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

紀實/水平視線(二篇)

作者:劉珮如(作者)

劉佩如,1984年生,台北人。台灣政治大學中文係暨廣電係又學士。曾任電視劇《波麗士大人》記錄、台灣電影資料館專案助理等。曾獲台灣文學營創作獎新詩佳作、基隆海洋文學獎歌詞類佳作等。

凡是不知道怎麼稱呼,年紀看起來中年以上的,她都稱之為阿姨。

她的房間就在公共廁所旁邊,稱之水房的地方;那裏會有幾個做保潔的阿姨進進出出,每個阿姨的臉都有些共同的特質:黝黑、歲月的刻紋,以及仿佛很久沒洗過澡的氣味。她從來不知道跟那些阿姨說些什麼,即使她覺得她們真的賺的是辛苦錢。宿舍裏的那些女孩們每一個都如花般美麗,但衛生習慣和投籃功力都令人恐懼。她最常看到的畫麵就是阿姨吃力地拖著大概有她三分之二高的黑垃圾袋進電梯,其他人紛紛避開與厭惡地掩鼻——她們都忘了,那些都是她們活過的證據。

阿姨們有時候會在水房聊天,但內容就算光明正大偷聽也聽不出個所以然。她到北京念書後的一個最大感想,就是感歎隔省如隔山,連北京跟天津距離那麼近腔調都可以大不同。她時常在水房企圖想用口音判斷阿姨們的來源,以作為自己在大陸待過一陣子的見證與能力,但在旁邊洗了十分鍾衣服後還是宣告失敗。太難了,她們的語言像是一個外星屏障深深地隔開她和她們的距離。於是阿姨還是阿姨,她和阿姨們溝通的方式多半以微笑代替對話,在垃圾袋拉進電梯的時候多扶一把。

然後有一天,來了一個新的阿姨。

她之所以會注意到阿姨們,其實是她們讓她體會到“貧富差距”這四個字。她在的學校看到的名車比例是她前所未見的,她以為她以前在台北的大學晚間看到的EMBA班已經夠壯觀了,但現在這個學校卻是每一個學生都以稀鬆平常的姿態開著名車,甚至在擁擠的校園裏還能呼嘯而過。

同一個空間她遇到的底層人民也是她前所未見的:清潔工、建築工、食堂打飯的小夥。她和他們睡覺就隔一個宿舍,但仿佛隔出了兩個世界。他們似乎沒有“生活”兩個字,有的隻是“生存”,怎麼樣多賺一兩塊錢然後寄回家,除了睡覺就是努力讓自己吃飽,然後繼續跳進下一輪超出負荷的工作量裏。

這些是新來的那個阿姨告訴她的。

那天她睡眼惺忪地去刷牙,看到一個新的阿姨正在那裏奮力地擦著鏡子,“早!”阿姨燦爛地對她笑了一下,那個笑容充分地表達了早晨陽光的意義,她有點意外。她一般接觸到的都是無聲的埋怨,來來去去的阿姨,每一個都是悶著頭在做,不經意一抬頭,臉上刻著都是“苦”字。這個阿姨不一樣,她想。

她住的那個樓層從此以後就換這個阿姨打掃了。阿姨每次看到她都會露出一樣的笑容以及短暫的問候,諸如今天沒課啊或是吃飽了沒一類的。她一開始極其害羞,也許是她知道她踏在了屏障邊上,對於伸出頭馬上就能看到的世界有那麼一絲不好意思的偽裝。但一次兩次以後,她發現這阿姨說的是她能聽懂的腔調,便逐漸地大膽了起來;她有時候主動和阿姨問好,一來一往,交談內容逐字增加。

真正和阿姨成為朋友,也是一個早上。其他宿舍的女孩們都去上課了,她在起床看到陽光的那一瞬間,她便決定今天要來清洗一下冬天的憂傷。

家境不好的她有點過於節儉,學校裏有洗衣房,但她寧可省下那六塊錢人民幣,不管夏天還是冬天,她一概用手洗衣服,甚至不戴手套。她想,哪有那麼嬌貴呢?生活便應該要感受著生活的溫度,接觸到每天的水溫,親手洗著自己的衣服,不也是一種親近自然的方式嗎?她有一種天氣預報員的驕傲,每一天的氣溫都在她的掌控之中,但她沒想到的是,冬天的水溫沁骨到已然凍僵,她所以為的溫度,隻是輕輕拂過她皮膚的最表層,她還殘存的那個記憶而已,其餘正在進行的,都不是真實的真實。

冬天過了她還是不明白,不明白她的親近自然並不是一種順應自然的方式;她覺得她已經放棄一切來到北京念書了,但生活並沒有真正地接納她。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退稿,奮力寫著東西最後卻無疾而終,她經濟上的考驗依然在,那是亙古不會改變的。她覺得和生活直接對著幹就能感受到快樂,有種勝利者的錯覺。但一天一天過去了,她清楚感覺到“日複一日”這四個字,她才驚覺她被凍住了;即使春天來了,北京堪稱百花齊放,她也沒有動力起身去看看那些花團錦簇,在經過一抹桃花的時候她的匆匆也令她聞不到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