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你到底想要什麼(1 / 3)

你到底想要什麼

小說

作者:聶與

聶 與,原名聶芳,1975年出生。在司法部門工作。遼寧作家協會簽約作家。在《鍾山》《上海文學》《山花》《山東文學》等刊發表小說數十萬字。獲《鴨綠江》小說獎。小說《雨衣》入選《2008中國短篇小說經典》年度選本。出席2013年第七屆全國青創會。

艾驪坐在台下,等待他們給她頒獎。

她看著台上的他們。他們侃侃而談,春風得意,也有一兩個人像有著什麼心事,臉繃著不甚明朗。艾驪坐在那兒想著他們正在想著什麼。她感覺挺好玩。她想,那個一臉嚴肅的男人,也許正為怎麼把旁邊這個誇誇其談的人幹下去而苦心經營。那個女人,聽說,她老公在高速公路上出車禍時,車裏坐著兩個女人,這讓她一度陷入想象的痛苦裏無法自拔。後來突然有一天,保險公司的人來找她說,她老公在臨死前的頭一個星期買下了巨額保險,為此她需要拿上一切有效證件,去保險公司領賠償金,這才讓她從那種無盡的恍惚怨恨中一下子跳了出來。她因此成為傳奇人物,而且不久後,她又嫁了一個比她前夫還要優秀的男人,一名權威骨科醫生。

艾驪和她在一個瑜伽館練瑜伽,但她們都假裝不認識。她們在換衣間赤裸著身體更換衣服的時候,會偷偷地窺伺對方的身材,明顯艾驪比她年輕,身材火辣。艾驪在心裏自鳴得意。這小女人的心思,讓現在的艾驪受了一點小小的打擊,人家在上麵,她在下麵。她想,一會兒頒獎,千萬別是她給她頒,否則以後在瑜伽館,就不得不說話了,但說什麼呢,說,汪處長,你也來鍛煉身體啊,你的身材那麼好,真讓我羨慕。

還好,艾驪和她錯過。雖然隻錯過一個人。但也可以假裝看不到。給艾驪頒獎的人就是那個春風得意侃侃而談的男人。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沒有慣常中年男人的大肚子,這讓艾驪心情好了一些。他看著艾驪,眼神肯定而明亮,這小小的傳遞艾驪捕捉到了。她突然緊張起來,在接他遞給自己的證書時,他們的指尖在證書背麵的紅色絨麵上跳躍地接壤,她驚慌地抽回自己的手,但因為本就麵積過於狹窄,讓自己發揮的空間幾乎沒有,這一突然抽離,證書啪地掉到了地上。艾驪的心怦怦地跳起來,他竟然早她蹲下去拾起來,並謙和地對她說,對不起。

她慌亂地接過來,再抬眼,人己轉身。散去。

她想自己真是丟臉極了。在這麼大的表彰會上,竟然把證書弄到了地上,而且還是那麼大的一個領導幫她拾了起來。她感覺自己怎麼那麼笨呢,太不小心了。一定被台下的人笑死。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下台的,感覺背後那雙肯定而明亮的眼睛在輕輕地打量著她的步姿,她的腿都不知道怎麼抬起落下了。

這是艾驪和他的第一次接觸,那年艾驪三十一歲,剛成為一個單親母親不久。

從那段婚姻裏逃出來,和當年從自己的娘家裏逃出來的感覺是一樣的。狼狽而舒心。艾驪到目前為止,有兩件事感覺自己如脫胎換骨了一樣,走在大街上,天空藍得刺眼,眼淚無聲地流下來,心卻開出了花。一次是考公務員,一次是從民政局的大廳裏出來。那次她考了第三名,她把三本書全都一字不落地背下來了,包括枯燥得要死的公文範文。她知道她必須考上,這是她唯一的出路。那時,她天天在家裏捧著一個台燈,從這屋竄到那屋,哪屋沒人就逃到哪屋去。嘴唇上起著一圈紅色的小泡,像裙子的菲子邊。

她噘著那件菲子邊的“裙子”,足有半年之久。那是一段晨昏顛倒、沒有時間概念的日子。然後她去考試,從考場出來,她知道自己成了。那時,她一個人走到熙來攘往的大街上,感覺這個世界屬於她了,她那麼那麼想與人分享這份喜悅,但遍尋記憶無一人。這讓她無比沮喪。

那是一種巨大的蒼涼夾雜著巨大的興奮,那種苦熬之後的鬆弛,全身的每個毛孔都開著小小的花朵,衝著擦肩而過的人笑,就像一艘出海太久的船終於靠岸,四腳朝天地泊在沙灘上,玩著自己的腳趾,無法無天。然後想和一個人好好地抱著。睡一個香甜的覺。

但沒有人。

半道母親打來電話問她考得怎麼樣。她說,挺好。

母親驚叫,真的啊,你怎麼不往家裏打一個電話,讓我們一直擔心。真是的。母親在無比的喜悅中興奮地數落著,在電話裏向父親跳躍地彙報。艾驪在電話裏聽到父親笑。對於這喜悅的遲到傳遞,艾驪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報複的快感。

艾驪繼續一個人往家走。她不想回家。她隻想跟一個人分享,告訴他自己是怎麼日夜奮戰的,是怎麼像一個英雄一樣橫掃千軍的,現在是怎麼想要流淚或者瘋玩一場。她害怕回家。害怕回到家,他們再也不提這個事。

她終於走到家的樓下,她不想上去。她挑了一個安靜拐角的一塊石頭坐了下來。走了那麼遠,一點都不感覺累。她看著地麵。看著地麵上出現的一雙雙腳。他四十多歲。她三十。他三歲。她六十多了。他,走得太急了,沒看清。她抬起頭,目光狠狠追上去,頂多二十,腳步也太快了吧。

她坐在那裏,看著他們的腳。她還持續在那種蒼涼的興奮裏無法自拔。她感覺他們也都看到了她,看到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表情複雜得難以捉摸,但始終被一層霧蒙蒙的迷惑籠罩著。自己籠罩著自己。

回到家,不出意料,他們都在看電視,再也沒有一個人提起這件事。好像曾經那麼急迫地打電話詢問是自己的杜撰和幻覺。她試圖引起他們的注意。她坐到他們身邊的沙發上,也像很感興趣地看著電視。母親說,這個劇可有意思了,我告訴你它的來龍去脈。母親開始興趣盎然地表述。艾驪一直覺得她的表述是有些問題的。她總是會省略主語,聽著聽著就不知道她說的是誰是誰家的了,隻有她自己知道,而且不亦樂乎。她沉溺在自己的感覺中。這是艾驪最後的總結,因為不能說破而甚是壓抑。

她在母親紛亂的表述中禮貌地退場。母親的聲音還在她身後響亮地跟著。她快步走向衛生間草草地洗漱,以應合他們對自己的無視。然後草草地上床。祖母還是一如既往地在床上等著她,要給她講楊門女將、十八相送。後來,艾驪一直覺得,其實是祖母給了她最早的性啟蒙。晚上,艾驪的夢並不草率,她和一個男人糾纏在一起,然後,他走了,她看到那個男人穿的鞋子跟白天看到的那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的鞋子一模一樣。

艾驪負責辦廠報。每個月都要往局裏送報樣。她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成為了他們口的主管局長。她還是輕敲原來的門,但開門的人己經變成了他。

她張大了嘴定在原地,他也有點吃驚,爾後高興地說,請進,請進。

她把手裏的報紙遞上去,腳卻沒有往裏走。

他看到了她的遲疑,他走向自己的座位,低頭看著她遞給自己的報紙。她退了出去。她感覺自己的心跳得很快。距離那次掉證書的時候一晃己經過去了五年。他看她竟然還是當初那個樣子,這讓他和她在心裏都吃驚得非同小可。

艾驪的前夫是母親介紹的。介紹的總是合乎規格的,在一個框子裏,全都碼齊了,然後安排妥當,然後把心放上去。三個月就結婚了。去掉收拾房子、買東西,也就一個多月就定下來了。仿佛沒什麼再可思量和權衡的,外在的都整齊了,內在的反正也是空的,多點少點也無所謂了。倒像逃離似的把自己嫁掉了。

結婚之前,她和前夫沒有上床。好像都不急似的。也沒有過多的需求。偶爾擁抱接吻也是可以克製下去的。現在,倒像兩個老夫妻似的把家底拿出來,買一個小房子和一些家具,然後規規矩矩地躺到了那張新床上,一起在心裏說,開始吧。

在前夫之前,艾驪是有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的。那個人是艾驪單位的一個電工。那時,艾驪十八還是十九,她記不得了。反正正好高中畢業,修自考,在單位做一個臨時工。父親總是出差或者應酬很晚回家或者幹脆不回家,而母親從單位退休下來,因為父親的疏離還要照顧祖母而心生幽怨,也在外麵找了一個活,在一家私立高中教語文,也可以堂而皇之地不回這個家了。

艾驪和七十八歲的祖母饑一頓飽一頓的,艾驪也不願回那個家。電工幫艾驪的辦公室修理燒壞了的電路,臨走的時候把地麵收拾幹淨,這讓艾驪對他印象不錯。然後下班的時候,他來取忘在屋裏的電筆。艾驪說,沒有看到啊。

第二天艾驪買了一支給他,表示對他修理的感謝。

這個舉動,現在看來完全是錯誤的。但那時的艾驪完全不諳世事,她就是覺得人家幫了自己,還是在自己的屋子裏丟的,就買一個還給人家,理所當然。她單純的出發點,讓電工無比感動,好像接到了某個信號,開始排山倒海式地追求艾驪。

那時,艾驪的父親是單位的副廠長,她就是千金小姐,而電工竟然敢公然追求艾驪,這在全廠都不看好。而艾驪不但接受了他的追求還公然和他出雙入對。這簡直成為了全廠一時的新聞。

艾驪不願意回家。祖母做的菜越來越難吃了,總是用一些生菜對付。每天下班,她就和電工一起回他的家,他家有五個兄姐,他最小,大家在一起做一大桌子飯菜,說說笑笑,在樓口燒烤,打撲克,然後圍著桌子罰轉圈。後來,艾驪想起那是她生命中最快樂的沒有憂慮的時光,她什麼都不懂,也沒有任何負擔,反正他們家拿她當千金小姐,對她恭敬之極,從來不讓她做一點事情,都圍著她轉,怕她不高興,怕她會生氣。然後晚上,電工拎著帶給祖母的飯菜,送她回家。

那時,他們總是走著回家。哪怕下雨也不坐車。他會背著她跳水坑。他高大而健碩。她在他眼裏就像小兔子,白而膽怯。有的時候,他會領她看午夜場,一人披著一件軍大衣,看一宿電影。過癮極了。沒有人問她去了哪裏。早上她頂著黑眼圈回家,祖母說,昨晚我想了你一宿。

她假裝沒有聽見。祖母說你晚上再不回家,我就告訴你爸爸。

她想,告訴他有什麼用呢。

果不其然,祖母小聲地告狀,父親一聲不吭。

後來,艾驪突發奇想,要去學油畫。電工每天晚上去畫室接她下課,手裏總是拎著飯盒,裝著帶著熱氣的餃子或者蔥油餅。他們就站在夜晚的路燈下,電工幫她背著畫夾,艾驪狼吞虎咽。然後再走回家。每次,電工到家都會十點多。但他說,我一點都不累。

有一次,艾驪正在家裏畫畫,父親從外麵回來,推開艾驪的房間,看到艾驪的畫很高興,順手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摞錢,說,丫頭,給你買顏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