓圈中心一抹,整個被畫得亂七八糟的圓圈變成了一片空白,表示那些人都死了,沒有人來爭大餅了。然後,在朱聿鍵和方逸之越來越慘白的臉色中,他拿起樹枝往圓圈對半一畫,將它一分為二,“現在人很少了,又可以兩個人分一個大餅,吃一塊扔一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