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世界
作者:第代著冬
從貴州到重慶,沿碎石馬路越婁山,有一古鎮,叫郵亭。
郵亭臥於盆狀窪地,如眠蟬,蟬身纏有兩條粗痕。一痕環於頸項,黔渝縣際公路由此過境,人們沿馬路造屋,形成一街,俗稱橫街。橫街兩側滿是盒式磚樓,整日塵土飛揚,車馬喧喧。沿碎石馬路往前走二十裏,是吏目鎮;從吏目鎮往前走三十裏,就到縣城。據說,從縣城可以坐火車去重慶,如果膽子夠大,還可以去北京。郵亭居民膽子普遍偏小,最遠走到重慶,再沒人敢冒流落他鄉的風險往前走。
另一痕列於背脊,潦草一豎,俗稱豎街。豎街長約裏許,有青石與橫街相接,形成一個T字。沿T字腳往下走,兩側多為木樓,有老宅,也有舊院。豎街居住者,多是古鎮世襲居民,以此鎮曆史悠久為榮。豎街端頭,迎麵有一孔小小拱橋,上麵走牛馬,也走日月,把青石打磨得油光可鑒。橋外一壩闊大田疇,春日,菜花明黃,如透明飛毯一樣動蕩;秋日,稻香陣陣,裏外可聞。田疇間夾有一青石大路,與石橋同樣老舊,無論春秋,如蟒蛇奔走,過平壩,鑽淺丘,拾級而上,在一麵高大山梁消失了蹤影。
據老輩子說,青石大路是興於唐朝的郵路,郵亭鎮由此得名。
一個老人說,早年,我們郵亭鎮名頭響,勢大,闊。
另一個老人說,沒錯。
於是,三五個老人常常叼著葉子煙,圍坐在豎街的竹椅子上說古論今。
有人說到廢太子李承乾離開長安,順郵路去了鬱山。
有人說到武則天追殺當朝大宰相長孫無忌,刺客肩扛大刀,手握利器,腳穿千層底輕便鞋,身披黑色夜行衣,在郵亭老鎮大碗喝酒,大箸吃肉,晝伏夜行,四下捉拿,迫使一代名相自刎於信寧,在烏江邊留下一個荒塚。
老人們齊聲讚歎,咦?
說罷,有人起身屙尿,有人去郵路上閑走。
古鎮因郵而興,鎮上居民對郵政的感情千絲萬縷,千奇百怪,如同漁人愛漁船,獵人愛火槍,官員喜頂戴,嫖客招娼妓。古往今來,天地良心,郵亭居民確沒辱沒祖傳家業。自從有了現代郵政,但凡長得俊秀聰慧的,必以入郵電所工作為榮;長得稀牙漏縫,麵貌有些不堪示人的,便保持一些與郵政相關但無礙觀瞻的業餘愛好,比如,集郵,不停地給遠方的親戚朋友寫信。一度時間,古鎮郵市發達,往來書信如雪片翻飛,縣郵電局曾三次來郵亭召開會議,推廣古鎮經驗,其效果如何,與眾多會議一樣,人們不得而知。
除了集郵,寫信,鎮上還有幾個頗有文墨的老先生,喜歡研究郵路。他們背著水壺翻山越嶺,走村串寨,過上一段時間,他們宣布,郵路又有最新發現。比如,某個巡撫曾在此遺詩一首;某個鹽茶道曾在此跌過一跤。當然,也有上不得台麵的事情,老先生們曾考究出,四川某個督學去酉陽州府巡查鄉試路過郵亭,曾在此招妓。顯而易見,這樣的典故有辱古鎮聲名,即便屬實,一般也不會在豎街的閑談中流傳。
鎮上的年輕人見老先生們時有重大發現,對郵路十分好奇,不時三五成群地晃過小橋,去鎮外的郵路上看幾眼,有時看見一攤牛屎,有時看見一群野狗打架,均與郵路無關,隻看著一條空闊的石板大路迤邐過來,忍不住高聲大罵,龜兒子,我日你先人,哄我老實人。
罵得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的年輕人中,有一個人叫二毛。
二毛姓湯,按照郵亭古鎮的取名習慣,他上麵應該還有一個大毛。果然有一個大毛,眼下四十多歲,在鎮政府上班。人們記得很多年前,大毛高中剛畢業,二毛還在讀初中,大毛就顯露出他的老辣與沉穩。
那年大毛高考失利,待業在家。他跟很多莘莘學子一樣,曆經千錘百煉沒能百煉成鋼,卻成為一塊廢棄的毛鐵,難免心生悲觀。他像囚禁犯人一樣把自己整日關在家中,不時從他家黑瓦上旋起中氣充沛的吼聲——啊,嗬,嘿!
大毛的家在豎街中段,是一座木門小院。院中有一棵小樹,小樹周圍環繞三房,像一個凹字。迎麵兩間,為廚房與客廳;左手兩間,為大毛父母的睡房與雜物間;右手兩間,為大毛和二毛的居室。大毛的居室靠裏側,終日門窗緊閉,鴉雀無聲。大毛閉門不出,也不允外人入內,有次二毛試圖進去探究一下虛實,剛把木門敲開一道縫,就見裏麵伸出一掌,把他扇到三米開外。手掌帶動風,風帶出一個聲音說,雜種,再來,再來我把你扇到郵路上去。
從此,沒人敢私闖禁地。
間或聽見他發飆,喊一聲嗨,或者嗬,像下蠻力,也不知那雜種幹什麼。
到了吃飯時間,大毛媽把一隻盛滿飯菜的粗缽大碗從門縫裏遞進去,靠在門板上聽一陣,直到裏麵響起吧噠的吃飯聲,才放心地抹著眼淚去給二毛準備飯食。大毛的爸爸不管事,媽媽是個家庭婦女,長得像根火柴棍一樣幹瘦,除了抹眼淚,她拿大毛沒辦法。人們猜測,如果她長得胖一點,可能會有手段對付她的大兒子,遺憾的是,她除了忙乎一日三餐,沒有長胖的機會。
兩個月時間過去了,鄰居們斷續聽著大毛令人毛骨悚然的吼聲,擔心他會瘋掉。有時在豎街碰見大毛媽,站下來說兩句閑話,對她的處境深表同情。他們說,大毛媽,你得讓那雜種出來,要不然,他會成個武瘋子。
大毛媽說,他不出來,我沒辦法。
鄰居們說,他老漢呢?他老漢力氣大,有辦法。
大毛媽說,他老漢不管事。
鄰居們說,那去找鎮政府,他們連計劃生育都管,一定有辦法。
大毛媽按照鄰居們的指點,去了鎮政府。
鎮長姓張,是個轉業幹部,據說他曾在格爾木當了十五年兵,喂過豬,種過菜,主要練習打炮。有一次酒後吹牛,他說要不是自己有一次差點打下一架民航客機,早就當上師長了,會來這樣一個雞巴大的地方當鎮長?
人們不高興鎮長看不起古鎮,他們說,吹吧,像牛皮一樣吹吧。
盡管大家不高興,還是不得不承認,張鎮長是個雷厲風行的人。
大毛媽找到張鎮長,那個當過兵的壯漢很歡喜,他剛來郵亭不久,沒什麼建樹,正想找個事情露露身手。當他聽完大毛媽的哭訴,興奮地抹起袖口,仿佛要去打群架。張鎮長說,雜種,郵亭,盡他媽出稀奇古怪的事情,我倒要去會會你兒子,看他是哪一路神仙。
就這樣,像一根火柴棍領著一個火柴盒,大毛媽在前麵開路,後麵跟著四四方方的張鎮長。他吆五喝六地來到豎街,喊開了大毛緊閉的房門。
木門徐徐打開,不僅大毛媽吃驚,就連見多識廣的張鎮長也大驚失色。
站在張鎮長和大毛媽麵前的,不是一個他們想象中容貌枯槁的家夥,而是一個衣冠楚楚、麵帶微笑、自信從容的英俊小夥子。仿佛大毛不是自閉了兩個月,而是剛從領獎台或者至少是理發店歸來,精神煥發,很不一般。
透過大毛的肩膀,張鎮長看見桌上放滿書籍,牆上掛滿標語——大毛,加油!大毛,再加油!大毛,要苦其心智!大毛,要勞其筋骨!
張鎮長說,雜種,你這是幹什麼呢?
湯大毛說,學習,學習,再學習。
張鎮長說,你在家喊什麼?
湯大毛說,鍛煉身體,古人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先野蠻其體魄,勞其筋骨,苦其心智,我隨時準備為社會主義事業奮鬥終生。
據說,那天大毛沉穩的氣勢,唬得那個牛皮哄哄想當師長的家夥大開眼界。
沒過多久,湯大毛作為郵亭鎮自學成才的典型,被招錄為鎮政府幹部。
消息傳來,大毛媽喜極而泣。
上班那天,大毛對鏡梳洗,裝扮一新,然後像一個地道的國家幹部,提著一隻人造革黑色皮包,緩步走出豎街老舊的房門。他媽倚在門框上,眼裏泛起陣陣濕霧,大毛媽說,幺兒,你要好生幹。
大毛說,知道了,你和老漢管好二毛。
大毛媽應了一聲。鄰居們後來說,大毛媽那一聲,柔腸百結,用的是川劇幫腔中行雲流水的高腔,高亢,尖銳,遼遠,充分表現出她對大兒子的欣賞和寵愛。
有人反駁說,不對,大毛媽偏愛的是她小兒子,二毛。
二毛與大毛不一樣,更像他媽,很瘦小,頭也小,長成一根火柴棍的理想都沒能實現,隻好長成了一根縫衣針,不好看,也不太穩重。大毛上班時,二毛還在讀初中,除了一次,他想探試大毛的深淺挨過一巴掌外,通常情況下,他都不在大毛的視線之內。那時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期,文學熱像個高燒病人,帶著極易傳染的細菌席卷校園,郵亭中學也不例外。二毛最初並沒想搞文學,學校要求每個同學都加入一個課外興趣小組,學校有籃球隊,長跑隊,摔跤隊,文學社。二毛掂量了一下,前麵幾個都需要體力,他沒這方麵的優勢,實在走投無路,隻好報名參加文學社。
郵亭中學文學社的社長是個高中生,成天忙於招兵買馬,對二毛看得不很透徹,忽視了質量。他隻和二毛握了一次手,填了一張表,就把二毛弄成了新社員,他很高興文學社又增加了一條槍。
社長說,二毛,歡迎你加入文學社。
二毛麵孔赤紅,有點興奮,他說,要搞就搞。
二毛運氣不太好,他第一次參加文學社活動,就碰見了班主任。
二毛的班主任叫葉子義,是他的語文老師,也是文學社的課外輔導。葉子義戴一副寬邊眼鏡,跟人們見過的中學老師差不多,清秀,嚴肅,認真。那天文學社在一間空教室裏討論辦一本油印刊物的事情,學生們吵吵嚷嚷地說了一小會,葉子義老師夾著一本講義進來了。
葉子義一眼就看見了在一角打瞌睡的二毛。
二毛第一次參加文學社活動,開始有點興奮,樂得像一條風中的絲瓜,身子不停地晃蕩。他謙虛地找了一個角落坐下,專心地聽了一陣,發現學生們像一池青蛙吵成一團,覺得沒什麼意思,聽著聽著就睡著了。
二毛運氣真的不好,剛閉上眼睛,葉子義走了進來。
葉子義發現二毛居然出現在這個高雅的圈子裏麵,而且一如既往地在打瞌睡,很不高興。葉子義說,二毛,醒醒,放學了。
二毛高興地睜開眼睛,抹掉了流出嘴角的口水。
社員們像蜜蜂整齊地張開翅膀,轟地一聲笑開了。
葉子義說,二毛,你來幹什麼?
二毛說,搞文學啊!
葉子義說,你在班上成績倒數第一,搞什麼文學?
二毛說,我原本不是班上的倒數第一,你來了我才成為倒數第一的,依我看,不是我讀書不得行,是你教得不好。
社員們都拿困惑的眼光去看葉子義。
葉子義很生氣,這是涉及師道尊嚴的大問題。他把講義砰地一聲丟到桌子上說,湯二毛,你站起來。我不否認,你原來確實不是倒數第一,而是倒數第二。可是,排在倒數第一的穆四毛跟他父母轉到吏目鎮去了,你自然變成倒數第一。這是一個簡單的數學問題,能怪我教得不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