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黑夜〔愛爾蘭〕薩繆爾。貝克特★

發現他伏地趴著;沒有誰惦記他,沒有誰尋找他。一位老婦人發現了他。大概說來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漫無目標地尋找野花,僅僅是黃顏色的。一心盼著野花卻意外碰見他伏在那兒,他麵孔朝地兩臂伸展,身穿大衣盡管不合時宜;挨著屍體隱約露出一長排紐扣從頭到尾緊扣著他。各種紐扣形狀相異大小不一。裙子穿得略高但仍然拖地拖曳。乍看也吻合。頭顱近旁斜躺著一頂帽子,從帽邊帽頂便看得出來他身著略呈綠色衣服趴著並不太顯眼。從遠處再瞅上一眼隻見得那個白色頭顱。她是否以往在什麼地方見過他,在他腳的某個部位見過。她全身衣著烏黑,長長的裙邊在草地裏拖曳著。天色已暗,現在她是否該離去走進東方。這是她的影子過去常走的方向。一條漫長的黑影。這是出生羊羔的時節,可並不見羊羔。她望不到一頭;假設碰巧有第三者路過他隻能見到軀體。起初一眼是那位老婦人站立的軀體,走近再一瞧軀體就地趴著。乍看也吻合。荒野,老婦人一身黑服一動也不動。身軀在地上文風不動。黑色臂上端是黃顏色的;白發在草地間;東方在夜晚動彈不得。天氣,天空晝夜陰雲密布,西北偏西的邊角終於露出了太陽。要雨水嗎?要使你願意下幾顆雨滴,要使你願意清晨下幾顆雨滴。就此說定。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一整天關閉在屋內,她現在和太陽一起出來了。她加緊步子想拿下整個荒野。奇怪路途杳無人跡。她漫無邊際地瞎走,狂熱地尋找著野花,狂熱地眼巴巴看著夜幕降臨的危急。她驚愕地說每年這個年頭怎不見有一大群羊羔。早年喪夫那會兒她還年輕,穿著一身黑衣,為了讓墳上的花兒再度開放,她浪跡四處尋覓他昔日鍾愛的花朵。為了給他的黑色臂端上配上黃花,她費盡心機最後還落得兩手空空。這是她出門第三樁吃驚的事情,因為這該是野花遍地的時節。她的故友的身影使她厭惡。受不了,因此她把麵孔轉向太陽。她渴望夕陽西落,渴望在漫長的夕照中再次毫無顧忌地遊蕩。更為淒傷的是她的長黑裙在草地拖曳時發出熟悉的聲。她走著,兩眼半睜半閉像似朝著光亮走去。她可能會自言自語說對於簡簡單單的三月或四月的夜晚這一切顯得過分奇怪了。終不見人煙,終不見羊羔,終不見野花。身影和聲令人厭惡。行走途中腳震動了一具屍體。意外。沒有誰惦記他,沒有誰尋找他。黑色綠色的服裝現在看來激動人心;白色頭發顱彎依稀可見幾片拔落的野花。一張陽光曬焦陳舊的麵容。一幅生動的場景如果你願那麼說的話。現在開始萬籟俱寂,隻要她不再走動。終於太陽西下,太陽不見了,陰影籠罩萬物。這兒四周隻有陰影一片。餘暉漸漸隱退。黑夜無星無月。一切顯得吻合。不過僅此而已。

小園中〔奧地利〕裏爾克

一個人有時會產生各種莫名其妙的想法……就譬如說昨天吧。當時我又和露西夫人並排坐在她家別墅前的小花園裏。年輕的金發夫人沉默無言,一雙目光深沉的大眼睛仰望著黃昏時錦緞般絢麗的天空,手裏把一塊布魯塞爾花邊手絹當作扇子輕輕搖著。我聞到陣陣沁人肺腑的芳香,但不知是來自她這搖動的手絹呢,還是來自那株丁香樹?“這株美麗的丁香可真叫……”我說——純粹是無話找話。須知沉默是一條神秘的林間小道啊;在這條小道上,常會有種種見不得人的念頭竄來竄去的。所以萬萬沉默不得!這當兒,夫人閉上了眼睛,頭往後靠著椅背,讓夕照靜靜地躺臥在她那線條細膩的眼皮上。她的鼻翼微微顫動,宛如一隻在鮮嫩的玫瑰上吮吸著花露的小小蝶兒的翅膀。她的手不經意間搭在了我的椅子的扶手上,緊挨在我的手邊。我的手指尖仿佛感到了她的手在輕輕顫抖——不,不僅僅是手指尖。這種感覺流貫了我全身,一直湧進了我的腦子裏,使我失去了全部思想——隻除去惟一一個……這個惟一的想法慢慢成形,恰似山區暴風雨前驟然凝聚起來的烏雲一般:“她是別人的妻子哩……”見鬼!這不是我早知道的麼;而且這個別人甚至還是我的朋友呐。——然而,今天這個奇怪的想法仍一再出現在我的腦海裏;我感覺自己仿佛是個乞兒,眼睜睜盯著麵前點心店櫥窗中的精美糕點,可望而不可及……“您在想什麼呢,夫人?”——我硬把自己從非非之想中拖出來。她嫣然一笑:“您真像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