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曩與義寧曹東敷同客南昌,又同寓簡庵、思齋昆仲家,昕夕論文,極友朋之樂。東敷詩學黃陳,頗為當代名流所推許,與愚一見即定交。蓋愚早年言詩,夙服膺元佑諸賢,與所論不謀而合也。東敷言:“並世詩人,突過乾嘉。昔瓶水齋主人曾有《乾嘉詩壇點將錄》之作。子於並世諸賢,多所親炙,盍不續為之,亦藝林一掌故也。”愚即具草,至媲擬洽合,萬不可移易處,東敷、簡庵、思齋皆撫掌不置。竭一晝夜之力,而當世諸詩人,泰半綱羅斯冊矣。乙醜在都門,章行嚴取而布諸《甲寅》周刊。後十年,上海《青鶴》雜誌又據而轉載。日人及山西原某,並有為箋注者,皆漏略不具。愚亦不複憶及之。及避寇居渝州,行嚴、旭初偶談及此,乃取篋藏原稿覆按之,覺有原稿合而刊本不合者,亦有刊本漏略而今本宜補入者。寇鋒日挫,受降匪遙,心境恬適。一夕,被酒初醒,乃援筆逐一厘定,並各係讚語,或論人,或論詩,遇感輒書,難以例範。要之,別有事在,非無謂而作也。百年之間,國運之盛衰,人才之消長,以及詩派之變遷,略係於此。昔葉自阝園氏早年於敗紙中得瓶水舊錄,詫為秘籍,一再刊布。又感時異事遷,舊錄諸賢,非唯篇章散佚,取證末由,即姓氏裏籍,亦難盡審。乃走廠甸,蒐集乾嘉兩朝詩別集讀之,乃知比擬之工,措語之巧,真令人軒渠絕倒也。晚年發篋,葺《乾嘉詩壇點將錄詩徵》若幹卷。自熹甚至,以為可備一代藝林掌故。然則前人視為遊戲興到之作者,儻亦覘世運、徵文苑者所不能廢歟?乙酉六月)詩壇舊頭領一員托塔天王晁蓋王闓運(附嚴鹹、鄧輔綸、高心夔、陳兆奎、夏壽田、楊莊)我欲避君天不肯,不然捶碎湘綺樓。(湘綺論近人詩句,謂嚴鹹也。)當仁不讓乃如此。似我者拙,學我者死。(湘綺自雲:“今人詩莫工於餘。餘詩尤不可觀,以不觀古人詩,但觀餘詩,徒得其雜湊模仿,中愈無主矣。”)籲嗟乎!遏八音,曾頭市。(袁思亮雲:“湘綺為湖湘派領袖,然及身而後,闃乎不聞,而散原私淑遍天下。以湘綺配晁天王,百世莫易矣。
按:本《錄》諸賢或論人,或論事,或論詩,隨所感及之,不可一一例均也。)陶堂老去彌之死,晚主詩盟一世雄。得有斯人力複古,公然高詠啟宗風。
湘綺老人,近代詩壇老宿,舉世所推為湖湘派領袖也。享名六十餘年,入民國,尚蒲輪入京,出長國史。項城權勢傾一時,而湘綺玩之股掌,且稱為袁世兄矣。其詩致力於漢魏八代至深,初唐以後,若不甚措意者。學贍才高,一時無偶。門生遍湘蜀,而傳其詩者甚寡。迄同光體興,風斯微矣。
(王闓運,字壬秋,號湘綺,湘潭人。鹹豐乙卯舉人,晚欽賜翰林院檢討。入民國,任國史館館長。民國五年卒,年八十五。有《湘綺樓全集》、《杜若集》、《夜雪集》、《八代詩選》、《唐詩選》、《湘綺樓日記》。
嚴鹹,字受庵,漵浦人。鹹豐舉人。年二十五,自經死。
鄧輔綸,字彌之,武岡人。鹹豐辛亥附貢生,官浙江候補道。光緒十九年卒,年六十六。
高心夔,字伯足,號碧湄,一號東蠡,又號陶堂,湖口人。鹹豐己末進士,官江蘇吳縣知縣。光緒九年卒,年四十九。有《陶堂誌微錄》。)(附)論近代詩家絕句章士釗湘綺寧為蜀秀樓,故山箘桂及身休。平生卻善帝王學,親見門人作故侯。(故侯,謂楊度也。)頻將紅線當華簪,省識周媽買弄心。六十餘年談笑慣,祁門洹上等閑尋。
名家人屬杜陵孫,黼黻三唐別有源。搜得東川作元後,陳詞應愧兩當軒。(唐詩推挹東川,裁抑杜陵,乃湘綺得意之筆。唯黃仲則《詩評》雲:”杜固詩之祖,而李東川實可謂祖所自出。後人法門亦遂無所不備。篇幅雖少,而渾然元氣,已成大觀矣。“見《兩當軒集》。不知湘綺曾見之否?
千帆謹按:三首屬王湘綺。)善焫王翁一辦香,五言高渾跨瀟湘。餐詩須得療饑骨,俊語飛揚服海藏。(君贈海藏詩雲:”世人無此骨,餐之不療饑。“)早炫聲華萬象侵,晚窮經論入沈深。倦遊一到烏尤寺,暗把詞心換直心。(資州變後,君遊烏尤寺,有詞,自號直心翁。)(千帆謹按:二首屬夏午詒。)詩壇都頭領二員天魁星及時雨宋江陳三立見一善,嚐掛口。退而視之無所有。江湖上,歸恐後。閱世高談辟戶牖。
撐腸萬卷饑猶饜,脫手千詩老更醇。雙井風流誰得似,西江一脈此傳薪。
(陳三立,字伯嚴,號散原,修水人。右銘中丞子。光緒丙戌進士,官吏部主事。戊戌革職,任南潯鐵路總辦。民國二十七年卒,年八十六。有《散原精舍詩集》、《續集》、《別集》、《文集》。
(附)論近代詩家絕句章士釗詩癖堂堂徵在今,新詩改罷複長吟。骨頭輸與海藏叟,大戟長矛相向森。(海藏為詩,一成不改,自言:”骨頭有生所具,任其支離突兀。“)山公知賞語肫肫,邁迨文章各有種。三世親承君子澤,並看躬拜振奇人。(光緒丁酉,湖南時務學堂招考,中丞公監臨收卷。吾交卷時,公詔語移晷。”振奇人“,先生挽外舅北山先生所用語。來吊時,跪拜涕泣,口呼彥複,觀者均極感動。)羔雁何能盡瑋奇,枝辭苦語偶難知。至情不礙開雲手,第一青廬謁墓時。
(千帆謹按:一本”瑋“作”瑰“.)天罡星玉麒麟盧俊義鄭孝胥慷慨北京盧俊義,金裝玉匣來深地。太平車子不空回,收取此山奇貨去。(盧俊義旗上語。)籲嗟乎!日暮途遠終為虜,惜哉此子巧言語。
肯向都官拜路塵,花間著語老猶能。隻緣英氣平生誤,未信寒蛟竟可罾。
蘇戡急功名而昧於去就,陳弢庵、張之嚐論及之。(陳弢庵見後。張之,名孝謙,商城人。光緒丙戌進士,官翰林院庶吉士。)蓋以自托殷頑,而不知受庇倭人,於清室為不忠,於民族為不孝。吾友程穆庵聞鄭死,有句雲:”片語救亡臣有策,終身為虜我何尤。“嚴於斧鉞矣。(千帆謹按:先君《哀鄭重九》雲:”高名一代海藏樓,晚節千秋質九幽。片語救亡臣有策,終身為虜我何尤。寧將國命酬孤注,未必行藏不贅疣。誰識南台起長夜,陸沈久已誌神州。“注雲:海藏早歲讀書福州,有詩雲:”山如旗鼓開,舟自南台下。海日生未生,有人起長夜。“”夜起“之號,蓋以此也。)若就詩論詩,自是光宣朝作手。《海藏》一集,難可泯滅。孔子不以人廢言,茲仍舊錄。而並為著論於此。
(附)論近代詩家絕句章士釗詩人邊帥不嫌狂,漢箭朝飛事豈常?王道縱知非樂土,後清未必勝宏光。(先生每以建立後清自詡,然非滿洲國也。)八裏莊前傅相祠,蒲荷重氣淨秋期。鬆蘿百尺無安處,願作青青澗底絲。(指天津李園登高事,吾學詩始於是時。)也曾高詠氣橫秋,劣企蘇黃與共遊。開口便雲數千歲,蘇黃應是客西周。(吾以《示侄》五古一首呈先生,極承推許,謂與蘇甚近。二十年中未見此作。贈詩有”不妨即以文為詩,勿與時賢較升鬥“,乃指此。唯散原歎賞範伯子《中秋玩月》詩雲:”吾生恨晚數千歲,不與蘇黃數子遊。得有斯人力複古,公然高詠氣橫秋。“蘇黃去今不過千歲,乃雲數千,未解何故。
千帆謹按:一本”劣“作”敢“,”開口便雲“作”但若早生“,”是客西周“作”使拜前修又按:《散原精舍詩》卷上《肯堂為我錄其甲午客天津中秋玩月之作,誦之歎絕。蘇黃而下,無此奇矣。用前韻奉報》起句雲:“吾生恨晚生千歲”,非“數千歲”也。章先生偶誤記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