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的位置在城市的邊緣,至今唯一透露出發展氣息的隻有從遠處延伸而來,在半空中昂然經過的高速公路。小鎮上的工人們大都仍然居住在多年以前工廠分配的青磚樓房裏。那樓房沒有電梯,結構及高度都是完全統一的。樓房的外牆也沒有裝飾,光禿禿的,看上去色彩陳舊晦暗,毫無生氣。江麵上常年停泊著一些鏽跡斑斑,已經很久沒有啟動的輪船。江邊碼頭上連接河街的石板階梯由於年代久遠,缺乏維修,已變得破破爛爛,凹凸不平。那幢弧形的,當年還算新潮,但現在看來已明顯過時的廠部辦公大樓就雄踞在碼頭之上,遠遠看去猶如荒涼古舊的城堡。經常見一些遠道而來的長途客輪歡快地奏響汽笛,順著湍急的江流疾駛而下。客輪高高的船弦上,密密麻麻擠滿了螞蟻大小的遊人。他們從幽靜的、古木參天的峽口裏冒出來,麵對電影蒙太奇手法般突然展現在眼前的窮鄉僻壤的異域風景,往往禁不住大呼小叫。許多人紛紛舉起手中的攝影器材,對著文物氣息濃烈的河街,荒涼古舊的城堡以及江麵上那星星點點、精致得可以入畫的小漁舟競相拍攝,發出高雅而悠閑的興歎。

小鎮雖小,閑人倒不少。小鎮固然缺乏文化滋養,內涵卻極其深厚。小鎮上至今古風猶存,俠義精神備受崇尚。但也許是由於長年居住在散漫的山林,遠離現代文明的緣故,小鎮上不僅民風剽悍,而且幾乎人人都好賭成癖。許多人甚至逢年過節關著門和自家的三親六戚也能賭得不亦樂乎,並美其名曰:“殺家韃子”。

據說有一次,小鎮上兩位長期販運水果的堂兄弟各自運著滿滿一卡車西瓜偶然在省外的公路上相遇。兩人談得投緣,不由得賭興大發,便指著遠處相繼開來的兩輛汽車,拿它們的車牌號碼下注(汽車的號碼通常是五個,正好用來賭“馬古”),賭注就是彼此的那車西瓜。兄弟倆跳下車來並排站在公路邊,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兩輛汽車一前一後疾駛而過,結果堂兄價值上萬元的西瓜,經過數千公裏的長途跋涉,眼看就要運到家門口,卻在一眨眼功夫全部一個不剩地易手給了自己的堂弟。這大概是他搞水果販運以來成交最快的一單生意。他隻好灰溜溜地空著兩手回家。

小鎮上幾乎遍地都開著名為茶坊實為賭館的小店,裏麵整天人頭濟濟,賭客雲集。有一次老黑當鎮長的父親在河街上一家餐館裏喝了酒,曾紅著臉醉醺醺地代表小鎮當局對眾人表過態,他認為和平年代兵工廠裏的職工反正閑著沒事幹,平時小賭無妨,可以怡情,隻要不大賭,不危害鎮計民生,他願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此無論紅白喜事,生喪嫁娶,都成為聚眾賭博的理由,這就是我們這個小鎮上特有的風土人情。

“金盆”火鍋店開張以後,生意相當不錯,據說開店投資的錢是老齊當年坐牢時經過多次不同規格的反複提審,才咬緊牙關扛下來留給黃丹的。多年來黃丹一直省吃儉用,就是為了等老齊出來過日子時一塊兒用這筆錢。也許是由於招牌比較近人情的緣故,火鍋店的座上客經常是我們這類賭徒或其它一些在金錢上來曆不明的人。老齊倒像是客人,什麼都不幹,成天抽著煙,翹著二郎腿,坐在櫃台後麵,看收銀小姐數錢。他的老婆黃丹統領著全局。

黃丹又懷了孕,腆著肚皮在店堂裏走來走去,笑嘻嘻的。黃丹三十多歲,皮膚白晰,高高瘦瘦的,有點兒漂亮。她性格開朗,伶牙俐齒,頗有幾分阿慶嫂的性格。她的父母當年曾是哈軍工畢業的高材生,是跟隨工廠一起南遷到這小鎮上來的。她的父親退休前擔任過廠裏的總工,每月還享受國務院頒發的專家津貼。在老齊坐牢期間,有不少好事者曾想打黃丹的主意,但無不碰壁,灰溜溜的。

有一次我帶領一幫賭徒去“金盆”火鍋店吃宵夜,黃丹來敬酒。提到老齊,她不無驕傲地說道:“我喜歡老齊,不為啥子,就為了他那點男子漢的骨氣,為了當年他那條打斷了也不肯下跪的腿……”說這句話時,黃丹還回頭深情地看了老齊一眼。那時老齊正無精打采地坐在櫃台後邊,用又大又黑的雙眸呆滯地望著鬧哄哄就餐的人群,那神態仿佛一隻被囚禁的華南虎。

但不久老齊就煩了,說這樣過日子實在太平淡,即使每天賺錢也沒得多大意思,而且疾病折磨得他好苦。他時常懷念以前那種狐朋狗黨、揮金如土的生活,盡管他現在一點也不缺少錢。

老齊很快就故態複萌,天天出來和我們一道鬼混。最初他聽鎮長的話,隻“鬥地主”或打麻將,隻玩小牌,但後來他賭“馬古”的癮比誰都大。這瘸子盡管腿腳不便,但依然和我一塊兒跋涉市區,轉戰南北,而且他出手不凡,動不動一擲萬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