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零年七月份,對於生活在這塊大地上的人來說,都算是個普普通通十分平常的日子,微微的細風吹著太陽慢慢升起,灑下的陽光帶給大地勃勃生機,催促著人們迎接即將到來的小暑。
裹著熱意的輕風拂過青青的楊柳,吹在田間的人們身上,將汗珠留在他們的麵頰和後背,在補丁摞補丁的灰衣背上,畫出幅或大或小的抽象鹽畫,飽滿的額上汗珠順著挺拔的鼻頭滑落,被細細的微風圍著,砸在黢黑的手臂上。
鄭衛國直起身子,抓起脖頸上灰色的毛巾擦著額頭上的汗水,掃了眼其他已經開始朝回走的鄉鄰,略帶嫵媚的單眼皮下,漆黑的眸子望向了前麵的母親,看著她揮舞著手中的鋤頭刨土鬆土,像是個不知疲倦的木偶做著重複的動作。
微微歎了口氣,鄭衛國錘了錘僵硬的腰,呸的朝著手心吐了兩口唾沫,搓了搓後掄起手中的鋤頭,劃出半個完美的圓鋤進了地裏,手上青筋賁起,一抖將土鬆開。
太陽當空而照,溫熱的清風變得有些煩人,耐不住的人們慢慢消失,廣袤的地頭上很快隻剩下了母子二人的影子。
在這樣的日頭下,如果實在是沒辦法,鄭衛國不會跟著周英在地間勞作,過去幾十年的記憶裏,就沒在田間地頭當過這地球修理工,他現在隻是想看看,自己到底能不能堅持下去。
每個人都會高估自己的能力,低估所要麵臨的困難,鄭衛國作為無數普通大眾之中的一員,自然也是這些人中的一份子,哪怕他這個單薄的十八歲身軀裏麵,藏著個年近七旬的靈魂,也不行。
什麼時間暈倒的,鄭衛國已經不記得了,隱約記得遠處的知了吱吱叫著。
再次清醒過來,是在公社裏的衛生室,母親周英鼻涕一把淚一把,抱著他正哭天搶地的時候發現他醒來,便隻顧著把他摟在懷裏兒呀兒呀的叫,好似他還沒十八歲,好似才八歲那年。
麵對母親的惶恐,鄭衛國感同身受,兩年前就在他選擇上高中的夜裏,隨著一聲震天的摔門聲和她的嚎啕大哭,崩塌的不光是整個家庭,還有他心底那個高大而又威嚴的慈父形象。
為了能夠返城,他的生身父親鄭建東,在家庭和未來之間選擇了後者,扔下了老婆和四個孩子回城了。大多數人隻知道上山下鄉是從六幾年開始,很少有人知道早在五幾年的時候,便有農業合作化運動下鄉的知青了。
麵對人性底線的拷問,鄭衛國在夢中已經麵臨過無數次,卻沒有一次的選擇和鄭建東是相同的,在他的心底,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有些事是必須要做的。可有些事,是打死也不能做的,這不關乎於道德,而是關乎於人性!
“媽,我沒事了!”
掙脫著離開母親的懷抱,被哭聲感染到心裏發酸的鄭衛國,說著用帶有補丁的衣角給她擦了擦臉,蠟黃的麵上是雙凹進去的眼睛,與全家福上那個笑容燦爛的模樣相比,整個人就像是六十多歲似的,齊耳的短發枯朽發黃,其間還夾雜著大縷大縷的白發,這哪是三十多歲的女人?
“你躺下別動,醫生說要打兩瓶針!還要多休息,多休息。”
周英說著把鄭衛國推到病床上躺下,拿著板凳守在他身邊,不大的眼睛掃著兒子的麵龐,看他閉上眼睛熟睡的模樣,眉清目秀的麵龐漸漸與那個消失的人重合,眼中的淚水如春汛裏奔騰的楊柳河直流而下,就見兒子緊閉的眼皮抖動著睜開,抹了把眼淚連忙拍了拍他的手:“睡吧,睡會就好了。”
“營養不良…”
周英的模樣和掛起高高的葡萄糖針劑瓶子在眼前晃悠,鄭衛國躺在病床上開始思索怎麼要改變一下,十八歲的身體長到了一米七,每天從骨骼中傳出拔高的疼痛,都像在發出無聲的嘶吼。他原本可以長的更高,長的就像那打棗的杆子那麼高,可這個家實在是太窮了。
年初時分,隊裏響應公社的號召,展開了轟轟烈烈的包幹到戶運動,鄭衛國家全家五口人分到了九畝地。按說這應該是令人歡欣鼓舞的事兒,可架不住家裏的勞力太少,鄭建東的離去並不光帶給家人以精神世界的崩塌,作為主要勞動力的他一走,原本大集體工作還不明顯,包幹到戶後才猛然凸顯出來。
雙胞胎姐姐鄭芸今年同樣十八歲,兩年前中考的時候按照那人的意思考入了縣中專,五月份畢業分配到了公社裏的煤球廠擔任會計,算是端上了鐵飯碗。
鄭衛國按照那人的意思考入了高中——當年姐弟倆的事跡,到現在還是前村後莊的家長對孩子的要求和標杆,兩人的下麵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鄭衛星和鄭蓉。
鄭衛星是衛星上天的那年出生,十歲不到的年紀就已經露出了調皮搗蛋的預兆,在鄭衛國的記憶中,這家夥會勉強在讀完初中後走上歧途。不老老實實的種田,成天尋思著怎麼做生意賺錢,結果坑蒙拐騙的成為派出所的常客不說,還惹了一屁股的爛賬,直到他夢醒都還在裏麵蹲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