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工廠

敘事史

作者:習習

1

5月,飛往廣東。從農業氛圍濃鬱的北方,到工業發達的南方,中間隔著數千公裏的距離。在西北,黃土高原之上,我的故鄉,一望無際的麥苗正發芽抽穗,在南方,我要去的地方,加工製造業熱氣騰騰。

麵對將要開始的事情,我所做的是不要任何準備,竭力騰空自己,把自己擰成一塊兒幹海綿。

車行駛於莞珠高速,之前這是東南亞最繁忙的一條高速公路。早晨,一輛輛集裝箱貨車滿載東莞生產加工的產品,運往香港碼頭,下午,被卸空的集裝箱貨車浩浩蕩蕩返回——載我的澤光兄如是描述。這蔚為壯觀的場麵背後是東莞加工製造業不分晝夜的繁忙。“之前”,指的是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之前。眼下,左行道迎麵而來的高大沉重的集裝箱貨車還是絡繹不絕。

澤光兄是東莞土著,是一位企業家,也是位作家。他的講述讓我想起這個說法——如果說中國是世界工廠,位於南方的東莞就是工廠的主要車間。在東莞,新型產品製造業,工廠產業已經形成大、中、小型企業分工合作、上下遊聯動、配套完善的網絡體係。這是個令世界吃驚和矚目的輝煌的產業集群。產品從電子漿料、覆銅板等基礎材料到彩色顯像管、線路板、電腦刺頭等零部件加工,到計算機整機製造,規模係統的生產囊括了除CPU、內存和硬盤外的電腦整機所需的全部零部件,也就是說電腦裝配所需零部件的95%以上都可以在東莞配齊。

車間的繁忙,在我兒時便有真切的記憶。母親所在的被納入輕工業範疇的針織廠,夜以繼日生產多種花色的尼龍襪子,流水線上,機器催著人跑,馬達轟鳴,圍著白圍裙的女工三班倒作業,入夜,高大的車間燈火通明……這是我對機械化工廠的最早感受。

東莞被譽為“世界電子製造中心”,而被中國電子商會授予“中國電子信息產業重鎮”的長安鎮又是東莞電子製造業的主要組成部分。

我要深入其中的正是長安的一家電子廠:長安品質電子製造廠。

澤光兄問我想住幾個人的房間,我知道這是對我的優厚待遇。一人間、兩人間、四人間、六人間、八人間。我選擇住兩人間,希望與一位品質廠的員工同住,以便隨時了解情況。之外,晚上看書寫東西又不致幹擾到更多人。

珠三角的日常生活,哪些是必需的日用,我沒有概念。坐在一邊兀自看澤光兄幫我挑選的東西:一張竹席、一床被子、一個竹枕、一個塑料桶、一捆衣架。澤光老師一再問,真的不要蚊帳?我毫不遲疑地作答,真的。因為旅行箱裏帶了一瓶足夠用一個月的驅蚊液。

穿過長安鎮繁華區,車在品質廠廠外逡巡許久才被允許進入。澤光兄的朋友陳廠長派一個員工帶我到一幢宿舍樓6樓的一個房間。之前,廠長指著一個穿露背黑裙的女孩的背影,說是我的同室,姓郭。領我的這位員工叫龍燕萍,是品質廠後勤管理。她指點了給我的床鋪——一張木板單人床,上麵方方正正蛋糕一樣擱著一塊兒暗舊的席夢思。另一張床上,嚴絲合縫扣著一個粉紅色的蚊帳。小龍不苟言笑,沒一句多餘的話。她在前引路,領我到食堂邊一個屋子門口,屋裏幾個人正打麻將。小龍說,她是記者,吃飯不用打卡。我不是記者,但又覺得沒糾正的必要。幾個人一邊打麻將一邊沒表情地上下打量我一番。再跟小龍到廠門口,她讓一位叫阿秀的員工發我一張VIP過塑卡,阿秀說,出入廠門時要出示。

找回宿舍。下午時分,宿舍樓空無一人,風吹來吹去,宿舍木門上一縷縷破舊的貼皮紙嘩嘩地刮著門板。屋裏幾乎找不到一個合適寫字的地方。在席夢思上鋪開席子,擺上枕頭和被子,看看另一張床,我的鋪昭然若揭。屋裏能用的桌椅基本都在使用,從陽台搬進一個小桌靠到床邊,擺上我的筆記本電腦。電視空調冰箱都是壞的,抵陽台門的是一個裝滿水的大可樂瓶子,透過百葉窗能看到對麵房子活動的人影。鬱悶的是,偏偏昨天感冒了,找不到喝藥的開水,頭痛欲裂,心裏有些難過。插上網線,用QQ和《長安文學》的編輯嚴澤接頭,嚴澤先生編輯過我的好幾篇稿子。他說:“明天周末,帶你去周圍看看。”聽到這話,幾顆眼淚跌了下來,這是我沒想到的。

釅釅的困倦襲來,蓋上被子熟睡一覺,醒來滿身是汗。仔細聽聽,屋外是亞熱帶南中國工廠的聲音,熱風、幹燥的機器聲和莫名的轟響。

五點半開飯。食堂負責打卡的人認出了我。米飯,素菜,紅燒大雞腿。大雞腿一人一個,素菜自選一個,米飯管夠,還有菜湯。廚師特意夾給我一個很大的雞腿,我說我要最小的,又要了份清炒小白菜。食堂地麵油滑,雙手端著公用金屬快餐盤,小心翼翼找到一個視野比較開闊的位置。正要啃雞腿,忽然想起這兩日南方正流行禽流感。家禽市場門可羅雀,而工廠食堂大飯盆裏摞成小山的紅燒大雞腿,油光發亮、叫人垂涎。可是,在這個被水泥牆緊緊圍裹的工廠裏,禽流感和我、和這個飯堂吃飯的人感覺上似乎沒任何關係。我很快吃淨了雞腿、飯菜。這時,吃飯的工人才陸續進來,飯堂裏熱鬧了起來,頭頂一大朵一大朵蒲公英一樣的風扇全都轉了起來,“嗡嗡嗡”,食堂裏各種聲音悶悶地混響成一片。

整齊劃一的廠服,是集體化管理的一個明顯標誌。我記起兒時工廠密布的蘭州,每個工廠的工人都身著特定的廠服。母親所在針織廠的女工,身係白圍裙,紅色廠名和“為人民服務”幾個字,在圍裙中心彎成一個圓;而父親所在的木器廠,工人們身著深藍色粗帆布工裝,耳朵後別一根扁扁的紅藍鉛筆。

品質廠的每位員工能領到兩套廠服,兩條黑褲子、兩件白襯衣。另一個統一符號是每個工人胸前掛的廠卡,廠卡顯示最簡潔的信息:照片、姓名、職位、部門、入廠日期。廠卡上不同顏色的掛繩,表示不同含義:綠繩表示試用期、嫩黃繩職員、藍繩普工、橙黃繩意味著已經申請離職。

工人們吃得很安靜,每個人認真翻弄著手裏的大雞腿。他們中間上晚班或者需要加班的工人,有一個小時的吃飯和歇息時間。

精心布置的小花園是廠院的中心,花園邊立著一排宣傳欄,幾個西式的鏤空攀花金屬吊椅,讓品質廠有了某種奇怪的華麗。這兒是員工來往車間的必經之路,小徑上鋪的鵝卵石油光黑亮。

出了飯堂的工人,一下子顯得懈怠輕鬆了。吊椅上坐的基本是男工,他們悠閑地用身子晃著椅子、一邊看著來往的姑娘,椅子吱呀吱呀叫著。女工大都行色匆匆,白襯衣收出腰身,顯出鼓鼓的胸脯。大都正值青春好時節。

廠院裏共有四幢形狀一模一樣的六層宿舍樓,區分它們的是四種不同顏色的百葉窗。最先,這顯然是被精心策劃修飾的,藍、綠、紫、紅,四幢樓又醒目地用相應百葉窗的顏色寫著四個勵誌活潑吉祥富有的詞彙:“篳路襤褸”、“綠野仙蹤”、“紫氣東來”、“軟紅香土”。隻是看得出,曾經精心打造的廠院,因為久不修繕,很有些破落了。

在院裏閑走。“綠野仙蹤”一樓是閱覽室和咖啡廳,燈光明亮的閱覽室,空無一人。推開閱覽室和咖啡廳之間的門,裏麵是另一個天地。香噴噴的麵包味撲麵而來,十幾盤麵包新鮮出爐,一些工人興致盎然地觀賞著烤盤裏自己的作品。之前發我VIP卡的阿秀剛烤出一盤毛毛蟲麵包,我嚐了一塊兒,味道不錯。阿秀送我兩個毛毛蟲,正好拿它做早餐。烤麵包是工人們的業餘娛樂,每個人都有學習和製作的機會。

牆上貼著第二天的授課內容:

紫菜卷原材料

日本紫菜 2張

台灣熱狗 2根

沙拉醬少許

做法:1麵團按照上一節課的做法

2把麵團分成350克鬆弛20分鍾

3把麵團放在烤盤上擀成烤盤一樣大小,醒發一個半小時入爐烘烤15分鍾出爐

4放涼後一盤分成四小份,中間抹上沙拉醬。放入烤熟的台灣熱狗,墊上日本紫菜卷起即可

咖啡廳落地窗前,碰碰車一樣擺著好多個半圓形臃腫的布沙發,蜷在沙發裏的大都是男工。腿耷拉在沙發靠背上,半仰著,昏黃的燈光裏,看不清臉,一個個顯出些頹廢。

回宿舍樓時碰見小郭,她的裝束在廠裏太特別,我一眼認出了她,主動和她搭訕,才見她非常清麗。她說已經知道屋裏來了個記者,說她才下班。我猜她不是車間的員工,是職員。

一起回到屋子,見我正用網線,小郭似有不快,我連忙拔下給她,她說她不過也是上網玩玩。小郭在過道接了幾個電話,然後收拾行李,說去表姐家過周末,大約後天回來。

我想,這樣漂亮的姑娘,自然會是這樣的。

房間燠熱,不開窗不行,開了窗,蚊子亂飛,後悔沒買蚊帳。

我住的宿舍樓是“篳路襤褸”,卡拉OK廳裏的歌聲從一樓傳了上來,想去看看,但想還是好生養病,早早休息。關了門窗,擦了毒蚊液,在洗手間潦草衝了個澡,在光溜溜的席上,睡了。

2

竹枕硬滑,席子硬滑,早上醒來,一身大汗、滿身席紋。

九點半,嚴澤驅車來接,竟像戀愛般歡喜。我突然想到身處異地的情感的發生,不是欲望、不是愛情,最初出於孤單和依賴。

嚴澤想讓我了解一下長安的工業園區,他想得周到。在蘭州,工業園區,尚屬新鮮事物。

長安鎮的安力工業園區發展早、規模較大,裏麵有嚴澤的一個嶽陽老鄉,叫張利華。利華是安力工業園時力科技電子廠的行政部主管。早在大門前等候的利華,身上很有些湖南妹子的味道,說話麻利爽直,笑起來咯咯咯咯。跟著她瀏覽了整個園區的公共設施:醫院、球場、超市、派出所。園區儼然一個五髒俱全的小鎮子。

園區裏大約有十幾個工廠,大部分是日資和台資企業。放眼看去,園內規劃整齊、道邊扶桑花兒豔紅。鱗次櫛比的住宿樓,蜂房似一格緊挨一格的陽台上,晾滿五顏六色的衣服,幹枯的水泥樓上,這花紅柳綠蔚為壯觀的場景,應是南方工廠特有的一景。

園區內約有一萬多工人,園內公共設施齊全,生活方便。利華指著路邊一家小型沃爾瑪超市說,規模不算大,但東西全,價格也比外麵的超市便宜些。

利華愛文學,嚴澤愛文學,我也愛文學。在長安,我們三個都是異鄉人,共同的愛好讓我們三個不同身份的人,一起走在南方的工業園區。我們一邊談工廠,又不時穿插進文學,我覺得很愉快。

但是,在園區,我明白,絕大多數進入視野的都不是真正的工業和生產,那些高大的廠房才是這個園區的核心和這裏所以成為園區的根源。和長安鎮一樣,目光所及之處,商場、小賣鋪、集市、飯館、酒店,它們表麵上與我在內地所見無異,但我知道,它們絕大部分寄生於密布的工廠。

觀覽途中,利華與我講了很多,綜合一下,我做了下麵幾條筆記:

A.“園區內,每年春天都會有四五個精神病冒出來,平時看著都好好的,這很奇怪不是嗎?總是在春天。”

在工業園區待了很多年,利華對這一現象很感興趣,她很想細細排查一下背後的原因。富士康公司為何總有員工自殺?這一定關乎工廠或者工業對人的擠壓。據利華觀察,很多人精神失常,表麵上大都出於情感原因。具體表現為狂躁,比如困獸般在屋裏走來走去、不愛見人、獨自大喊大叫等。針對這個現象,公司設立了一個專門的“關互”部門。但作為隱疾,這些情況一般不示人,也少有留存的資料。而遠離故鄉、孤苦無依、工作枯燥等,又是產生非正常情感的溫床。

B.安力工業園區的工廠裏,百分之九十是女工,少量男工大都是工程師等中高階層。因為生理需求,這些中高層男員工很容易和女工發生關係,男的大部分有家有室,女工很多還是少女。對大多數女孩來說,彼此的交往,起於懵懂的初戀,結於決絕地被遺棄。少有花前月下的浪漫,少有傾訴和了解的過程,基本是直奔主題的短暫交往,生活對這些農村女孩很殘酷。利華撿到過一個日記本,是個17歲左右的女孩的本子,上麵記著,一次酒後,她被一個工程師睡了,後來懷孕了,接著被拋棄,她隻好做了人流,悄悄回到老家。這些農村女孩很多沒有任何情感和城市經驗,打工生活,很可能帶給她們的是身心俱傷,而這不可告人的傷痛她們隻有獨自承受。也有意外,一次,兩個民工身藏菜刀,進工廠時被安檢檢查了出來,原來他們要找一個睡了他們女老鄉的工程師來報仇。

還有一些女工從事第二職業,每天下班都有車來接,衣著打扮與他人不同。她們工作不安心不認真,相較這份特殊付出所帶來的收入,工廠的工資顯得少之又少。但她們不在乎,對她們來說,工廠給她們提供一個穩妥光明的落腳點。

“在長安,我覺得,這些姑娘做的事不能叫賣淫,她們也不是婊子。”

C.長安品質電子廠多年前就很有名氣,他們的企業文化有特色,最突出的是人性化管理。

“品質廠做得最好的一點是,宿舍樓裏設立了專門的夫妻房。”

3

身處長安鎮,我很想知道更多。而今工業化了的長安,我相信它隻是曆史中的長安表麵覆蓋的薄薄的一層。正仿佛很多人對今天的東莞的誤讀。東莞,這個工業齒輪急速絞轉著的產業化城市,我知道,1700多年前,它不但是嶺南文明的重要發源地、還是廣東的曆史文化名城。

今天,幾乎被工廠覆蓋的長安,還有曆史可尋嗎?

好在我和嚴澤都有訪古的愛好,嚴澤要帶我去看孫氏宗祠。孫氏宗祠在長安鎮上社村,始建於明代中葉。上世紀九十年代,上社村人以大量史料,證實了孫中山代係出自於此。也因此,孫氏祠堂不斷得以修繕。大約也因此,嚴澤先想帶我去看這個祠堂。

嚴澤方位感不強,很多長安人也不知曉這個祠堂,好不容易找到了,可惜祠堂正在修繕,隻能看出個大致的建構:兩進,天井高深。木門上門神滄桑,門口掛一副楹聯:莘子姓於家鄉,木有本,水有源,五代箕裘開莞嶺;妥先靈於寢廟,宗念功,祖念德,三房俎豆貢香山。

祠堂前水塘邊,有個簡易木製涼亭。幾個上社村的孫姓人家正聊天下象棋,電水壺燒著開水,他們一邊漫不經心地呷著功夫茶。四周悶熱,獨有這涼亭裏涼風習習,祠堂選在這裏,算是有風有水。隻是,曆史的遺跡在這裏顯得很單薄,下棋的村民說,祠堂裏原是有些老照片的,因為修整,所以收起來了。

從南到北,中國農村,農民最舍得投資的兩樣:一是住宅、一是祠堂,一個是為著現世的自己、一個是為著逝去的先人。與此相關的古老詞彙有“光耀門楣”、“光宗耀祖”等。這裏還叫村,但已沒有農業,我踅來踅去,找不到一塊兒田地。嚴澤說,傳統意義的農村在長安基本消失了,農民在自家地裏蓋出一幢幢火柴盒樓房,租給外來的打工者,收來的大把租金為自己修葺豪華住宅,還有這樣的祠堂。工業讓他們沒了田地,也讓他們一時間變得富庶顯赫。說到底,工業已然讓曾經身為農村的長安徹底改頭換麵。

在涼亭和嚴澤閑聊,他的嶽陽口音還很濃。他說他家鄉的荷花特別好看,他家門前,十裏荷塘,挖出的藕得兩個孩子抬。嚴澤是1993年到東莞的,是鄧小平南巡講話後到東莞來打工的第一批外來者,而今他已立足東莞,有了自己的工作和家業。

中飯後,嚴澤送我到利華的姐姐那裏。他說,在那裏我可能會找到些新東西。

利華姐姐正在一個手機維修鋪忙活兒。

利華的姐姐慈眉善眼,滿臉笑意。她跟我說,之前做夢都沒想到這輩子會做生意,並且是在這裏,轉眼6年多了。現在她在長安開了兩處出租樓,另一處由她丈夫看管,他們一家三口現在都在長安,她兒子在她看管的出租樓旁邊開了這個手機維修鋪。

這天,利華的外甥出去進貨了。

正是中午,太陽當頭,路邊榕樹上蟬兒叫得聲嘶力竭。利華見我感冒難受,要我喝了藥先去出租屋睡會兒。

利華姐的出租屋占了一幢三層小樓的一個單元,約十幾間房。利華領我到三樓最裏頭的一間屋,囑我一定鎖好門。來時看見隔壁是個十來平米的小房間,裏麵最醒目的是一張雙人床,還有一男一女的身影。這間是她姐姐平時休息的小屋,小屋很幹淨。小眯一會兒下樓,遠遠看見利華姐正趴在櫃台上睡覺。

這裏還是個村子,但儼然不是我心目中農村的樣子。樓房密集,路邊有超市、水果店、理發店、小飯館。一個小廣場被低矮的榕樹環繞,裏麵立著兩個白色歐式大理石雕像。

趴在櫃台上,也可以睡這樣一個長長的午覺,利華姐看起來睡得很香。見她醒了,坐進店裏和她閑聊。問及出租屋的主要客源,她說90%以上都是外來打工的,很多是一家三代,老人負責看孫子,兒女去附近的工廠上班。如果是單獨租屋的,基本是附近工廠的男工,他們想得開,多花幾個錢,擁有一片自己的天空,還可以上網、做飯。利華姐反複說的一句話是“擁有自己的一片天空”。她說,從來沒有打工女獨自出廠租屋,除非她們有了男友。

說著話,看見小店前的廣場上停下一輛小車,下來一個矮胖的男人。利華姐瞪他一眼,說,這個老不死的。這人約摸50來歲,長安本地人,專門收買附近各個工廠的廢品,他有三個小車。利華姐說,一次,有一家工廠的保安告訴他,他的兩個十六七歲的小老鄉找不到工作,請他想想辦法。結果他包養了其中一個,另一個呢,眼紅,也來了,於是他同時包養了兩個女孩,他老婆也住在跟前,因為給他養著,也是睜一眼閉一眼的。

這個老不死的的東西,利華姐看著他的背影,又切齒地說。

十幾年前,性格倔強的利華獨自來廣東打工,利華的姐姐在嶽陽農村給利華帶孩子,一直帶到四歲,家裏老人去世後,利華姐帶著孩子來看利華,發現了開出租屋的商機。她說現在過得很好,在嶽陽農村,池塘養魚一樣可以過得不錯,但這裏更好。“我從小就夢想在一個有房頂的地方幹活,現在我的願望實現了。”利華姐笑著說。

現在,利華姐在有房頂的地方幹活,她還給很多和她有著一樣理想的從遠道而來打工掙錢的人提供臨時住處。

小店門口立著一個燈箱,一麵寫著:

新房招租 24小時管理 租期不限 臨時房 長住房

另一麵寫著:

專業手機維修

少有客人進來,街麵上的人也三三兩兩。利華姐去市場買菜,要我看著店鋪。拿出利華送我的她的散文集來讀,集子名叫《年華流水菲芬芳》,封底有這樣的簡介:“張利華,女,筆名:荷之葉,1969年出生於湖南省嶽陽市華容縣操軍鄉。”“喜集郵、旅遊、攝影、閱讀和寫作”。

利華文章多寫親人家事生活工作事,文筆自然樸實。從文章中得知她多年前離異,獨自在珠三角打工闖蕩,終於有了現在這份不錯的職業。

利華寫女兒的文字最多,字裏行間,溢滿母愛。

你是我快樂幸福的源泉!我為你哭過,目的是為了逗你笑;但更多是為你笑著,那是你在逗我開心!生命的神奇,就這麼具體的體現在這種傳承上,當然,你比我優秀!我們一起玩,一道睡;同看一本書,同去一個地方旅遊。我吃你不喜歡吃的,做你不想做的;你負責幽默時就負責笑!我們偶有戰爭,但我們的戰爭像首詩!我將心中最柔軟的地方留給你,你把人生最純美的笑容送給我!你是我的快樂陽光,你是我的明媚存在!

正讀著,利華和她女兒來了。她女兒叫黃宇星,11歲,身材細長,她把利華和利華姐姐都叫媽,兩個女人看她時都滿眼睛笑意。嚴澤一家也來了,是老鄉的聚會,今天顯然是因著我。小宇星、嚴澤女兒嚴順,年歲相仿,一個擅長跳舞、一個有百靈鳥一樣的歌聲,兩個小仙女開心地玩出玩進。利華和姐姐很快張羅了一桌飯菜,櫃台上搭個木板,大家站著轉著圈兒吃。在異地,老鄉如親人,而他們如此心無芥蒂地接納我一個初來乍到的生人,叫我心生溫暖。

忽地看見穿藍色廠服的工人成群地湧進小廣場,原來附近一個工廠下班了。才知道這個農村社區密布著利華姐開的那樣的出租屋。問利華,這些工人為什麼不住廠舍,說廠裏沒有夫妻房。很多打工者在打工期間相識結婚,有的是夫妻一起離開農村,到一個工廠打工。所以,在長安,打工夫妻出廠租房,很是普遍。

回到品質廠,天已黑。洗澡、洗衣服。每天流很多汗,每天得洗衣。沒有洗衣機,才知水桶的重要。在西北,濕衣服掛出去,叫曬衣服,而在灰蒙蒙的這裏,隻能叫晾衣服,濕衣服幾天才能晾幹。

4

星期天,早上九點,宿舍樓還很安靜。決定到生產區外圍看看。一位保安,騎著自行車跟前跟後,給他VIP卡,他嚴肅地說,一般不允許在這邊走動。我想到前一晚在網上看的一個帖子,有個東莞的打工仔留言,說所在工廠的保安像條藏獒,披著長頭發,隨時準備聞風而動,我不禁笑。依我看,保安在工廠很特殊,他們是廠裏少有的幾個暴露於地表的工人,他們穿梭於廠區,或者把守於門口,與車間裏工人的關係有著微妙的對抗和疏離。品質廠車間有貴重金屬,協助保安的還有檢查貴重金屬的機器,像X光胸透機器一樣,每個工人,包括我這個暫住者,每次出廠,都要自機器裏穿過。

細細地看了一遍廠區,走到花園旁。院裏偶爾過往一兩個人,拿出本子,坐在金屬吊椅上,隨意記了些所見:

“回”字型宿舍樓,典型的封閉型結構。站在“回”字型走廊,視線不留任何死角。上空是一塊方整的天光、與這塊兒天光對應的是樓底一個閑置的羽毛球場地。門、窗、走廊……目光所及,都是筆直的幾何線條。

三組巨大的渦輪散熱葉片在水處理車間樓頂旋轉、轟響、散著蒸汽——鳥瞰中,工廠裏唯一可視的激烈運作的機器。與天藍色汙水處理係統相對的是一幢高大方正的車間樓。可以嗅得化學氣味。車間窗戶漆黑,樓外藍色管道密布,與牆底一排卡通小人似的紅色噴淋水泵接合器呼應,它們仿佛懸垂在肌體外的怪異的彩色髒器。

是周末,上午十點多了,宿舍樓還在酣睡,咖啡館、閱覽室、卡拉OK廳門鎖緊掛。花園讓工廠柔軟,嫩黃的雞蛋花盛開,鳥兒飛來飛去。小花園是工廠的隔離帶,一麵是日常,另一麵是工作。

工廠隔離了自然和田野,這裏沒有農曆。晝夜往複的生產看似與時間和時令無關。但精確的時間又無處不在,車間入口和出口處醒目的掛表時刻提醒著作息的準確刻度。

芒果一簇簇掛在樹上,褐色潮濕的榕樹枝幹上綴下亂發一樣的氣根。行政工作區顯然是工廠的門麵,前麵的小廣場鋪著翠綠的塑膠地膜,樹窩裏插滿五顏六色的假花。

雨來得毫無鋪墊,在廣東,我總是對天氣沒一點兒把握。不見太陽和雲朵,厚厚的灰天,密不透風,看不到任何將來的跡象。落下的是大朵雨珠,很快連點成線。雞蛋花一朵朵被砸在鵝卵石上,樹葉越發翠亮。雨很快在吊椅的簷上串成了水簾,隔著雨簾看品質廠,覺得是整齊和好看的。

雨停得也毫無征兆,四周很快恢複了懊熱。

品質廠外,是一條長而清靜的小路,小路的兩頭都連接到長安鎮的繁華馬路。路是由兩旁相向而對整齊排列的一家家工廠分隔而成,這是一個開放式的工業園。隔著圍牆,品質廠行政樓高大,宿舍樓紅綠藍紫規劃有序,植物生產良好。顯然,以外人的眼光看,這是個有時光感的老廠。緊挨品質廠的是模型廠、塑料廠、眼鏡廠、印刷廠……

長長的圍牆更像一道長遠的廣告欄,牆上是密密匝匝層層疊疊色彩繽紛的小廣告。大部分小廣告的內容是高價收購電子IC、BGA、CPU,及各種品牌的手機主版、顯示屏、排線、觸摸屏、外殼等。豔麗的大篇幅廣告是夜總會、星級酒店的招聘啟事。之外還有各樣手寫及印刷的出租房廣告、女子醫院的無痛人流廣告等。穿插其間的是一串串醒目的手機聯係號碼。牆根躺滿散亂的紙片,上麵印有很多麵容姣好衣著暴露的女子。

幾乎每家工廠門口都掛著醒目的招聘橫幅:

品質廠對麵的工廠,門口掛的招聘橫幅,鮮亮的紅底白字:

怡興印刷廠大量招聘男/女普工,1310元/月+全勤獎40元/日,加班費平時9.05元/時,周六周日12.59元/時,包食宿。

與這個印刷廠的廣告迎麵相對的是品質廠更大的招聘橫幅,仿佛戲台上的叫板,更為醒目:

本廠大量招聘男女普工,底薪1350元/月,平時加班11.64元/小時,雙休加班15.52元/小時,雙休雙薪,另加360元飯票,住宿免費(不扣任何費用)。

工廠如此大張旗鼓比拚各自的優厚條件,這與幾年十幾年前已顯著不同。工廠與工人之間主動和被動的關係已悄然發生變化。負責給新工人發放工裝和廠卡的阿秀告訴我,就在幾年前,品質廠門前來應聘的人還徹夜排隊,而今各家工廠都麵臨勞務危機。電視劇《外來妹》中的很多情景,在沿海工業區已成了曆史。

路上沒有老人,來往的多半是各廠的年輕工人。這是一條工廠之路、打工者之路,與老人無關、與長安當地農民無關;與前仆後繼的外來打工者有關,與我後來接觸到的貧窮的農民有關,與懷揣理想欲以打拚天下的年輕的夢想者有關。這條路上階級分明,出進各廠的小轎車裏坐的是不穿工裝的工廠老板、高管,行走在路上的是服裝簡樸的工人。路上,我不斷看到這樣的情景:一對年輕男女共享一輛腳踏車,男孩蹬車,女孩王後似的扶著男孩的肩膀在後座站立,眺望遠方。他們的身體緊緊依靠,這種騎單車的方式在長安很普遍,但是我第一次所見。這是戀愛中打工仔和打工妹們的幸福專享,辛苦工作之餘的美好。在工廠,我能體味到擁有一份感情的踏實和歡喜。

我想起一組表現東莞外來打工者紀實生活的圖片,一張相片給我印象很深:一條公園長椅上,一個打工妹躺在小夥子腿上,小夥子彎腰親吻姑娘,相片的文字說明是:“兩個打工者在親熱”。我很喜歡這個文字說明,“親熱”這個詞讓我感動。

長長的小路兩頭,都有個路牌,上麵標著這條路的名稱:品質路。

5

這天,嚴澤帶我去看另一個祠堂:文氏宗祠。我很願意盡可能多地看看長安。

文氏宗祠在長安鎮東麵的湧頭村,“湧”在廣東讀“chong”,是“河汊”的意思。祠堂三進結構,天井很深,一方天光外可以看到村民簇新的小樓房。祠堂正房擺一張長長的供幾,牆中間懸掛一幅黑白畫像,近處細看了,是文天祥的像。畫像一邊,張榜公示著修葺祠堂的捐款人的姓名和捐款數額,絕大多數是文姓人家。祠堂裏大都是老人,下棋、打牌、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