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推薦
作者:劉廣雄
1
亂哄哄的人才交流市場大廳。
兩個小時之內,袁滿已經排了三次隊,填了三張表。填也是白填,因為每張表上都有“工作經驗”一欄,她隻能無可奈何地填上“無”。袁滿退到大廳門口,微微有些沮喪。像她這種大學畢業已經整整半年,卻一直沒有找到工作的女孩子,除了托朋友、熟人幫忙介紹,隻能靠不停地到人才交流市場去碰運氣。
有人輕輕碰了一下她的胳膊。一回頭,袁滿就看到了一張棱角分明的臉。長發斜垂過他的額頭,微微遮住他的右眼,看上去很“酷”的樣子。“美女,找工作啊?”
後來,袁滿不得不承認,隨著微笑,年輕人露出的那一口整齊而潔白的牙齒,讓她對這個陌生男人產生了好感。袁滿揚起臉笑了,她注意到年輕人比她高出半個頭,也就是說,年輕人的身高至少在一米八以上。袁滿說:“來這兒不就是找工作麼?你也找工作呀?”
這個陽光、帥氣卻又不失沉穩的年輕人看起來不過二十七八歲,他非常肯定地說:“我不找工作。我是來招工的,我想,也許我能給你一份工作。”
“嗬,聽你的口氣,你是老板囉?富二代呀?真的招工啊,不是想泡妞吧?”袁滿是個漂亮姑娘,高挑,健康,臉上常常帶著笑意,讓人看了就覺得“美氣”。在人才市場,找個借口跟她搭訕的人多的是。
年輕人的微笑仿佛是刻在臉上的,他謙和地說:“不開玩笑,我這兒真的有一份工作。”
袁滿笑得更開心了:“有些工作,我是不做的。”她想,年輕人應該明白她的意思。袁滿已經不止一次碰上這樣的情況:招工的人甜言蜜語或者轉彎抹角,無非是想讓她去做歌舞廳小姐,還有人邀請她去做人體模特,他們含含混混地表明,那是需要全裸的。還有一個禿頂的中年男人,自稱是某某影視公司的副導演,說是可以請她拍電影。那次袁滿笑得差點兒把正在喝的粒粒橙噴到對方臉上,笑過了,她說:“就算是需要潛規則,您也長得帥點兒啊!”
年輕人收起了笑容,顯出幾分嚴肅:“是一份正式的工作,我們能不能坐下來談談?”
幾分鍾之後,他們在名為“一飲相思”的路邊飲品店裏麵對麵坐下了。年輕人要了一聽可樂,袁滿要了一杯草莓奶昔。年輕人從隨身攜帶的皮包裏拿出幾份資料和一些圖片,告訴袁滿,他不是什麼富二代,也不是什麼大款,他和幾個朋友買下了一家瀕臨倒閉的羽絨服裝廠,那個廠原來是一家鄉鎮企業,位於距市區二十多公裏的團結鄉。目前他們還沒有什麼業務,但他們需要一個文員,主要工作是在辦公室值班,因為工廠離市區比較遠,周一至周五,這個人需要住在廠裏。他希望袁滿能夠跟他們一起創業打拚,共同把這個廠子經營好。
年輕人說到這裏,袁滿簡潔地反問道:“你們為什麼不找個帥哥呢?”
年輕人遲疑了一下:“也許會有一些以前的老客戶打電話到廠子裏,我想,一個女孩子接電話,給對方的感覺總會好一些,至少,會顯得我們像是一個正常營業的工廠。”
袁滿點了點頭,表示可以理解。
年輕人告訴她,他們可以付每個月一千二百元的工資,而且廠裏有宿舍,可以住,周一到周五,可以免費在廠裏的食堂就餐。年輕人還說,剛才袁滿低頭填表的時候,他在身後注意到袁滿畢業於正規大學中文係,他相信她完全能夠勝任一名文員的工作。
後來,袁滿想,她之所以答應第二天跟年輕人到工廠去看看,再決定是否接下這份工作,是因為年輕人那一臉的坦誠,還因為“創業”這兩個字對自己充滿誘惑。更重要的是,這個年輕人真的長得很帥——那種帥,不僅僅是外表,而是一種從內心深處散發出來的從容與自信。
年輕人姓曲,留給她一個手機號碼,約定第二天上午9點,到“新東方女人廣場”大門前接她。分手的時候,他們分別付了各自喝飲料的費用,年輕男人五元,一聽可樂;袁滿七元,一杯奶昔。
袁滿家住棕樹營小區。她從82路公交車上跳下來,朝小區走去。她看到老媽和兩位老孃、一個老倌正坐在“利民”便利店的門口打麻將。她叫了一聲“老媽”,老媽抬頭看了她一眼,“喔”了一聲,低下頭去仔細看牌。老爸在炒菜,一廚房煙熏火燎。抽油煙機壞了,老爸一直在修,一直沒修好。老爸“失業”前是國營大工廠的卡車駕駛員,多多少少懂點兒機修手藝,老媽以前也是那個廠的工人。工廠改組賣給了私人老板,老爸老媽就下了崗,拿了一筆錢,算是提前退休了。
吃飯的時候,袁滿告訴老爸老媽,她有可能找到工作了,明天去麵試。工作地點比較遠,而且要住廠。工資還可以,每月一千二百元,周一到周五,包吃包住。老媽說:“找不到更好的麼?吃住在外麵,不安全。”
老爸輕蔑地瞟了老媽一眼:“不就團結鄉麼,開車半小時也就到了。”
老爸的話讓袁滿感到很開心,半小時的路,對開了一輩子車的老爸來說,幾乎就像是一伸手,就能一把摟住她的肩膀。
2
那天上午,袁滿提前五分鍾到達了“新東方女人廣場”的正門。她看到一輛約略有些破舊的黑色轎車停在路邊。起先,她並沒有意識到這輛轎車就是來接她的。9點整,車窗搖下,她看到駕駛座上的年輕人,衝她笑出了一口白牙。袁滿拉開駕駛副座一側的車門,一屁股坐進轎車,張口就問:“你早就到了啊?”
年輕人笑著說:“怕堵車。”
袁滿問:“那你明明看見我來了,怎麼不早點兒叫我呢?”
年輕人仍然是一臉笑:“約好了9點的。守時很重要,一分一秒都不能差!”
一分一秒都不能差,這句話給袁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原想開句玩笑:“難道你的時間就是國際標準時間麼?”年輕人溫和卻不容置疑的微笑堵住了袁滿的嘴巴,從手套箱裏拿出一聽雪碧,遞給袁滿。袁滿拿在手裏,沒有馬上打開。
轎車螞蟻一般爬出城區,駛上通往團結鄉的公路,車速明顯提高。拐上一條鄉村公路,年輕人告訴袁滿,廠子快到了。就在這時,轎車顛簸了一下。年輕人及時地踩下了刹車。他抱歉地衝袁滿搖了搖頭:“老爺車,輪胎又漏氣了。你下去看看,右側後邊的輪胎是不是癟了?”
袁滿不假思索地拉開車門,跳了下去。就在那一瞬間,她聽到轎車的油門發出一聲悶響,等她回過神來,猝然啟動的轎車已經駛出十米開外,她剛來得及叫了一聲“喂”,轎車拐了一個彎,留給她一片滾滾黃塵,不見了。
袁滿傻眼了。站在鄉村公路邊,黃塵消散,她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後來她想,自己的樣子一定像是突然死機的電腦。
他把自己扔下了?他竟然放了自己的“鴿子”?他為什麼騙我?給個理由好麼?最糟糕的是,自己的隨身小包扔到了車上,此刻,她沒有手機,沒有鈔票,她一無所有。
怎麼看我也不像個富家女啊!手袋裏一個手機,拿到舊貨市場,能賣兩百元錢就不錯了,錢包裏有三百多元現金,還有一堆花花綠綠的卡,就算他猜出了密碼,所有的卡加起來,他也取不出一千元錢。要騙你也去騙個有錢有色的老孃啊,騙我一個剛出校門的小丫頭,你算個什麼東西!
她腦子裏浮出來的第一個念頭是:追!他不是說廠子快到了麼?去找找,看看那個廠子究竟是個什麼玩意兒?回頭望一眼,她立即放棄了這個打算,既然那個男人連自己毫不起眼的手袋都能看上,那個所謂的工廠,所謂的創業,肯定都是騙人的鬼話。
她想回家。從剛才行車的裏程來看,這裏離大路不會太遠。她推算,頂多走上四十分鍾,就能走上大路,無論是搭車,還是找到一個能打電話的加油站,她就可以聯係上110。她知道打110電話是免費的,就算警察不理睬她的報案,至少可以幫忙打個電話給她老爸。而老爸無論如何都能找到一輛車把她接回家。
這樣一想,袁滿很快就擺脫了沮喪和憤怒,她辨別了一下方位,邁步朝大路的方向走去。大約五分鍾後,她聽到了汽車喇叭聲。從小就在老爸的卡車駕駛室裏摸爬滾打的袁滿不用回頭,就知道那是一輛載重卡車。喇叭聲是從她身後傳來的,也就是說,那輛載重卡車唯一的走向隻能是團結鄉通往城區的大路。袁滿立即轉身,笑容滿麵地揚起了右手。
卡車停下了。袁滿雙手圍成喇叭筒喊道:“師傅,能讓我搭個車嗎?不遠,把我帶到前麵公路邊就行。”
車窗裏探出一張滿是絡腮胡須的臉。“你一個小姑娘,跑到這裏來幹什麼?”
“我……和同學們出來玩,跟他們走散了。手機沒電了,跟他們聯係不上……師傅,你就捎我一程,到大路邊就行,或者,借你的手機給我用用?”袁滿隨口就撒了個謊。她不想說自己被人放了“鴿子”,那個故事,陳述起來相當麻煩,而她現在需要的不過是搭車,或者是打個電話。
絡腮胡子紅通通的眼珠子轉了轉,一招手:“上來吧!”
袁滿熟練地拉開車門,跳了上去。上去她就後悔了。因為大卡車轉了一個彎,不是朝大路的方向行駛,而是拐上了另一條鄉村公路。她叫了起來:“師傅,停車!”
絡腮胡子沒有踩刹車,而是轉過臉來,衝著她陰陰一笑。那笑容像一把鉗子,刹那間扼住了袁滿的咽喉,不過她仍然努力地叫出了聲:“師傅,我要進城!”
“我不進城。”絡腮胡子“嗤嗤”冷笑。
袁滿伸手去抓方向盤,絡腮胡子一巴掌打得她小臂生疼。“找死啊!”
袁滿本能地縮手,她又一次傻眼了。剛剛重啟完畢的電腦再度死機。她聽到絡腮胡子的聲音:“我們這些跑長途的司機,很寂寞的,要不,我帶你到處去玩玩,廣州——我這趟車,跑的就是廣州。”說著,絡腮胡子一隻肥膩膩的手已經捏住了她的大腿。
袁滿喊了一嗓子:“我要撒尿!”話音未落,她就拉開車門跳了下去。她聽到駕駛座一側的車門“哢嗒”一聲打開了,她知道絡腮胡子從另一側跳了下來,緊跟在自己身後。她跑出大約五米遠的距離,果真在草叢中蹲了下來,並且掀起了裙子。她耐心地等待著絡腮胡子出現在自己的身後。她完全可以判斷出絡腮胡子正張開雙臂朝自己撲過來。他正在失去重心!
袁滿猝然站起,一個漂亮的右反旋踢。她可以清晰地預感到自己的小牛皮筒靴尖利的後跟即將劃過絡腮胡子的麵孔——因為是“應聘”,袁滿偷偷穿上了老媽的高跟長筒靴,她想讓自己顯得成熟一些——要不是這雙要命的高跟筒靴,就憑年輕人放她“鴿子”的那點兒距離,通常隻穿平底鞋的袁滿跑步也早就到了大路邊,何苦搭這輛自討沒趣的大卡車?
反旋踢並沒有擊中絡腮胡子的臉,他像是也學過一點兒格鬥,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竟然用胳膊擋住了袁滿的攻擊。袁滿右腳落地的一瞬間,順勢轉身,不假思索地抬起左腿,趁絡腮胡子的兩隻胳膊仍然護著臉,一個簡潔的左彈踢,準確地擊中了絡腮胡子的襠部。絡腮胡子一聲慘叫,捂著襠部蹲下了。袁滿罵了一句粗話,三步並作兩步衝到大卡車前,拉開駕駛座一側的車門跳了上去。
汽車鑰匙果然插在電門上。袁滿一咬牙,打火,掛擋,起步。卡車轟隆隆地朝大路駛去,絡腮胡子的尖叫和咒罵刹那間被引擎的轟鳴聲淹沒。從小學到初中畢業,袁滿在少年宮練了九年的跆拳道。反旋踢是跆拳道老師教的,踢男人的襠部,是她從一本《女子防身術》上學來的。從小就在老爸的卡車駕駛室裏爬來爬去的袁滿幾乎是剛學會走路就會轉方向盤,腳夠得著油門就會開車。十八歲生日剛過,袁滿就拿到了機動車駕駛執照,準駕車型是大型運貨卡車,包括小型汽車和摩托車。
袁滿穩穩地駕駛著大卡車拐上大路,朝城區駛去。她想,開到城區附近就把卡車扔下,然後再想辦法回家。這應該不算是搶劫機動車吧?
突然,一輛大卡車嘶鳴著喇叭,瘋狂地超越袁滿駕駛的卡車之後,向右猛打方向,狠狠地“別”了袁滿一把。袁滿猛踩刹車,所幸絡腮胡子的卡車是空載,製動距離不長,總算沒有撞上。袁滿嚇出了一身冷汗。她甚至來不及罵人,立即感覺到前方的卡車在減速。為了避免與前方的卡車相撞,袁滿要麼選擇減速,要麼選擇超車。卡車超卡車,是需要等待機會的。袁滿隻能選擇減速。
就在這時,袁滿從後視鏡裏看到一輛黑色轎車正加速朝自己追來。這是一輛袁滿熟悉的轎車。如果她沒有猜錯,她想,駕駛這輛轎車的,應該就是放了她“鴿子”的那個年輕人。她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刹那間,黑色轎車已經行駛到袁滿的左側。轎車並沒有超過袁滿駕駛的卡車,而是減速和她並行——也就是說,轎車擋住了袁滿超越前方卡車的道路。他想幹什麼?
袁滿前方的卡車速度越來越慢,而黑色轎車始終保持著與袁滿“貼身”的距離。她立即就判斷出,前方的卡車和黑色轎車肯定是一夥的,他們的目的很明顯,就是要逼自己停車。袁滿判斷了一下形勢,她知道如果自己不停車,要麼是撞上前方的卡車,要麼向左猛打方向,把“貼身”的轎車撞飛。而不管怎麼做,都難免車毀人傷,甚至死得很難看。那可不像一腳踢翻絡腮胡子,搶了他的卡車逃跑那麼簡單。袁滿隻有二十三歲,她不但想活下去,而且想漂漂亮亮完完整整地活下去。她隻好踩下了刹車。
袁滿駕駛的卡車停下了。她前方的卡車也停下了。“貼身”的黑色轎車穩穩地停在她的車門左側。袁滿忍不住要哭了。她呆呆地坐在駕駛座上,兩隻手仍然死死地抓住方向盤。她看到黑色轎車的車門打開了,先從駕駛副座上跳下來一個身高足有一米八五的年輕男人,明亮的陽光下,年輕男人泛著青光的光頭刺痛了袁滿的眼睛。她注意到光頭的手裏捏著一隻對講機,她想,他們就是通過對講機與前方那輛卡車保持聯係的。
緊接著,袁滿就看到了放她“鴿子”的年輕人繞過黑色轎車的車頭,朝卡車走了過來。年輕人臉上仍然浮現著那種從容而自信的微笑,徑直走到卡車的車門邊,伸手抓住了車門的把手。
“不——”袁滿叫了起來。她迅速鎖死了車門。盡管急得要哭,她發覺自己的腦子仍然在飛快地轉動:這裏是大路,很快就會有過往車輛注意到停在路邊的兩輛卡車和黑色轎車,因為三輛車差不多占據了整整一側車道,過往車輛的駕駛員也許會報告交警。她想,隻要把自己牢牢地鎖在駕駛室裏,很快,一定很快,就會有交警駕駛著警車趕過來。她發覺自己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覺得警察是那麼可愛。
然而袁滿剛一眨眼,立即就發現一支手槍黑洞洞的槍口隔著卡車的車窗玻璃,指著她的腦袋。槍握在光頭的手裏。隔著玻璃,她聽不清光頭喊了一聲什麼,但可以判斷出,光頭是叫她下車。
袁滿一聲尖叫,本能地把頭轉向駕駛副座一側。簡直像一個噩夢!她看到另一把手槍的槍口,隔著副座一側的玻璃,同樣指著她的腦袋。那個人個兒不高,臉上有一道明顯的刀疤。那個人不笑,也不生氣,像是一生下來就沒有任何表情。袁滿想,這個人應該是前麵那輛卡車的駕駛員。她不願看那張臉。她轉過臉來,看到放了她“鴿子”的年輕人伸手摁下了光頭的槍口,同時微笑著衝她擺了擺頭,示意她下車。
我怎麼這麼倒黴啊!他們是什麼人啊?難道他們真的要先奸後殺?袁滿突然不想哭了。她狠狠地拍了一下卡車的方向盤,手心震得生疼。這不是夢,也不是電影,這是真的。既然是真的,就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她咬了咬牙,拉開車門的鎖扣,推開車門,慢吞吞地跳了下來。
放了她“鴿子”的英俊小夥子衝著轎車,優雅地做了一個請上車的動作。與此同時,光頭一個箭步跳上了卡車,一屁股坐到駕駛座上。
袁滿嘟著嘴,坐到了轎車的駕駛副座上。在上車前的一瞬,袁滿甚至還有片刻的竊喜。看起來,轎車上隻有自己和放了她“鴿子”的年輕人,一對一,把握住時機,應該還有逃跑的機會。當她的腦袋一伸進轎車,她就發現自己又錯了。轎車的後排座上坐著兩個男人。他們就跟剛才用槍指著自己腦袋的刀疤臉一樣,仿佛自從生下來就不會說話不會笑,而如果袁滿輕舉妄動,她相信,那兩個人會毫不手軟地擰斷自己的脖子。
放袁滿“鴿子”的年輕人發動了轎車。他從轎車儀表台上抓起袁滿的手袋,溫和地朝袁滿遞過去。“你的手機就在袋子裏。你現在就可以打電話報警。不過,我建議你最好還是跟我們認真談一談之後,再決定要不要打電話。”
袁滿把手袋緊緊地摟在懷裏,她發現自己竟然傻乎乎地笑了起來。她想,瘋子才會此刻打電話報警哩!她知道後座上的兩個男子,四隻眼睛,正像四把刀子一樣盯著自己的後背。
3
轎車駛進大院,兩扇厚重的鐵門立即關上。一幢磚混結構的小樓以及一排鐵皮屋頂的廠房出現在袁滿的視線裏。“這就是我跟你說的那個廠,它以前的確生產羽絨服,現在,它是我們在這個城市的秘密據點之一。”年輕人告訴袁滿。
袁滿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
轎車停下,年輕人示意袁滿下車。雙腳剛一落地,後座的兩個男人幾乎同時打開車門,跳下車來,腰板筆直地分立在袁滿兩側。年輕人衝他們揮了揮手:“你們休息吧!她再能打,想對付我,恐怕沒那麼容易。”
兩個男人衝著年輕人微微欠了一下腰,幾乎同時轉身,走開了。年輕人把袁滿帶進了一個房間。房間很大,卻隻有一個很小的窗戶,房間的正中,擺著一張四四方方的蒙著馬口鐵皮的桌子和兩把鐵皮椅子。陽光透過窗戶照射到鐵皮桌子上,亮汪汪的像是擺在屋子正中的一塊冰。年輕人走到桌子邊,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他示意袁滿在另外一把椅子上坐下,袁滿立即就坐下了。
“我想,你得到這份工作了。但不是什麼文員,月薪也不止一千二百元。”
袁滿傻傻地笑著,等著年輕人繼續說下去。
“你很警惕,剛上車的時候,我給了你一罐飲料,你沒有喝;你也很堅強,我把你拋下後,你沒有哭鼻子,而是很快決定步行到大路邊尋求救援;你也很聰明,遇到危險時,能找借口把對手騙出狹窄的駕駛室,利用對手的麻痹大意,放手一搏而且一擊得手;你懂得審時度勢,當我們截停了你的卡車,你發現自己明顯處於劣勢時,立即選擇了服從而不是對抗;你還很鎮定,比如你看到我們有槍,有對講機,有車,而你卻一直沒有問我們究竟是什麼人。”
袁滿一輩子也沒聽過這麼多的恭維和表揚,如果不是被莫名其妙地挾持到了這樣一個被奸殺了恐怕連屍首都找不到的地方,這個二十三歲的姑娘早就心花怒放了。她開心不起來。她想忍住一言不發,但她沒能忍住,連她也沒想到,自己的聲音竟然如此鎮定。她說:“我不問。如果你想告訴我,我不問你也會說;如果你不想告訴我,我問了也是白問。”
年輕人臉上露出一絲讚許的微笑。“好吧。現在我告訴你,今天發生在你身上的一切,都是對你的測試。主要是測試你的應變能力——當然,我們沒想到,你下手會那麼狠。”
袁滿小聲說:“你的意思是,那個大車司機,他不會真的……欺負我?”袁滿原想說的是“強暴”,話到嘴邊,變成了“欺負”。
“當然不會,你隻要尖叫,掙紮,像個尋常女孩兒那樣又哭又喊,測試就結束了,你也就丟掉了這份工作。”
袁滿避開了年輕人的直視:“可是,我還不知道這是一份什麼樣的工作。”
年輕人停頓了片刻,收起了臉上的微笑,用一種十分凝重的聲音說道:“你想過當警察麼?”
袁滿的頭一下子抬了起來。
“我們是直屬國家禁毒委員會的一個特別行動部門,我們也是警察,但我們的任務是采取秘密行動,與販毒分子進行殊死的搏鬥。我們遊走在法律的邊緣,擁有最高層特別授權,毫不手軟地打擊毒品犯罪。我們以自己的方式,招募我們需要的特殊人才。我們注意到你身體素質很好,練習過多年的跆拳道,而且能夠駕駛各種車輛。你畢業於本省最好的一所大學,具備較好的英語交流能力,操作電腦對你來說更不是問題——事實上,我們暗中考察你很久了。今天的科目,就算是麵試吧!”
袁滿真的傻眼了。她再一次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年輕人像是能夠清晰地洞見袁滿的內心世界,他又一次微笑了,他說:“請相信我,這不是夢。”說著,他掏出一個黑皮夾子,擱到桌麵上,穩穩地朝袁滿推了過來。
袁滿幾乎是本能地拾起了皮夾子。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皮夾子封麵上銀白色的警徽。她打開了皮夾子,“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禁毒委員會行動技術特勤分隊”的字樣映入了她的眼簾。她看到了年輕人的名字:“曲江”;她看到年輕人身著警服的照片,兩杠一星;她看到年輕人的職務:“第四特別行動組組長”。
她抬頭,看到了年輕人那雙精亮的眼睛。她說:“讓我想想好麼?這是件大事。”
曲江笑得更溫暖了:“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我說過,你很警惕,或者叫謹慎。”然而他的微笑立即消失了,像是刹那間變了一張臉,他的聲音也隨之變得嚴厲,“不過,我要提醒你,不管你是否決定接受這份工作,今天你所經曆的、看到的、聽到的一切,對任何人,無論是你的父母還是同學、熟人——我們已經調查過了,你目前沒有男朋友——都不能提起半個字。這是紀律!”
袁滿情不自禁地說了一聲:“是!”
“我們給你一天的時間,準確地說,現在還剩下不到二十一個小時的時間考慮。”曲江這樣說的時候,抬腕看了看表,袁滿注意到,他戴的是一隻多功能登山表。“明天上午9點,我會準時出現在‘新東方女人廣場’,也就是今天上午接你的地方。決定幹,跟我走;決定不幹,你自己走——我以人格擔保,如果你決定不幹,我們決不會為難你。今天發生的一切,就當是你做的一個夢,而且隻能是一個夢!明白了嗎?你已經知道了,我叫曲江,是這個小組的負責人。這是命令!”
袁滿站起來說:“明白了,頭兒!”說完她自己先吃了一驚,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就吐出了“頭兒”這個詞,那是警匪劇中下屬對上司的稱呼。後來她想,那天發生的一切,以及那間空空蕩蕩的大屋子,也許形成了某種“場”,人一旦進入這個“場”,就會不可避免地進入某種狀態。
曲江再一次非常溫暖地笑了,他說:“你可以叫我曲哥,他們都是這樣叫我的。不論年紀大小。”
光頭開車把袁滿送進城區。按袁滿的要求,讓她在82路公交車的站牌前下了車。袁滿沒有馬上回家,而是找了個快餐店,坐了下來。盡管已經是下午1點多鍾,而這半天又經曆了那麼多的事情,袁滿卻感覺不到饑餓,她隻是覺得口渴。她要了一瓶橙汁汽水,一口氣喝幹了,接連打了幾個嗝,又要了一瓶。她仍然覺得這是一個夢。
她記得年輕人領著自己走出那間空空蕩蕩的大屋時,明亮得驚人的陽光差點兒讓她流下淚來。她看到刀疤臉站在屋子外邊,似乎有什麼要緊的事要跟曲江說。
她聽到曲江問刀疤臉:“老宋沒事吧?”
她看到刀疤臉惡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小聲說:“曲哥,看過醫生了,說是沒危險,不過……”刀疤臉再次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在床上恐怕得躺個十天半月,不出意外的話,還能幹那事。”
袁滿臉紅了。她很想說聲“對不起”,但她不知道跟誰說。
袁滿要了一個“巨無霸”,就著她的第二瓶汽水,花了很長時間,才把那個漢堡包吃完。她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晃蕩到下午6點,這才搭上公交車,回了家。
飯桌上,她對老爸老媽說:“明天我就開始上班了。”
老爸樂嗬嗬地說:“明天我也要去上班嘍——滿滿,你朱叔叔他們辦了個花卉公司,喊我去給他們開車,送貨!一個月兩千!”
4
還是那間空空蕩蕩,隻有一張鐵皮桌子以及兩把鐵皮椅子的房間。此刻,桌椅被移到了房間的一側,屋子越發顯得空曠,甚至連那扇唯一的窗戶也被擋住,他們在窗戶的位置掛起了一個警徽。屋子裏開著燈,是一盞不算明亮的節能燈,散發出白色的冷光。
袁滿穿上了一身嶄新的警服,麵對警徽規規矩矩地站好。刀疤臉、光頭,以及一天前坐在黑色轎車後排的那兩個男人,他們沒有穿警服,而是身著黑色的緊身背心以及寬大的警用作訓褲,倒背兩手,站成一排,矗立在袁滿身後。曲江換上了筆挺的警服,銀色的兩杠一星,在燈光下亮閃閃地刺眼。曲江說:“現在我們宣誓,我念一句,你跟著念一句。”
袁滿說:“是!”她試圖讓自己回答得響亮一些,然而,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空蕩的屋子裏顯得單調,像一塊被扔進大海的石頭。
“我宣誓:我誌願成為一名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警察。我保證忠於中國共產黨,忠於祖國,忠於人民,忠於法律;服從命令,聽從指揮;嚴守紀律,保守秘密;秉公執法,清正廉潔;恪盡職守,不怕犧牲;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我願獻身於崇高的人民公安事業,為實現自己的誓言而努力奮鬥!”
曲江笑著朝袁滿伸出右手:“祝賀你袁滿同誌,現在你已經是一名光榮的人民警察了。”
袁滿趕緊握住了曲江的手,她感覺到曲江微微用了一下力。
刀疤臉等人也一一與袁滿握手,紛紛向她表示祝賀。很快,袁滿就知道刀疤臉叫彭小柱,光頭叫楊雄,另外那兩個男人,一位叫舒峰,一位叫李義群。一天之後,袁滿已經習慣了分別叫他們柱子哥、楊哥、舒哥和李哥。當然,她和大家一樣,稱呼曲江為曲哥。有一位同事沒有出現在袁滿的入警宣誓儀式現場,就是被袁滿踢傷的絡腮胡子,他叫宋子崗,在這個團隊裏年紀最大,大家都叫他老宋。
儀式結束之後,彭小柱拿來一台照相機,給穿警服的袁滿照了一張相。然後曲江命令袁滿脫下警服,換上了平常的衣服,彭小柱又給她照了一張學生味十足的證件照。曲江命令袁滿把警服交回去。他一臉嚴肅地告訴袁滿:“除了我們自己和我們的直接上級,永遠沒有人知道我們是警察!也絕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我們是警察!”
半個月後,曲江讓袁滿看了她的警官證,警官證上貼著袁滿穿警服的照片,職務一欄,寫的是“第四特別行動組偵查員”,後邊加了括號,括號裏寫著“見習”。然後,曲江又把證件收了回去。“我們經常需要打入販毒團夥內部,我們永遠不需要證件。證件除了暴露我們的身份,給我們帶來不必要的流血和犧牲之外,沒有任何意義。”
接下來的日子,袁滿開始接受最基本的警務實戰訓練。說是訓練,因為大家都很忙,更多的時候是讓袁滿自學。曲江扔給袁滿一堆《刑事偵察學》、《犯罪心理學》、《泛金三角地區毒品形勢分析》等等資料,讓她自己去讀,不懂的就去問他。然後就是大量地看影碟,香港的、美國的、日韓的,大都是警匪片、動作片、犯罪片和黑幫片,也有情色片。曲江告訴她,為什麼讓她看情色片,是因為工作需要她去扮演各種各樣的角色,甚至是風情萬種的妓女。“當然不是讓你真的去做。”
看影碟倒是袁滿很樂意的事情。他們分給袁滿一間宿舍,袁滿把自己關在小屋裏讀書、看碟,沒人打擾她。很多時候,曲江他們總是三三兩兩,分頭離開大院,相互之間連招呼都不打。袁滿不知道曲江他們都在忙些什麼。有時候,曲江他們會集合到那間空空蕩蕩的大屋子裏,關起門來開會。他們把那間房子叫辦公室。他們不叫袁滿參加會議,有時候會打手機,叫袁滿送瓶開水進去。
每天清晨,曲江帶著大家在院子裏跑圈,不喊口令,也沒人說話,隻有哢哢的腳步聲。有時候,袁滿突發奇想:如果有人碰巧看到這幾個列隊沉默跑步的人,一定會把這個封閉的院落當成瘋人院。
老宋傷好後回到大院。他和袁滿握了手,說了祝賀的話,但從來沒有對袁滿露出過笑臉。袁滿鼓起勇氣跟他說了“對不起”,老宋“嗯嗯”著,仍然沒有笑臉。袁滿很想知道老宋是不是傷得很重,是不是真的還能“幹那事”。但她一個女孩子,無從問起。
他們還組織了幾次格鬥訓練。這群人中間,楊雄的格鬥能力最強,因為他個子大,體力好,拳腳重。真正能打的卻是刀疤臉彭小柱,出手穩、準、狠,招招致命。如果真打,袁滿知道自己肯定不是這兩個人的對手。舒峰和李義群差不多,看來都是半路出家,接受過一些最基本的擒敵訓練,袁滿覺得自己有把握打贏他們。曲江從來不參與格鬥訓練,老宋呢,從來不和袁滿過招,這讓袁滿越發覺得對不起老宋。
袁滿盼望著射擊訓練,可是曲江告訴她,一是沒有場地,二是槍聲會驚動周圍的群眾,實彈射擊需要等待機會。不過,他拿來兩把手槍,告訴袁滿,一把是“五四”式,一把是“七七”式,他手把手地教會了袁滿裝彈、上膛、開關保險,甚至把那支小巧的“七七”留給袁滿玩了一個晚上,當然沒給她子彈。他還告訴袁滿,這支“七七”,就是上級配發給她的武器,不過按照規定,沒有需要用槍的任務時,所有人的槍都必須集中統一保管。
那些日子,每到周末,曲江都會安排一位同事,或者是他自己,駕車把袁滿送進城,周一再把袁滿接回大院;那些日子,聘用老爸的花卉公司生意火爆,老爸忙得有時連周末都不能回家吃飯;那些日子,如果袁滿不回家,老爸也不回家吃飯,老媽就叫盒飯,一邊吃,一邊三筒四餅聽牌胡牌,麻將打得不亦樂乎。一家三口的生活都挺充實。
袁滿領了第一個月的工資。工資裝在一個牛皮紙信封裏,是曲江親手遞給她的。曲江給袁滿發工資的時候,對她說:“不要打聽別人領多少錢,我們的情況和普通警察不一樣,實行績效工資,也就是根據每一個人在團隊中發揮的作用,以及完成任務的質量發放工資。”
回到自己的宿舍,袁滿急不可耐地把錢數了一遍。她沒有數錯,是三千元,沒錯。
周末回家,袁滿數了一千二百元交給爸爸媽媽。老爸問:“全交了,你不過日子了?”
袁滿穩穩當當地說:“這是基本工資,因為住廠,每天還有十五塊錢的生活補助,算下來,這個月有三百多,夠我零花的了。”
她沒有覺得自己是在撒謊。
5
那天黃昏,大家聚在一起吃晚飯。小組七個人都到了。曲江說:“大家抓緊吃,吃完開會。”又看了袁滿一眼,補充說,“袁滿也參加。”
袁滿覺得自己的心“撲撲”地猛跳了幾下。
曲江告訴大家今晚有個行動:根據可靠的情報,今晚有兩名毒販駕車運送毒品到廣州。他們的任務是,在毒販必經的道路上秘密抓捕。曲江簡潔地分配了任務:老宋開轎車,靠前偵察,一旦發現運毒車輛,立即報告;曲江帶彭小柱、舒峰和袁滿,執行抓捕任務;楊雄和李義群擔任警戒任務。曲江和舒峰各駕駛一輛大卡車,楊雄駕駛一輛越野車備用。說完之後,他問大家:“明白了嗎?”
隻有袁滿響亮地回答了一聲:“明白!”其他人都隻是“嗯”了一聲。袁滿的臉紅了。
舒峰發給每人一隻對講機,曲江給彭小柱、楊雄每人發了一把“五四”式手槍,扔給李義群一支“八一”式自動步槍。袁滿看到曲江將一把“五四”式手槍反手別在後腰上。舒峰、袁滿,包括老宋都沒有發槍,袁滿的心裏好受了一些。
老宋駕駛轎車先走了。大約十五分鍾之後,曲江和舒峰分別駕駛大卡車駛出大院,曲江讓袁滿上了他的車。楊雄駕駛的大排量越野車不緊不慢地跟在兩輛卡車後邊。
子夜時分,卡車在通往廣東的國道邊停了下來。曲江他們事先肯定進行了踩點。車停在一個拐彎處,兩輛卡車相距約二十米,像是結伴跑長途的運貨卡車,司機累了,停下來在路邊休息一會兒。越野車藏進了路邊的樹林。不一會兒,對講機裏傳來楊雄的聲音:“曲哥,占領製高點。”
曲江說了一個字:“好!”他轉過臉來看著袁滿,輕聲問,“害怕麼?”
袁滿回答:“不怕!有點兒緊張。”
曲江笑了,黑暗中露出一口白牙。他遞過一套衣服,低聲說:“換上!”那是一套武警部隊使用的迷彩作戰服。“還有靴子!防彈背心在座位後邊。抓緊時間換衣服!”
那是一個夏天的夜晚,卡車駕駛室裏燠熱無比。袁滿接過衣服和靴子,伸手就去拉車門。長這麼大,她還從來沒有當著一個男人的麵換過衣服。曲江按住了袁滿伸向車門的手。“就在裏邊換——要是碰巧有路過的車輛,司機發現有人在換軍裝,會引起懷疑!”
袁滿無語。她摸索著解開了衣服的扣子。她看到曲江轉過身去,同樣在解衣服扣子。她知道除去外衣外褲,自己身上,剩下的就隻有胸罩和內褲了。她本能地遲疑了。她發現曲江扭轉身子背對著自己,脫下襯衣,換上了迷彩上衣,甚至沒有回頭看她。她說不上來,自己究竟是感激,還是執行任務前的興奮,甚至是……失望。她用最快的速度換好了衣服。現在,她和曲江都換上了迷彩作戰服,穿上了防彈背心,戴上了頭盔。太熱,她感到喘不過氣。
曲江的手機響了。袁滿隱約聽到手機裏老宋的聲音:“目標來了。按他們的速度,五分鍾以後,不超過七分鍾,你就看到他們了。”
曲江說了兩個字:“明白!”又拿起對講機,還是隻說了兩個字,“行動!”
袁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曲江遞給她一個停車牌:“你的任務是,聽到我讓他們停車的命令後,站在路中間,把這個牌子舉起來。這裏有個開關,舉牌子之前,別忘了摁開關,停車牌才會亮起來。”遲疑了片刻,他接著說,“他們都是窮凶極惡的毒販,你一舉牌,他們就會看見你,發現是警察查車,知道完蛋了,狗急跳牆,他們很可能不會停車,而是加速向你衝過來。憑你的反應能力,應該能在第一時間躲開。我會開槍打爆他們的輪胎,如果他們繼續頑抗,楊雄和小李會在製高點上開槍打掉他們。”
袁滿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明白。”
曲江發動了汽車。引擎隆隆地空轉。兩道車燈的光柱出現在他們的視野裏。曲江一踩油門,猛打方向,卡車駛上大路,橫在了大路中央。
“下車!”
袁滿和曲江幾乎同時拉開車門,跳了下去。袁滿摁下停車牌的開關,一個箭步衝到路中央,高高地舉起了停車牌。她沒有忘記回頭看一眼曲江,她看到曲江反手從後腰拔出了手槍,她甚至聽到清脆的子彈上膛聲。
尖利的刹車聲。她甚至沒有看清朝她飛速駛來的究竟是一輛什麼樣的轎車。那輛車急刹之後突然倒車,一邊倒車一邊打方向,看起來是想掉頭逃跑!就在那輛轎車剛剛完成掉頭動作的一瞬間,另一輛卡車橫在路中間擋住了它的退路。不用說,那是舒峰駕駛的卡車。雪亮的車燈光柱裏,她看到身著迷彩服和防彈背心,頭戴鋼盔的刀疤臉彭小柱雙手持槍,槍口對著轎車的擋風玻璃!
轎車發出一聲絕望的刹車嘶鳴,在距離彭小柱不足兩米遠的地方戛然停下。她看到刀疤臉彭小柱撲到轎車駕駛座一側,揮起右臂,一個漂亮的肘擊,車窗玻璃應聲而碎!她可以從口型判斷出,彭小柱大喝了一聲:“出來!”
車門打開了。刀疤臉彭小柱用沒有拿槍的那隻手,一把就抓住了剛從轎車裏鑽出來的那個男人的脖子,同時,他的槍柄狠狠地砸到了男人的腦門上。男人幾乎連哼都沒有哼一聲,像根麵條似的癱倒了。
袁滿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尖叫,她看到曲江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衝到轎車的駕駛副座一側,一把拉開車門,把坐在副座上的男人拖了出來,狠狠一腳踢中了男人的襠部。男人發出殺豬般的慘叫。
“你——”曲江衝著目瞪口呆的袁滿揮舞著手槍,厲聲叫道,“過來,開車!”
袁滿像隻笨拙的鴨子,朝著轎車跑去。她感到自己全身的每一個毛孔都在冒汗——不是冒汗,簡直就是噴泉!
“脫掉防彈背心,快開車!”
袁滿在把防彈背心扔進轎車的同時,一屁股坐到了駕駛座上。曲江幹淨利落地把對講機砸到了嚎叫不止的胖子嘴上,嚎叫聲立即變成了“嗚嗚”聲。曲江拉開轎車的後座車門,一腳踢到胖子的屁股上,胖子就滾進了轎車的後座。曲江弓身鑽進轎車後座,槍口抵在胖子的太陽穴上,對袁滿說:“我們先走,他們會跟上來的。”
曲江指揮著袁滿,並沒有立即返回作為基地的廠房。離開抓捕現場三十多公裏之後,拐了一個彎,駛上了一條岔道。又行駛了大約半小時,前方出現了一幢莊園式的建築,兩扇鐵柵欄大門緊閉。曲江命令袁滿在大門前停車。兩道車燈光柱一閃,光頭楊雄駕駛的越野車緊挨著袁滿駕駛的轎車停下了。
後來,曲江告訴袁滿,這裏是他們特別行動小組的另一處據點,原來是一家暗中經營黃賭毒的娛樂城,被警方查封之後,交給了曲江使用。平常,這裏一個人都沒有,附近的老百姓隻知道這個娛樂城倒閉了。他們把這個廢棄的娛樂城叫作3號據點,而曾經生產過羽絨服的鄉鎮工廠,被他們叫作1號據點。袁滿想,應該還有一個2號據點,但是她沒問。
光頭楊雄跳下車,打開了鐵門,示意袁滿先進去。袁滿問了一句:“老宋和柱子哥他們呢?”
曲江低聲說道:“他們押送嫌疑人,走另一條道——以後,不該問的別問!”
他們把一直哼哼不止的胖子拖進最大的一間屋子——這裏顯然是原來娛樂城的歌舞大廳。曾幾何時,台上輕歌曼舞,台下燈紅酒綠。如今黑暗中隻剩下布滿灰塵的沙發和圓桌,像是滿屋子坐滿了不聲不響的客人。燈亮了。光頭楊雄和李義群把胖子推到舞台上,讓他跪下,楊雄用“八一”式自動步槍抵著胖子的後腦勺。
袁滿莫名地抽搐了一下,她想,胖子跪著的地方,原先應該有一個穿著吊帶薄紗長裙的歌手,唱著淡淡的、懷舊的歌。
曲江沉聲問:“貨藏在哪兒?”
胖子翻了翻眼睛,“唔唔”著,吐不出一個完整的字。曲江飛起一腳,把胖子踢了個跟鬥。“想跟我死扛?把貨交出來,好好配合我們工作,抓住了下家,說不定還能留你一條命!”
胖子幹脆把眼睛閉上了。曲江用眼神示意光頭楊雄,楊雄“嘩啦”一聲推彈上膛。胖子的眼睛突然睜開了,他甚至笑了笑,他的嘴被打破,臉被打腫,笑起來顯得十分怪異。楊雄一聲斷喝:“信不信老子一槍打死你?”
胖子仍然一臉怪異的笑,因為他知道,楊雄絕對不會打死他。後來曲江向袁滿解釋,打死了他,線索就斷了,而且,就算判了死刑,也輪不到他們來執行。“盡管,”曲江一臉凝重地說,“我們被授權在萬不得已的時候擁有特別殺人權,這就是我說過的,我們遊走在法律邊緣的特點之一,但我們畢竟是執法力量,能不殺人,盡可能不要殺人!”
曲江吩咐光頭楊雄和李義群看好胖子,同時朝袁滿擺了擺頭,示意袁滿跟他走。“車上肯定有毒品,我們仔細找。”
曲江擰亮手電,上上下下地查看轎車。他咕噥著:“水箱?油箱?還是備胎?貨會藏在哪兒呢?”
半小時過去了,他們仍然沒有找到毒品,而手電的光柱卻越來越微弱。曲江罵了一聲娘。袁滿叫了起來:“曲哥,後備廂裏有幾箱電池。”
“拿幾個出來。”
袁滿撕開一箱電池,失望地叫了一聲:“是大電池!”她知道,曲江的手電用的是7號電池,最小的那種。
曲江卻像是一下子愣住了。片刻之後,他說:“拿一個出來,我看看!”
袁滿摸出一隻電池,遞給曲江。曲江用微弱的手電光照著那隻電池,看了好一會兒,突然把電池扔到了地上。他沉聲命令袁滿:“踩它一腳,要使勁!”
袁滿提起穿著警用作戰靴的右腳,惡狠狠地踩碎了那隻電池。
一地白色的粉末。
6
那天晚上,如果不是曲江的手電恰好快沒電了,他們也許還要花更長的時間才能找到那批毒品。刀疤臉彭小柱後來得意洋洋地告訴袁滿,有將近二十公斤。按“口岸價”,也就是在國境上交貨,每公斤三萬,價值六十萬;過了公安的第二道防線,立即翻倍,就是一百二十萬;到了大城市,再翻倍,就是二百四十萬;如果能送到香港,那就不止一千萬了!袁滿連舌頭都快吐出來了。其實她很想問,那兩個販毒分子究竟怎麼處置了?她記得曲江說過,不該問的別問,就忍住了。
是楊雄主動告訴她的。楊雄顯得有些詭秘地說:“我們的任務就是抓人,人貨都上交了,上頭去審!往上延伸找境外的賣家,往下延伸找境內或香港的買家,一窩端了,那就不是二十公斤,說不定上噸呐!”
又過了幾天,曲江召集大家到辦公室開會。他說,上級對這次作戰任務評價很高,案子正在延伸偵辦。上級不僅表揚了大家,而且決定給大家發獎金。他掏出一遝牛皮紙信封分發給大家:“每人一萬。”
大家沉默地接過信封,沒有人歡叫,甚至笑容也沒有。袁滿接過鼓鼓囊囊的信封,感覺自己的心怦怦亂跳,說實話,活了差不多二十四年,她手裏還沒有一次捏過這麼多現款。
“還有一個好消息需要宣布,”曲江微笑著說,“鑒於袁滿在這次任務中的出色表現,一是臨危不懼,第一個跳到路中央截停運毒車輛;二是機智地發現了藏在電池裏的毒品,上級決定,給袁滿記三等功一次,同時提前結束試用期,從現在開始,成為我們小組的正式成員!”曲江說完,率先鼓掌,大家都笑了,跟著拍巴掌。
袁滿紅了臉,站起來,連連說:“謝謝,謝謝!”
曲江拿出一枚軍功章,別到了袁滿的胸前。有一瞬間,曲江的手隔著衣服碰到了袁滿飽滿的乳房。袁滿的臉更紅了。刀疤臉彭小柱叫了起來:“曲哥,掛軍功章這事,讓我來幹好不好?”
光頭楊雄跟著起哄:“我們都來一回行不?”袁滿跳起來去打楊雄。大家嘻嘻哈哈笑成一片。袁滿看到老宋也笑了,這讓她很滿意。
曲江最後宣布:“上級決定,給大家放假一周——小李和舒峰留在基地值班。”
那天晚上,袁滿把軍功章看了又看,擦了又擦,最後用一塊絲巾包好,鎖進了抽屜。當警察,抓毒販,真槍實彈,立功,發獎金,休假……這兩個多月來發生的事情,袁滿仍然覺得自己是在做夢。她想,就算是做夢吧,這個夢也做得挺刺激,挺有意思,她喜歡這個夢。
那天夜裏,她真的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自己像一張白紙一般平攤在高速公路上,天空藍得沒有一絲雲,明亮得驚人的陽光讓她情不自禁地流下淚來。這時,她看到一輛卡車正向自己駛來,奇怪的是,她並不覺得恐懼,她感覺到那輛卡車輾過了自己的身體,因為自己是一張紙,所以並沒有死去。她看到了開卡車的那個人就是曲江,後來她看到曲江從車上跳下來,跪在自己身邊,試圖把自己抱起來。因為自己是緊貼在大路上的一張紙,他無法把自己撕下來,她看到曲江哭了。她想問:“為什麼呢?”她沒有問,因為她突然記起了曲江說過的話:“以後,不該問的事情別問。”
天亮的時候,袁滿醒了,她發現自己的眼角帶著淚痕。她想著夢中的曲江伏在自己身上,努力想把自己從大地上撕下來的那種絕望的樣子,袁滿感到自己的內心是歡喜的。
7
收假上班的頭一天晚上,袁滿給曲江打了一個電話,告訴曲江,第二天不用來接她了。
第二天一大早,當袁滿駕駛著一輛大排量越野摩托車,轟隆隆地駛進1號據點的大門,摘下頭盔,迎著初升的太陽,甩動她一頭仿佛閃爍著金光的頭發時,所有人都看傻了眼。刀疤臉彭小柱第一個叫了起來:“帥,簡直帥呆了!”
光頭楊雄撇了撇嘴:“你就不能有點兒創意?那叫‘酷’,袁妹妹簡直就是女版007!”說著跑到袁滿身旁,“讓我試試!”楊雄轟隆隆地駕駛著摩托車在院子裏兜著圈。
袁滿注意到曲江沒有笑,他的臉繃得像一塊生鐵。她的心突然提到了嗓子眼。果然,曲江一聲斷喝:“你他媽給我停下來!”
楊雄沒來由地被罵了一句,訕訕地停下摩托車,熄了火。曲江走到袁滿跟前,沉聲問:“哪兒來的?”
袁滿囁嚅著:“剛買的,二手車,有狗牌,可以進一環。”
“哪兒來的錢?”
袁滿一嘟嘴:“不是發了獎金麼?”
“跟你爸你媽咋說的?”
袁滿低下了頭:“說是單位借給我的,讓我上下班用。”
曲江一聲斷喝:“愚蠢!你在什麼單位工作?福利這麼好?上班還發越野摩托車?你知道你騎著這輛車招搖過市的時候,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你?你知道有沒有人會跟著你這輛摩托車,一直跟到這裏來?你說啊!”
袁滿意識到自己真的幹了件傻事。可她不願意當著大家認錯,隻是把頭垂得更低了。她低聲辯解:“我隻是覺得,每個星期都要大家來接我送我,挺麻煩的,我想給大家省點兒事。”
“省事?你在街上八麵威風,一群烏龜王八看著你跟著你,跟著就把我們大夥都盯上了,你給誰省事?你這是招事!”
袁滿咬緊了嘴唇,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曲江一伸手:“車鑰匙,交出來!”
袁滿不情願地拔下摩托車鑰匙,遞給曲江。
曲江恨恨地說:“這輛車,先封存!”他把鑰匙扔給刀疤臉彭小柱,“把它弄到倉庫去!”
彭小柱敏捷地接過鑰匙,衝袁滿做了個鬼臉。
末了,曲江盯著袁滿的眼睛,輕聲說了三個字:“憨姑娘!”
袁滿的眼淚刹那間就掉了下來。
那幾天,曲江他們似乎都很忙,袁滿可以感覺到他們正在醞釀一個大計劃。她一直找不到單獨和曲江說話的機會,曲江看她的眼神也是冷冷的。終於又是周末了,吃晚飯的時候,袁滿鼓足勇氣,對曲江說:“曲哥,你能送我回家麼?”
曲江冷冷地扒了一口飯:“好!”
晚飯後,袁滿收拾好要拿回家洗的衣服,上了曲江駕駛的轎車。起先十多分鍾,兩個人都沒有說話。眼看轎車快進城了,袁滿知道自己不說就沒機會了,這才說:“曲哥,我……錯了!”
曲江仍然繃著臉:“錯在哪兒?”
袁滿咬了咬嘴唇,有些委屈的樣子:“太張揚,忘了我的身份。我該買輛電單車的……”她覺得自己的眼淚又快掉下來了。
曲江卻“撲哧”一聲笑了:“電單車?充一次電,能從家裏騎到單位麼?路上沒電了,打電話叫我們去接你,不是更麻煩麼?”
曲江一笑,袁滿的心裏一下子好受了許多。她說:“我真是不想給大家添麻煩,當然,也有點兒‘拉風’的意思。”
曲江穩穩地駕駛著轎車,就快要進城了。袁滿突然說:“曲哥,我能不能先不回家,我們到大壩上兜兜風?”說完她的臉就紅了。
曲江微微一笑,沒有說話,一打方向,轎車駛上了通往大壩的路。他們在大壩上停下車,曲江搖下車窗,兩個人仍然坐在轎車裏。夕陽正在沉落,星星漸漸升起,湖麵風吹浪湧,波濤拍打大堤,啪啪作響。
那天晚上,袁滿說了很多道歉的話。曲江告訴她:“一定要低調,幹我們這行的,一定要做到融入人流就成了看不見摸不著的芸芸眾生,一定要做到扮老板就是大款,裝民工就是泥瓦匠,上了廳堂就是貴婦,混進棚戶區就是貧病交加的民婦……你的路還很漫長,你看看身邊的人,哪一個不是身經百戰,哪一個不是跟死神親過不止一次嘴?一個小案子,不能說明什麼,生死考驗還在後頭,所以你一定要學會冷靜,學會低調,不是學會,而是讓這樣的品質逐漸變成你性格的一部分。”
那天晚上,袁滿還知道了曲江的身世。曲江出身於一個高級知識分子家庭,是獨生子。他上大三的時候,父親突發心髒病,五十多歲的人,就那樣死了。等曲江趕到醫院,正趕上殮屍工給父親“穿衣”。他看到赤身裸體的父親大張著嘴,仿佛還要說什麼話。他突然覺得人生苦短,幾個月前還和他把酒言歡、縱論天下的父親就這樣消失了——人,一定要抓住活著的機會,認真做幾件值得自己驕傲的事情。“有人選擇了及時行樂,吃喝嫖賭,那不是快樂。因為總是在重複同樣的事情。比如女人,就算夜夜新郎,不過是重複;比如賭錢,輸輸贏贏,同樣是重複——我要選擇那種每天都不重複,隨時都在刀鋒上行走的感覺。就算我明天就死去,我覺得,這樣的活法是值得的,因為我活得不重複,很刺激!”
那天晚上,曲江還告訴袁滿,要想辦法讓父母過得好一點兒,不要掙了一點兒錢,就胡亂花出去。他說他知道袁滿的家境並不好,住的是父母以前工廠的宿舍樓,而那些房子遲早是要拆遷的;袁滿的父親一大把年紀了,卻還要開著卡車,幹著司機兼搬運工的苦活。如果袁滿能多想想父母,就應該想辦法讓他們住得好一點兒,讓他們到處去走走看看……說得袁滿的眼淚都差點兒落下來了。
那天晚上,曲江說,他多想回家去看看媽媽呀!父親走了,兒子幹的又是這樣一份工作——他不可能告訴媽媽他做著什麼樣的工作,他隻能跟媽媽說,他在一家進出口公司工作,長年都在國外。見不到兒子,媽媽是多麼孤單啊!
當曲江感歎想回家看看媽媽的時候,袁滿忍不住說:“什麼時候放長假了,我跟你一起去!”話一出口,她的心就是一陣亂跳,這樣的話,怎麼能由自己先說出口呢?
曲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沒有看袁滿,而是看著車窗外的滿天星鬥。他說:“那多好啊,媽媽看見你,一定會高興得不得了,她會喜歡你的。”
8
很快,任務又下來了。
辦公室裏煙霧騰騰。鐵皮桌子上擺著一個密碼箱。箱子是打開的,箱子裏整齊地碼放著成塊的海洛因。“這是二十公斤海洛因。”曲江說,“今天晚上,我們要把它們交給朱老板的人。”
大家都沉默著,很顯然,這種事情,除了袁滿,對其他任何一個人來說,都不是第一次。“我和袁滿進去交貨,如果發生了意外,你們就把房子炸平,不論是誰,包括袁滿和我,統統打死,不留一個活口。”曲江說這些話的時候,語調很平穩,仿佛是說別人的事。
大熱天,袁滿感到自己的後背發涼。她終於忍不住,舉起右手:“我能問問為什麼嗎?”
光頭楊雄張口就說:“不能壞了道上的規矩。”
曲江瞪了他一眼,楊雄趕緊閉嘴。曲江遲疑了片刻,耐心地向袁滿解釋:“所謂意外,就是對方想搶我們的貨,不給錢。一旦發生了這樣的意外,所有參與交易的人都必須死。搶貨和死人的消息很快就會在毒品交易市場上傳出去,以後有人跟我們的人做生意,就再也不敢輕舉妄動。道上所有的人都會追殺不講信譽的一方,不僅永遠不再跟他們做生意,而且會把他們出賣給警方。至於我們倆也必須死,是因為——”他伸手虛指圍著鐵皮桌子的刀疤臉、光頭和絡腮胡子等人,“隻要他們一手軟,就有可能讓對方的人跑掉,或者讓對方守住外圍的人打進來,那樣的話,對方的人死不了,而我們,會死更多的人。無論是落到對方手裏,還是落到地方公安手中,我們的身份就暴露了!落到對方手裏不用說了,他們會用種種酷刑折磨我們,我想我們誰都扛不住。落到地方公安手裏,為了避免上法庭,我們必須說出真實身份,那樣一來,我們這個小組的使命也就結束了。”
曲江駕駛著黑色轎車,袁滿坐在駕駛副座上。轎車停在一幢灰色的小樓前。這是一個正在施工中的工地,小樓看起來像是施工管理人員的辦公室。夜深人靜,袁滿眼中的工地像一片地震後的廢墟。曲江告訴袁滿,因為資金不到位,這個工地已經停工很長時間了。
密碼箱就扔在轎車的後座上。袁滿的心跳得厲害。盡管曲江告訴過她,不該問的事別問,她想,就曲江和自己兩個人,也許可以問——畢竟,有過大壩上的傾心長談之後,袁滿覺得自己和曲江,比別的人要親近。“曲哥!”她輕輕地叫了一聲,“箱子裏真的是海洛因麼?”
“不是真的,我們就死定了。他們隻要一驗貨,發現這批貨是假的,我們倆就永遠走不出那扇門。”
“那就在我們交易的時候,老宋他們衝進來,把我們都抓了不就行了?”袁滿問。
“對方就沒有人在外圍了嗎?”曲江冷笑著反問。
袁滿無語。她突然明白了一旦發生意外,為什麼自己和曲江都得死。如果對方也在外圍安排了槍手,槍一響,就隻能是狹路相逢勇者勝,誰狠誰贏。她禁不住顫抖了。曲江輕輕地摟住了她。她順勢依偎進了曲江的懷裏。此刻,沒有愛情,她需要的僅僅是一條男人的臂膀。
“知道為什麼讓你跟我去交貨嗎?”曲江溫柔地問。
刹那間,生死與共的悲歡柔情湧上了袁滿的心頭,她脫口說道:“因為你覺得,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死!”
這次輪到曲江無語了。他緊緊地摟了袁滿一下。“憨姑娘!謝謝你!不過,我要告訴你,不是這樣的。你跟我去交貨,外圍就多出一個有經驗的人手,真的發生意外,我們逃出來的可能性會多一點兒。”
袁滿悄悄地讓自己的身體離開了曲江的懷抱。她說:“這樣子啊!”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像一塊正在陽光下融化的冰。
兩人都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仿佛為了打破這種令人窒息的靜默,袁滿問道:“可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要把真的毒品交給他們?”
“你知道醫學上有一種叫‘鋇餐’的檢查方式麼?醫生把含鋇的物質混在飲料裏,讓你吞進肚子,然後用某種特別的儀器照射你的消化係統,因為鋇不會融解,所以隻要觀察鋇在你的消化係統中的走向,就能夠判斷出你的消化係統究竟在什麼位置出了問題——這隻是一個比喻。我的意思是,毒品交到對方手裏之後,就開始運動,而我們的人,我指的是另外的行動小組,將監控這批毒品的走向,從而查清這條販毒通道。”
擱在儀表盤上的手機突然振動起來,像一條抽搐的魚。曲江一把抓起手機。袁滿隱約聽到手機裏傳來絡腮胡子老宋的聲音:“到位!”
曲江和袁滿幾乎是同時拉開轎車的門,跳下車來。曲江拉開後座的車門,拎起密碼箱。他們向那幢小樓走去。夜風吹來,微微帶著一股建築工地特有的石灰味。袁滿覺得自己嗅出的,是一股子血腥味。
“進去之後,按規矩是相互搜身。他們會摸你的胸脯和襠部,你要神色鎮定,就當是例行公事。你也要摸對方的襠部,仔細點兒。他不會把槍藏在那兒,但是有可能插在內褲的鬆緊帶上。”曲江一邊走,一邊低聲對袁滿說。
對方同樣是兩個人,兩個男人。屋子裏擺著一條長沙發和兩個單人沙發,沙發前有一個茶幾。曲江穩穩地把密碼箱擱到茶幾上,率先抬平了雙臂。袁滿學著曲江的樣子,同樣抬平了雙臂。站在曲江身後的男人立即開始搜身。準備對袁滿進行搜身的那名男子似乎遲疑了一下,他走過袁滿身側的時候,低聲說:“得罪了!”
這並不妨礙他搜得很仔細。搜過之後,兩名男子背對曲江和袁滿,抬起了雙臂。袁滿同樣搜得很仔細,確認男子身上的確沒有帶“家夥”之後,她衝曲江點了點頭。
曲江打開了密碼箱,對方驗貨,確認無誤後,其中一名男子打了一個電話,然後四個人都坐了下來,袁滿和剛才搜她身的那名男子並肩坐在長沙發上,曲江和另一名男子,麵對麵坐在單人沙發上。誰都沒有說話,大家都目不轉睛地盯著茶幾上的密碼箱。
曲江的手機“嗚嗚”地振動起來,突然出現的響動把大家都嚇了一跳。曲江抬頭,盯著與自己對坐的男子。男子沉穩地點了點頭。曲江摁下了手機接聽鍵。事實上曲江一個字都沒有說。手機那頭的人說完,曲江就掛斷了手機。他指了指桌上的密碼箱:“你可以把它拿走了。”
對方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曲江站了起來,袁滿也緊跟著站起。他們是倒退著走出房門的。
直到坐進轎車,袁滿這才感到自己全身的毛孔仿佛一下子全部打開了,冷汗噴泉般打濕了她的前胸後背。
後來,曲江向袁滿解釋:那批貨值二百四十萬,現在都不用現金交易,對方驗貨確認質量、數量無誤之後,通知他們的老大打款——通過電子彙兌,把貨款分批打入我方指定的賬戶,我方確認收款後,把貨交給對方。應該說,這次交易,雙方都比較守信用。在以往的交易中,對方驗貨後立即殺人搶貨的事情發生過,對方打款後,送貨的人殺人再把貨搶回來的事情也發生過。
這次行動成功之後,曲江代表上級又給大家發了獎金,這次是每人兩萬。但是沒有給大家放假,因為曲江說,接下來還有一個行動。
拿著沉甸甸的兩萬塊錢,袁滿簡直有些難以置信。錢來得這麼容易,有一瞬間,她竟然想,這怎麼就像是真的在販毒啊!她立即把這個念頭從自己的腦海裏驅趕了出去。她打算把錢存進銀行,她記得曲江說過的話,要想辦法讓父母過得好一點兒。
不過,周末曲江送她回家的路上,她仍然忍不住問道:“曲哥,難道每一次完成任務都要發獎金嗎?”
曲江說基本上是這樣的。
袁滿咕噥著說:“我怎麼感覺大家是衝著錢幹活的?”
曲江一腳踩下了刹車。袁滿吃了一驚,她發現曲江正惡狠狠地盯著自己。“你知道的,我們將永遠不會得到公開的授勳!掌聲和鮮花永遠不屬於我們。我們死了,甚至連烈士名錄上也沒有我們,當然也不會有公開的撫恤,不會有你在電視上看到過的那種追悼會,我們的父母親人永遠不會知道我們是怎麼死的。我們死了他們怎麼活下去?我們每次執行任務都給大家發錢,說白了,是給大家預支撫恤金!你明白了嗎?”
袁滿的頭垂了下去。
過了好一會兒,曲江問她:“害怕了?後悔了?”
袁滿抬起頭,她的眼中閃爍著晶瑩的淚花:“不,曲哥,我不後悔,我要謝謝你把我帶上了這條路。其實……我很驕傲,因為你選中了我。”
曲江默默地啟動了轎車。
袁滿永遠記得那天曲江最後對自己說的話:“就算我們是英雄,我們也是沒有墓碑的英雄。”
9
曲江說的下一個行動很快就進入實施階段。根據上級提供的可靠情況,有一夥毒販將於今天晚上在“春滿園”大酒店進行毒品交易,數量大約有五公斤,雙方談妥的價錢是五十萬,現金交易,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上級安排給曲江小組的任務是:阻止這次毒品交易。情報顯示,買家拿到毒品之後,將分裝成“零包”出售。這樣一來,大宗毒品就分成了涓涓細流,直接進入毒品“消費者”的手中,產生直接的社會危害,同時給地方公安的禁毒工作帶來更大的壓力;他們不能當場抓捕交易雙方,因為賣家的貨源還沒有完全查清,一旦打草驚蛇,更大的上家就會逃離上級的視線;另外,在大酒店進行公開抓捕行動,勢必引起地方公安禁毒部門的重視,帶來不必要的麻煩。而隻要交易不成功,手裏有“貨”的上家就要急於出手,而沒有拿到“貨”的下家一定會尋找其他的“貨主”,隻要他們一動起來,上級就能掌握更多的販毒線索。
曲江拿出一遝照片。“這個人綽號‘老四’,由他負責送貨……”他看了一眼袁滿,“和我們上次交易不一樣,這次,是有貨的一方先住進‘春滿園’酒店的某個房間——我們很快就可以查到究竟是哪個房間,要貨的一方接到對方的通知後,帶錢來交易。這個人……”他指著另一張照片,“江湖上叫他‘春哥’,應該是他帶錢來。這幾個人……”他指著另外幾張照片,“都是經常跟他們混在一起的人,是他們的主要馬仔,大家仔細看,記清楚。”
曲江安排袁滿、刀疤臉彭小柱和他本人開轎車,作為一個行動組;老宋、光頭楊雄、舒峰和李義群開越野車,作為另一個行動組。他看了看表,對楊雄說:“你開車,送袁滿進城,去買套衣服,動作要快,挑那種比較暴露的……”
袁滿露出不解的神色,這時她注意到除了曲江,其他的人都是一臉壞笑,她突然明白了曲江想讓自己幹什麼。曲江一臉嚴肅:“袁滿,這是你第一次化裝偵察,你需要扮成一個妓女,隻有妓女,出現在那樣的地方才不需要任何理由。”
袁滿紅著臉,低聲說:“我會的。”
楊雄一聲怪笑:“沒關係,曲哥,我會在路上教她怎麼做……”
黃昏時分,當袁滿換上剛買的衣服出現在大家麵前時,所有人都驚呆了。她的頭發弄得微微有些卷曲,戴上了假睫毛,塗上了熒光口紅,穿一套低胸齊臀的黑色短裙,腿上是黑網絲襪,腳上是一雙紅色高跟鞋。刀疤臉彭小柱嬉皮笑臉地湊上去:“小姐,什麼價啊?”
袁滿嗲聲嗲氣地回答道:“那就看先生您需要什麼服務啦?”
大家哄堂大笑,連曲江也憋不住,露出了一絲微笑。
就在袁滿鑽進轎車的時候,她清晰地聽到有人響亮地咽了一口唾沫。她不知道究竟是誰,但是她感到自己的心情突然變得有些惡劣。
曲江把車停在與“春滿園”大酒店隔街相望的臨時停車位上,透過擋風玻璃,剛好可以看到“春滿園”的大門。老宋他們乘坐的越野車走走停停,像是在酒店附近的路上兜風,其實是為了流動監視出入酒店的另外幾條通道。曲江已經查到“老四”訂了1708房間。
“他們來了!”曲江低聲提醒後座的袁滿。順著曲江手指的方向望去,可以看到一輛白色轎車緩緩駛上酒店大門前的平台。車門打開,身穿黑色休閑西服的“老四”從後排鑽出,另一個男人從駕駛副座一側下車,繞到車後,打開後備廂,拎出了一個格子圖案的旅行包。白色轎車悄無聲息地駛離,“老四”和拎包的年輕人迅速地張望了一下四周。酒店的自動感應玻璃門滑開,“老四”和拎包的馬仔昂首而入。看起來,他們就像是普通的旅客,剛剛來到這個城市,入住了預訂的酒店。
“十五分鍾以後,你上去……”曲江低聲吩咐袁滿,“直接敲1708房間的門。他們很可能不讓你進屋,你就說,他們打電話叫了按摩服務,多糾纏他們一會兒。”
刀疤臉彭小柱補充道:“他們定了今晚交易,肯定不會叫‘雞’,頂多把你罵走,絕不會動手。交易之前,他們需要的是絕對的平靜。”
時間到了,袁滿推開車門,一步三搖地向酒店走去。她一邊走,一邊擺弄著手機,像是剛剛接到過電話,或者正在等一個電話。穿過酒店玻璃門的時候,身穿製服的保安仔細地盯了她一眼,皺著眉頭,似乎在想怎麼會冒出來一個生麵孔。妓女和乞丐一樣,都有自己的“地盤”。袁滿側臉對保安嫵媚一笑,保安禁不住深吸了一口氣。等保安反應過來,袁滿已經在電梯間裏消失了。
袁滿乘電梯徑直來到十七樓,穿過樓道時,她沒有忘記從手袋裏拿出小鏡子,左扭右看地照了照自己的臉——她是通過小鏡子,觀察有沒有人跟著自己。走到1708房間門前,她努力擠了擠臉,直到相信自己的臉上已經堆滿了甜膩的職業性微笑,這才揚手摁響了門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