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線
小說世界
作者:黎民泰
1
天剛剛亮,桐麻溝就響起一片喧鬧之聲:人們從各自的院落裏跑出來,彙聚到村中的土道上,相互打著招呼,說著笑話,劈劈啪啪地往村外走去。還有雞的叫聲,狗的叫聲,小娃娃攆路的哭嚎聲,也夾雜其中,將清晨寧靜的山村,搞得十分喧囂嘈雜。
黃德良老漢披著棉襖,坐在睡屋的床沿上,吧嗒著葉子煙,靜靜地聽著這一切。直到那片淩亂的腳步聲和龐雜的喧嘩聲,潮水一樣湧出了村子,老漢才磕掉煙鍋巴,走出睡屋。
這時,太陽已經升起來,白花花地照著窗戶,曬著院地。龍門口那株老柿樹,早掉光了葉子,隻剩下幾顆被霜風吹得紅亮的圓柿,小燈籠一樣,懸在高枝上晃蕩。一群麻雀飛來,落在透熟的柿子旁邊,嘰嘰喳喳地叫著,開始享用它們最後的早餐。
老漢把手搭在額上,曲膝,彎腰,挫頸,仰臉去看高天上的紅柿。還有那些麻雀。
老漢腰身佝僂,拉不伸展。肅亮的陽光裏,老漢的身子,就像一張彎弓的犁。或如投在流水中的倒影,彎來拐去地扭動。
麻雀搶食著天上的柿子,鳴聲蒼涼悠遠。
老漢搖搖頭,目光從高枝上滑落。柿樹齊人高的地方,層層疊疊地堆滿了疤口。那是過往歲月,老漢用柴刀砍下的。每年正月的雨水前後,老漢都要在柿樹上砍個豁口,給柿樹喂些湯飯,還有肉屑。再用二指寬的紅紙條,繞樹一周,將豁口纏住。這是桐麻溝人,對果樹的最高禮遇:喂飯、掛紅,以求果子豐收。
柿樹比人還能生育。豁一次口,喂一次飯,掛一次紅,它就生一次娃娃——把滿樹黃橙橙的柿子送給主家,放進大肚細頸的壇子裏去,與木瓜一起烘熟。
烘熟的柿子,是桐麻溝人最喜食的山珍:皮薄多汁,甘甜清冽,潤肺生津。還可晾幹,做成柿餅,結一層白白的霜灰。過年的時候,拿出來招待親友,解讒,也治咳嗽。
可明年雨水的時候,還能不能給柿樹喂飯、掛紅,秋天的時候,還能不能摘果、烘熟,老漢就不知道了。
看這光景,肯定是不行了。
老漢長長地歎口氣,皺著眉頭,佝著身子,往院外移動。
院外的柿樹腳下,臥著一隻老黃狗,正閉著眼,在初冬的暖陽裏瞌睡。
老漢的腳步聲,驚醒了老黃狗。老黃狗睜開眼睛,站起身來,跟著老漢,走到了村中的黃土小道上。初冬的陽光慘白熾烈,把黃土小道曬得亮煌煌的,泛著一股土腥味。隱隱的,還有一絲雞鴨豬狗的屎尿味。
村裏闃無人聲。四周的山巒山野,一片枯萎焦黃。
村中的其他樹木,桐麻,夜合,皂角,也掉盡了葉子,光杈杈地聳在空中,像無數張舉的手臂。一堆堆枯卷的樹葉積在道旁,引來母雞,帶著雞崽,在葉裏刨食。悉悉索索的聲音,在亮白的陽光裏,顯得脆薄,安靜。附近的人家,全都關著門。去年貼上的春聯和門畫,已在那些人家的門框上,被風吹雨淋,顯得很是陳舊了。有的已被小娃撕去,隻留下星零的殘屑和斑駁的貼痕。
弓腰駝背的老漢,烏龜似的搖晃著脖子,又是一陣歎息。那脫毛的老黃狗,也抬起頭來,應和著主人,含糊地叫了一聲。叫聲在喉嚨裏滾動,喑啞,鬱悶,像是嗚咽。
老漢和老狗,終於走過長長的土道,來到村口的山岡上。
山岡像一麵斷崖,陡然而立。斷崖下邊,伸展著一片闊大的平原。平原深處,有一條湍急的河流。河流旁邊,矗立著一座縣城。
老漢記得,他年輕的時候,用籮筐挑著核桃、柿子等山果,去縣城叫賣,需天不見亮就起床,馬不停蹄地往山下趕。就是這樣,到了縣城,也是日上三竿了。待將那些山果賣完,腳不沾地趕回家裏,已是兩眼墨黑了。
老漢還記得,那時的山下、平原,一年四季都種滿了莊稼。春季,是油菜、小麥,黃黃綠綠的,一片鮮亮嬌豔。光是油菜的花香,就能把他這個過路的山裏人熏醉,晃晃悠悠的,連擔子都挑不穩。秋季,則是水稻和玉米。那漫田遍壩翻滾的綠浪啊,那抽穗揚花的清香啊,撩撥得他直想鑽進田壟中去,睡它一夜!
山裏不種水稻。山裏的路,也崎嶇難行。可平原種水稻,出大米,路又平坦。走在那鬆軟的平原大道上,就像踩在雲上,飄在風中,腳板心心裏,都是舒坦,都是快活。還有平原上的女人,穿著幹淨,臉麵也光生。跟她們擦肩而過,總是能從她們身上,聞見草的氣息,花的清香,把人怔在旁邊,半天走不動路。
山裏人,總是對山下的平原,充滿了好奇,充滿了向往。
可眼下,這片令人羨慕的平原卻消失了。先前那些種滿莊稼的田地裏,全都“種”上了樹木,“種”上了道路,“種”上了房屋。甚至,還有幾幢大樓,直突突地冒出地麵,冒出屋海,衝到天上,像傳說的天宮一樣,在雲端裏閃光。
老漢曾問過村裏的年輕人,那些縱橫交錯的道路和密密麻麻的房屋是啥?年輕人說,是新開發的工業區。有個在縣城打工的年輕人,說得更幹脆,說那就是縣城!還說,這叫“產城一體”。
老漢不知道什麼叫“產城一體”,但聽了年輕人的話後,還是吃了一驚。縣城?縣城不是在十多裏外的岷水河邊嗎?怎麼搬到了我們峨山腳下?
年輕人說,不是縣城搬到了峨山腳下,是縣城發展了,擴大了,伸展到了峨山腳下。
老漢哦了一聲,不說話了。老漢止不住想起了先前那片種滿了莊稼的田野,想起了那些平原上的男人、女人。老漢止不住問那年輕人:平原上那些莊稼人,還種莊稼麼?
年輕人揚揚手,說人家早不種莊稼了,早進廠去當工人了!
老漢驚異不已,瞪著那年輕人問道:他們不種莊稼了,那他們吃啥?
年輕人嗤嗤地笑。笑老漢愚鈍,也笑老漢憨傻。人家在廠子裏掙了大錢,還會沒有吃的?哪像我們這窮山溝呀,吃一顆麥子,吃一棵蔥,都得去地裏,自己種!
年輕人的話,說得甚是羨慕,甚是憤慨。
老漢搖搖頭,終是不理解年輕人的話,也不理解他的憤慨。人要活命,就得吃飯。人要吃飯,就得種莊稼。人都進廠裏去了,都不種莊稼了,哪裏還有東西吃呀?
老漢心裏,隱隱有了一層憂慮。時不時地,老漢就要帶了老黃狗,去村口的山岡上,望著山下那片浩如煙海的“產城一體”的世界,發呆,發懵。
從山下吹來的風,強悍,野蠻,把老漢吹得東倒西歪的,站立不穩。也把他腳下的老黃狗,吹得亂毛蓬起,一團團,一縷縷地,翻飛掉落。
老漢把手橫在臉前,去擋風。老黃狗把頭彎向頸後,避著風。
人和狗,都在風中,有了從未有過的焦憂和愁悶。他們擔心山下的世界,會像爬山虎一樣,爬進山來,把他們的家園吞噬。他們甚至覺得,那山下的世界,會卷起滾滾巨浪,湧進山來,把他們的家園淹沒。
結果這一天,終於來了。村裏的人,全都被山下的世界吸去,全都忙不跌地奔往山下,去探視它的繁華與誘惑了。
偌大的桐麻溝裏,人去屋空,隻留下一片突兀的寂靜和無言的落寞,在村巷、村屋和村樹枝頭,盤桓縈繞,隻留下老漢和老狗,孤獨地站在山岡上,茫然四顧。
初冬的陽光亮白,暖和。四周的山巒山野,也氤氳著枯黃的熱氣。但老漢和老狗的心裏,卻淒惶,冰冷。
2
兩年前,偏僻冷寂的峨山鄉,突然搞起了城鄉統籌發展,搞起了土地整理運動:也就是把散居山間的農戶,集中起來居住。再把騰出來的宅基地,拆去房屋,砍去竹樹,開墾成耕地,賣出去。各村修房修路,通電通水的錢,就是鄉上賣土地換來的。說是賣,其實這些土地,還是落在原來的住戶名下,各自種著。
這就讓老漢驚異了,糊塗了:這是哪個冤大頭啊,花這麼多錢買這些開墾的土地?買了你就自己用吧,咋還讓村裏人種著?甚至,連一分錢的租金也不收,連一顆糧食的報酬也不要,這……這不成了敗家子麼!
老漢沒搞明白其中的道理,村裏人也沒一個說得清楚這生意經中的玄奧。
最後,還是村長出來,給大家解釋:其實,這些整理出來的土地,不是真的賣給了誰,而是根據國家“占一補一”的土地政策,作為開發利用的指標,挪到縣城去,由政府掛牌,拍賣了。
峨山鄉的土地,還能挪到縣城去拍賣?這讓村裏人非常稀罕,也非常驚奇。
村長笑笑,說不是土地挪到了縣城,土地是挪不走的,挪走的是土地利用指標。
村裏人還是不懂:既然土地都沒挪走,隻有那空空的指標,沒有實物,有啥用呀?
村長搖頭,大罵村裏人腦子笨,像榆木疙瘩一樣不開竅,連這也想不明白。
然後,村長就以鄰近的蓮花村為例,講解其中的奧妙。峨山鄉率先在蓮花村進行土地整理和集中安置,打造樣板。蓮花村共有三百二十戶人家,五百六十畝宅基地,把村裏人集中居住後,隻占用了九十畝地,這樣就多出了四百七十畝地。這多出來的四百七十畝地,就可以作為開發利用的土地指標,挪到縣城附近,置換出同樣麵積的土地,由政府掛牌,拍賣給開發商,開發房地產,或者留在政府手中,用來建設工業區,擴建縣城,等等。在峨山鄉,土地是不值錢的,最多十萬元一畝,還不一定有人來買。可在縣城附近,就不一樣了,土地就金貴多了,值錢多了,最低也得一百萬一畝。這樣,一畝地的指標,就能賺九十萬。除去給大家修房修路,通電通水的錢,最少也能賺七十萬!
七十萬?村裏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他們沒有想到,他們世代居住的宅基地,經這樣一整理,一倒騰,居然可以賺下這麼多錢,居然可以讓他們一分錢不出,就搬進日思夜想的樓房中去,像城裏人一樣,聚在一起,熱熱鬧鬧,體體麵麵地生活!
村裏人全都來了興趣,嚷嚷著,給村長建議:幹脆把周圍山上的樹木全都砍了,全都開墾成耕地,挪到縣城去拍賣,給大家賺更多的錢,修更多的房屋!最好是一家一棟,有院子,有花園,再貼上馬賽克,安上玻璃窗,蓋上琉璃瓦,走馬轉角樓一樣,漂漂亮亮,氣氣派派的,超過城裏人!
村長哼哼地笑,說人心不足蛇吞象。實話告訴你們吧,除了你們手中的宅基地,周圍所有土地,都是國家的,開墾出來,也換不來指標,賣不成錢的。再說,就是換來了指標,賺了大錢,那也是政府的,不是你們的。你們都別做夢了!
村裏人高漲的熱情頓然跌落下去,紛紛歎息著,麵露遺憾和不滿足。
接著,村長拋出最關鍵的話題:他們村的土地整理和集中安置,與別村不一樣。因為桐麻溝植被茂盛,水質優良,風景頗好,又多是平緩的丘陵,鄉上想把他們村整體搬遷出去,招商引資,在溝裏建旅遊休閑度假區,建高爾夫球場,賺更多更大的錢!
峨山鄉一半丘陵,一半高山。在所有的丘陵村組裏,桐麻溝環境最好,又緊鄰山下的平原。桐麻溝人,看山下的平原,有幾分羨慕,那些高山上的人,看桐麻溝的人,也同樣有著幾分羨慕。仗著這種得天獨厚的優勢和羨慕,村裏人的心氣就高,就警惕,一聽說要把他們搬出去,立馬就緊張起來:如果把他們搬到高山上去,即或住上了大樓房,那也沒有多大意思呀!
村裏人慌忙追問村長,要把他們往哪裏搬?村長笑問,你們想搬哪裏?村裏人你看我,我看你,突然全都繃緊麵孔,氣洶洶地大喊道,不搬就不搬,要搬就往山下搬!
村長嗤笑著罵人,說你們本來就是山裏人,本來就是吃玉米饃饃的命,還想著去山下吃白米飯,走大馬路!你們有那命嗎?村裏人反過來罵村長,日你媽,你還不是個山裏人?你咋在山下買房子,接婆娘?生了娃娃,咋又在山下讀書呀?
村長被噎住,光瞪眼,不說話。半晌,村長才揮揮手,唬著臉說,不跟你們講了。跟你們這些山蠻子,講不清!村裏人同樣唬著臉,硬著脖子說,不搬到山下,我們堅決不走!天王老子來,我們也不走!
村長隻得軟下來,說好吧好吧,我去找鄉長彙報,看能不能說動他。村裏人也軟下來,圍上去,跟村長紛紛講著好話,央求他多向領導彙報,多向領導求情。就當是給村裏做了件大好事,他們的子子孫孫,都會記著他的!
村長悻悻然地,騎著摩托車,出了村子。
黃德良老漢,也帶著老黃狗,去了鄰近的蓮花村。老漢就是想去看看,那樣板是啥樣,那土地整理是啥樣。
老漢弓著腰,幾乎嘴都要啃著了泥,一步三喘地往後山走著。老黃狗不知道主人要帶它去哪裏,很是興奮,汪汪叫著,一會兒跑到前頭,東張西望,一會兒又留在後麵,茫然顧盼。還撩起腿杆,對著路旁的樹足撒尿,留下氣味。
老漢和老狗,好不容易翻過山梁,在另一麵坡上站住。
老漢和老狗,即刻被山下的景象驚呆了:所有的蓮花村人家,都搬到山下的窪子裏集中居住。一幢幢嶄新的樓房,一麵麵彩色的牆體,一片片綠色的草坪,一條條環繞的路道,還有不少樹啊,花啊,在山窪裏栽著,開著,山窪變成了花花綠綠的世界。甚至在村子中央,還有一個水泥澆築的廣場,四周安放著形形色色的健身器具。有幾個老人,正將雙腳踏在吊板上,抓住身前的橫杆,像急匆匆趕路一樣,大踏步地晃悠著。
果然是一副樣板氣象!果然與過去截然不同了!
可老漢關心的,不是蓮花村新建的樓房,而是那些新開墾的土地。
老漢沒有進村。老漢帶著老黃狗,徑直去了幾處先前住著人家的山腰。
老漢終於看見了那些“新地”。老漢倒吸了一口涼氣。老漢心都冷了。
這哪是用來種莊稼的土地呀!草草將原來的房屋拆掉,甚至連地足石都沒拔除,連水泥地都沒刨去,隻在上麵鋪了一層薄薄的泥土,就種上了玉米。那些玉米稈子稀稀落落的,蔫眉耷眼的,像一群沒有奶吃,沒有營養的孩子,怎麼也長不茁壯,長不茂盛。老漢望著那些麵黃肌瘦的玉米稈子,估算了一下:在這樣的薄地上種莊稼,一畝地,最多能出產一百斤玉米!可在縣城附近,全是肥得流油的良田呀!種小麥,少說也有五六百斤。種水稻,至少得有七八百斤。要是用來種雜糧,比如紅苕、洋芋,那就更是不得了,一窩窩一窖窖地刨出來,堆在田邊上,比墳墓還大,比墳頭還高,沒有五六千斤,也有三四千斤!
這是哪和哪啊?
老漢驚愕地張大了嘴巴。老漢終於明白了土地整理的真相:就是用偏僻地方的劣質土地,換下縣城附近的優質良田。土地的麵積沒有減少,但土地上出產的糧食減少了。光保證土地的麵積,不保證土地的質量,“占一補一”,“占補平衡”,有個球用呀!
老漢站在山腰上,望著山窪裏嶄新的蓮花村,不覺一陣搖頭,一陣歎息。他不知道住在那些樓房裏的莊稼人,心裏是咋想的,也不知道搞這土地整理的鄉上領導,縣上領導,心裏又是咋想的。總之,他心裏,是痛的。就像自家膘肥體壯的大牯牛,被鄰居借去,折騰得骨瘦如柴,奄奄一息,讓他心酸,心寒,心痛。
老漢枯皺的臉上,儲藏了無盡的憂鬱和焦愁。老黃狗也抬起頭來,對著老漢嗚鳴,狗眼裏充滿了迷惑,充滿了驚懼。
老漢帶著老黃狗,悶悶不樂地回到了桐麻溝。
老漢走在夕陽映照的黃土村道上,逢人就問:啥是休閑度假?啥是高爾夫球場?
村裏人對休閑度假有些了解,說是專供城裏那些有錢人,來吃喝玩樂,來尋開心的。但對高爾夫球場,村裏就沒人說得清楚了。大家都憑著猜測,打胡亂說了一通。有個中年男人,說得最有意思。他說,既是球場,肯定就是用來打球的。至於這球怎麼個打法,他望著天空想了半晌,似乎明白了其中的奧秘,滿臉喜色地說,肯定像籃球一樣,你搶我奪,往筐裏投唄!不過,這高爾夫的球架肯定要高得多,投進去,也要難得多。不然,咋叫高爾夫呢?
老漢覺得中年男人說得有道理,又沒道理。如果球架高了,就叫高爾夫,那球架矮了呢?就叫矮爾夫?那不成了娃娃們耍的把戲了?
最後,老漢還是去找那個在外麵打工的年輕人,向他詢問。年輕人果然知道什麼是高爾夫,話也說得相當明白。年輕人站在他家的院門口,抬手指著前麵的山山嶺嶺,劃了一個大大的圓圈,說所謂高爾夫,就是把山上的樹子砍了,地裏的莊稼平了,弄成緩坡,挖起水塘,種上青草,建成綠茵茵的大球場。然後,城裏那些大老板,有錢人,就牽索不斷地開著汽車來,換上漂亮的球衣,揮著長長的球杆,比賽著打球,看誰用最少的杆數,把球打進洞子裏去。
年輕人說得眉飛色舞,唾沫亂飛,仿佛那綠茵茵的大球場就在眼前,他也能進去打球似的。可黃德良老漢卻嚇得不輕:蓮花村整理出來的那些宅基地,還能種上莊稼,還能有些收成,可桐麻溝整理出來的土地,卻要用來種草了,建球場了!這是哪個糟娃子,想出來的爛主意啊!
老漢心中的憂憤與恐懼,像黃昏的霧藹一樣,濃稠地升起。他麵色陰鬱地離開年輕人,徑直去村委會,找著了村長。他反對在村裏搞土地整理,反對在村裏建高爾夫球場。他給村長講理:自從盤古開天地,土地都是用來幹啥的?就是種莊稼,出糧食的!現在土地都不種莊稼了,都不出糧食了,都用來種草了,修房子了,建工業區了,今後大家還想不想吃飯,還想不想活命了?
村長很年輕,也就三十多歲,對老漢的反對和說法,頗不以為然。他瞅著老漢說,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了,你啥時見過中國缺糧呀,啥時見過人們餓飯呀?
老漢搖頭,說你娃娃太年輕了,沒有經見過世事,不曉得世事的艱難!
然後,老漢又盡量拉直彎弓的身子,麵色凝重地向村長表達了他的反對,並說,別人家怎麼想,是啥意見,我不知道,也管不著。總之,我們家,是堅決不搬的!誰要是敢動我的宅基地,我就跟他拚命!
村長偏著腦袋,虛著眼睛,怪模怪樣地看著老漢。村長噗嗤一聲笑了起來,說你想咋著就咋著吧。我管不了你,有人管得了你!然後,就顧自站起身來,走了出去,騎上摩托車,回山下的家裏去了,把老漢一個人晾在村委會裏,麵對空空的屋子,悵然若失,獨自鬱悶。
老漢恨恨地回到家裏。老漢帶著老黃狗,蝦米一樣拱進灶房去,朝正在鍋台上炒菜做飯的小兒媳婦,大聲嚷嚷,不搬了,不搬了,我們不搬了!
小兒媳婦停下手中的鍋鏟,怔怔地望著老漢,問他啥不搬了?老漢憤憤地說,就是村裏搞土地整理,建高爾夫球場的事,我們家不參加了,不搬走了!
小兒媳婦瞪大眼睛,驚愕地看著老漢。
老漢有兩個兒子。大兒子早年讀書出去,在縣城當了幹部,娶了老婆,日子過得很是風光體麵。小兒子卻是個悶頭漢,讀不得書,也沒學成手藝,悶在山裏種著莊稼,一鋤頭一鋤頭地在土裏刨食,日子過得相當磕巴拘謹。逢年過節的時候,那大兒子總要開著亮錚錚的小汽車,載著老婆、兒子,回來看老漢。還沒進村,就將喇叭按得哇哇響,還沒進門,就吵著鬧著肚子餓了,要吃飯。當然,他們也不是空手回來。他們會帶回很多禮品或者年貨,紅紅綠綠地堆在飯桌上。但是,一家人還是感到生分。尤其是那個大兒媳婦,穿著時髦,講究。又仗著自己是城裏人,吃著官家飯,說話做事,就有些拿腔捏調,裝模作樣。吃飯時,總是尖著筷子夾菜,細著脖子咽飯。淺淺地刨幾下,咽幾口,就不吃了,就枯著臉坐在旁邊,好像飯菜不對胃口。睡覺時,也要翻開鋪蓋,看了又看,撩起床單,抖了又抖,深怕裏麵有啥異物似的。有時,還嚷嚷,說那床單髒,鋪蓋濕,要換新的,幹淨的,弄得小兒媳婦像經佑先人一樣,跑前跑後,十分緊張。而且,兩妯娌也不多餘說話。大兒媳婦高高在上,板著臉,不想說。小兒媳婦低低在下,耷著眼,不敢說。有年春節,大兒媳婦穿了一套華貴的時裝回來,小兒媳婦眼饞,控製不住地走上前去,尖起指頭,輕輕捏了捏那麵料,異常羨慕地問:這是啥衣服啊,這麼漂亮?大兒媳婦淡淡一笑,說是巴黎時裝,你大哥去法國考察時,給我買回來的。小兒媳婦問多少錢。大兒媳婦說,也不多,就八九千。小兒媳婦倒吸了一口涼氣:八九千,還不多?正想說點讚歎讚美的話,可人家已經轉身離開了,那冷淡,那距離,仿佛在告訴她:你這個山裏女人,是不配欣賞巴黎時裝,談論巴黎時裝的。或者怕她伸出手去,再捏那麵料,把貴重的衣服給弄髒弄皺了。
小兒媳婦怔在一旁,許久說不出話。小兒媳婦終於知道,什麼是城裏,什麼是鄉下,什麼是天上,什麼是地下了。
日你媽,下輩子就是變豬變狗,也要投生到城裏去!小兒媳婦咬牙切齒,對城市生活充滿了憤恨,也充滿了向往。
然而,不等下輩子,也不等變豬變狗,機會就來了。那天,村長說要把村子整體搬遷出去,村裏人吵著鬧著,要搬到山下去居住,小兒媳婦的心,就猛地跳了起來,都快跳出喉嚨口了。她不停地拍著自己咚咚亂跳的心口,仰望著天空,暈眩一樣念叨:日你媽,日你媽,我這是哪輩子修來的福分,哪輩子修來的福分啊?
小兒媳婦當即跑回家去,把這個消息告訴了丈夫。可那個悶頭漢,耷耳狗,竟然連眼皮都不抬一下,悶聲說,搬到山下有啥好?吃棵蔥都要掏錢,撒泡尿都要交費,走個馬路,都要聽人指揮。哪有我們山裏,自在,舒服!
小兒媳婦恨恨地去擰他的耳朵,說你咋這樣哦?咋一點也不像你大哥啊!
悶頭漢白她一眼:我不像我大哥,你也不像我大嫂!
我咋不像你大嫂了?
我大嫂要模樣有模樣,要身材有身材,穿啥都好看,都漂亮。哪像你,腰杆比黃桶還粗,屁股比籮筐還大,走起路來,渾身的肉都在篩,看著就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