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宮的風花雪月》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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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九年的那場醉
一千六百多年後,我們依然能夠呼吸到永和九年春天的明媚。三國時代,縱然有雄姿英發、羽扇綸巾的英雄,有亂石穿空、驚濤拍岸的浩蕩,但總的來說,氣氛仍是壓抑的,充滿了刀光血影。“檣櫓灰飛煙滅”,對於英雄豪傑,仿佛信手拈來的功業,對百姓,卻是無以複加的災難。繼之而起的魏晉,則是一個“鐵腕人物操縱、殺戮、廢黜傀儡皇帝的禪代的時代”。先是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他的兒子曹丕篡奪漢室江山,建立魏朝;繼而魏的大權逐步旁落到司馬氏手中,司馬懿的兒子司馬師和司馬昭相繼擔任大將軍,把持朝廷大權。曹髦見曹氏的權威日漸失去,司馬昭又越來越專橫,內心非常氣憤,於是寫了一首題為《潛龍》的詩。司馬昭見到這首詩,勃然大怒,居然在殿上大聲斥責曹髦,嚇得曹髦渾身發抖,後來司馬昭不耐煩了,幹脆殺死了曹髦,立曹奐為帝,即魏元帝。曹奐完全聽命於司馬昭,不過是個傀儡皇帝。但即使傀儡皇帝,司馬氏也覺得礙事,司馬昭死後,長子司馬炎幹脆逼曹奐退位,自己稱帝。經過司馬懿、司馬昭和司馬炎三代人的“努力”,終於奪權成功,建立了西晉。
西晉是一個偷來的王朝。這樣一個不名譽的王朝,要借助鐵腕來維係,那是一定的。所以司馬氏的西晉,壓抑得喘不過氣來。當年曹操殺孔融,孔的兩個兒子尚幼,一個九歲,一個八歲,曹操斬草除根,沒有絲毫猶豫,留下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成語。此時的司馬氏,青出於藍勝於藍,殺人殺得手酸。“竹林七賢”過得瀟灑,嵇康“彈琴詠詩,自足於懷”,劉伶整日捧著酒罐子,放言“死便埋我”,也好玩,但那瀟灑裏卻透著無盡的悲涼,不是幽默,是裝瘋賣傻,企圖借此躲避司馬家族的專政鐵拳,最終,嵇康那顆美輪美奐的頭顱,還是被一刀剁了去。
公元290年,晉武帝死,皇宮和諸王爭奪權力,互相殘殺,釀成“八王之亂”。對於當時的慘景,虞預曾上書道:“千裏無煙爨之氣,華夏無冠帶之人。自天地開辟,書籍所載,大亂之極,未有若茲者。”這份亂,可謂登峰造極了。公元317年,皇帝司馬鄴被俘,西晉滅亡。王家的功業,恰是此時建立的,公元318年,王曠、王導、王敦等人推司馬睿為皇帝,定都建康,建立東晉。動蕩的王朝在建康(南京)得到暫時的安頓,社會思想平靜得多,各處都夾入了佛教的思想。再至晉末,亂也看慣了,篡也看慣了,文章便更和平。與西晉相比,東晉士人不再崇尚形貌上的衝決禮度,而是禮度之內的嫻雅從容。昏暗的油燈下,魯迅恍惚看到了一個好的故事:“這故事很美麗,幽雅,有趣。許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錯綜起來像一天雲錦,而且萬顆奔星似的飛動著,同時又展開去,以至於無窮。”這些美事包括:山陰道上的烏桕,新秋,野花,塔,伽藍……
所以東晉時代的郊遊、暢飲、酣歌、書寫,都變得輕快起來,少了“建安七子”“竹林七賢”的曲折和吞咽,連呼吸吐納都通暢許多。永和九年,暮春之初,不再有奔走流離,人們像風中的渣滓,即使飛到了天邊,也終要一點一點地落定。隨著這份沉落,人生和自然本來的色澤便會顯露出來,花開花落、雁去雁來、雨絲風片、微雪輕寒,都牽起一縷情欲。那份欲念,被生死、被凍餓遮掩得太久了,隻有在這清澈的山林水澤,才又被重新照亮。文化是什麼?文化是超越吃喝拉撒之上的那絲欲念,那點渴望,那縷求索,是為人的內心準備的酒藥和飯食。王羲之到了蘭亭,才算是找到了真正的自己,或者說,就在王羲之仕途困頓之際,那份從容、淡定、逍遙,正在會稽山陰之蘭亭,等待著他。
會稽山陰之蘭亭,種蘭的傳統可以追溯到春秋時代,據說越王就曾在這裏種蘭,後人建亭以誌,名曰蘭亭。而修禊的風俗,則始於戰國時代,傳說秦昭王在三月初三置酒河曲,忽見一金人,自東而出,奉上水心之劍,口中念道:“此劍令君製有西夏。”秦昭王以為是神明顯靈,恭恭敬敬地接受了賜贈,此後,強秦果然橫掃六合,一統天下。從此,每年三月三,人們都到水邊祓祭,或以香薰草蘸水,灑在身上,洗去塵埃;或曲水流觴,吟詠歌唱。所謂曲水流觴,就是在水邊建一亭子,在基座上刻下彎彎曲曲的溝槽,把水流引進來,把酒杯斟上酒,放到水上,讓酒杯在水上浮動,到誰的麵前,誰就要舉起酒杯,趁著酒液熨過肺腑,吟誦出胸中的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