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知青返城已成往事,但北大荒有說不盡的知青故事。北大荒的精神殘疾知青,這個獨特群體中的獨特群落,這個精神殘疾的弱勢群體,對於今天的人們來說,依然有著與眾不同的人生命運。他們有痛苦的過去,卻迎來了幸福安詳的今天,來自五洲四海的善良的人們在關懷著他們。一群部分或完全喪失生活能力的可憐人,終於得到了人間的真情,其間的故事令人動容。本期推出的報告文學《不老的北大荒》,以作者的親身見聞,帶您進入北大荒精神殘疾知青非同尋常的生活世界。
引子
2010年早春,我到了黑龍江省佳木斯市郊區一座現代化大樓前,反複端詳大樓頂端那十一個蒼勁的大字——農墾北大荒知青安養中心。
樓前的廣場大院寂寥空曠,沒有熙攘的人群,沒有喧囂的聲浪,偶爾有一兩個穿白大褂的醫生模樣的人,邁著輕盈而職業化的步伐,進進出出。
在大樓裏麵采訪了四天,又到下麵幾個農場采訪了數日後,我才知道,這座大樓靜謐安詳的背後,蘊藏著眾多千奇百怪、驚心動魄、震撼人心的故事。這些故事猶似突如其來的浪濤,有時會讓你猝不及防,有時會使你無言以對。
住在裏麵的,是一群永遠走不出北大荒的人。他們是一群特殊曆史時期的特殊群體,在特殊條件下,遭遇了特殊的命運轉換。他們的癡態憨相,詭怪言行,讓你欲哭無淚,欲笑無聲。而這裏的人間真情,無私關愛,又令人讚歎不已,永誌難忘。
這是一座盛滿豐富人生與坎坷命運的大廈。
這是一座悲愴與喜悅並存的大廈。
127名散落在北大荒的精神殘疾知青,在病房和康複大廳裏,向你訴說和展示淒美的人生傳奇。
上篇:斷裂的人生
當年的狂熱與激情,挫折與悲戚,愛情與浪漫,猶如凋落的枯葉,深埋在北大荒地下。往昔的記憶,早已鏽跡斑斑、支離破碎。
我們書寫的,隻能是斷裂的人生。
一走不出去的南橫林子
護士長把阿利領到我的麵前,他個頭不高,圓圓的腦袋,圓鼓鼓的後腦勺,嘴角緊緊地抿著,走路的步子碎碎糙糙的,再一細看,他那灰慘慘的臉色和無神的眼睛,還有那呆滯而遲緩的動作,我的心便倏地沉了一下。我把身子盡量探向他說;咱倆聊聊?他機械地、聽話地點了一下頭,嘴裏含混地說了句:好。
真得感謝852農場的民政幹部李建東,他給我找到了一份寶貴的資料。那是阿利申請到北大荒的曆史記載。表格上填寫道——姓名:阿利,性別:男,出生年月:1942年6月,政治麵貌:(空白);原畢業學校:北京師範大學物理係三年級(退學)。在學生態度欄,阿利寫道:自願去北大荒參加祖國建設,把在黨培育下學到的文化知識帶到農業前線,雖然現在不能在學校繼續學習,而我要到勞動中去鍛煉。更重要的是去改造思想,把自己鍛煉成又紅又專的勞動者,不愧為一個工人的兒子,我決心把自己獻給農業現代化,把一切獻給黨。在家長意見欄裏,阿利寫道:因時間倉促,來不及征求家長意見,一切由黨決定。在學校審批欄裏,校方寫道:神經衰弱,但可以勞動。
表格上大都是阿利的筆跡,清秀、流暢、端莊、有力。阿利的字寫得好哇!當年852 農場阿利的隊長王吉祥不無讚賞地誇道。
這是用一顆火熱的心書寫的肺腑之言。要知道,在那狂熱的年代,誰要是搶先實踐了毛主席的話,誰就活得英雄,死得其所。阿利的話,是我們共和國幾代人呼喊了幾十年的口號。從中我亦看到了自己久違的青春。
青春是一把利劍,需要在苦累險惡中淬火。這是知青在北大荒永遠讀不完的課程。
阿利也要種地、鋤地、地、打草、刨糞、修路,也要蓋房子、刨凍土,也要扛麻袋。他當年的知青戰友劉進元說,別人扛180斤麻袋出10分勁,可阿力扛180斤麻袋,要使上15分勁,甚至要超負荷消耗全身體能;別人累得汗流浹背,阿利就得頭昏眼花。有一位當年的老農工說,有一次,知青們掄大鎬刨凍土修路,他看到阿利連鎬都舉不起來了,可他咬咬牙又拚命舉起,大鎬在頭上晃了兩晃,阿利的身子一歪,“嘭”地一聲倒在了地上。人們圍過來一看,阿利已然暈了,再一看他的雙手,“虎口”一道道震裂,血滲出來。大家要把他攙扶回去,可阿利不幹,他還要掙紮著堅持……
有位知情的老人告訴我,阿利平時不愛說話,經常獨坐在地窨子、草窩棚前想心事,手拿洞簫,吹起悲悲切切的曲子,把人們吹得內心酸澀酸澀的。曲子好像有《蘇武牧羊》,還有東北抗聯的《露營之歌》。
40多年過去了,如今,誰能破解阿利那憂傷的洞簫,訴說著怎樣的內心隱秘呢?
我企圖把他當年的思想多挖掘出一些,然而,他一臉的恬靜如水,沒有喜怒哀樂,自言自語地說:想啥,啥也不想。他的青春記憶,早被無情的時代風霜掏空了。很多“精殘”知青都是這樣,隻有空空的軀體,沒有內心世界。護士長孫萍說:他們啥都忘了也好哇,省得痛苦一輩子。
阿利的精神失常到底是什麼原因?是政治打擊,還是情感受傷?一個當年就和他住在一個窩棚的戰友說:阿利是個謹小慎微的人,過於敏感。家庭出身好,父親是工人,從來到北大荒,除了勞累與艱苦,他沒挨過批鬥,也不是被情所困,而是承受不了生活的風霜。
有位年輕人感慨:那時候,要是及時治療就沒今天了。阿利可能早當上科學家了,最低也是個大教授啊。
我無言以對。
瘋狂的年代不拘小節。人們都在狂熱地背誦“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等讓人熱血沸騰的口號,誰還敢對一些病病災災的小事關注。要是虱子咬一口跳蚤蹬一腿就躺倒了,那是來改造思想嗎?懦弱而敏感的阿利,更害怕戴上各種帽子。
閉塞的北大荒人,渴望知識,盡管上麵有人鼓吹知識越多越反動,但他們希望自己的孩子受到好的教育。北大荒,需要像阿利這樣有知識的人。場部毅然決定讓阿利當小學教師。以後又讓他當中學教師。但不知道是阿利的知識太多不會表達,還是那一口難懂的江蘇“英語”,竟成了他和學生之間的一道鴻溝,他講得汗流浹背,可學生們卻鴨子聽雷——一竅不通。以後,農場和連隊的領導,還是憐惜愛護他,又讓他當了護林員。據隊長王吉祥說,阿利和其他戰友共栽了近10萬多棵樹。我問阿利:你在852 農場都幹什麼活?他說,啥都幹。緊接著就說:栽樹,我栽了那麼多樹啊,有10畝10坰10萬棵吧。說到這裏,他就語焉不清,嚅動嘴角,閉上嘴不吭氣了。
他和別人嘮嗑,總是忘不掉他栽的那片樹林子。
阿利有過美妙的青春。在大興樣板戲的年代,一次,農場舉辦彙演。他在革命樣板戲《沙家浜》中,扮演英俊瀟灑的遊擊隊長郭建光。雖然舞台不成樣子,用幾個磚頭一擋,是象征性的,演員和觀眾都在一個平地上,可幾十裏外的人還是潮水般湧來。
阿利在激揚的樂聲中,閃亮登場,台下一片歡呼,盡管沒有譚派的本色韻味,但文化荒蕪的北大荒人,還是看得心醉神迷。
阿利能拉會唱,多才多藝,著實在852農場火了一把。許多女孩子都用發亮的眼睛看著這個稀缺而多才的帥哥……
我問阿利:聽說你演過《沙家浜》裏的郭建光。阿利點頭,連說“嗯”“嗯”,演過。眼睛立馬放出了光亮,麵色微紅,嘴角嚅動,手一抬一抬的,像要飛起來的樣子。
我問:你有媳婦嗎?回答:有。她是幹啥的?也是知青。
阿利在教中學時,有一位同樣是北京來的女知青名叫黎青,在小學教學。經人介紹,兩個人在寂寞的荒原裏,擦出了愛情的火花。他們的婚姻,一開始是平靜的。那時,黎青知道阿利有點精神憂鬱和輕微的不正常,但她覺得,阿利這棵原本挺拔的小樹,本應鬱鬱蔥蔥地成長,都是惡劣的環境把他壓垮的,隻要有了甜美的愛情,什麼憂愁都會被消融淨盡的。
但人生並不是一廂情願的。幾年平靜的愛情生活過後,他們生了兩個女孩和一個男孩。阿利的病,卻越來越重。有時候,很慘。
有一次,他犯病,十冬臘月跳井,被冰卡住了,後被人拉上來,撿了一條命。
到了70年代,居住條件稍稍改善,農墾的房子由過去的地窨子、草窩棚換成了“拉和辮兒”泥草房,可阿利的記憶還停留在過去。他自己在屋地裏挖個大坑,然後,把麥秸、豆秸和一些柴草,鋪到大坑裏,他不鋪褥子不蓋被子不脫衣服,也不刷牙不洗臉,就縮在那個鋪滿雜草的地坑裏。吃飯時,要送到他的手上。妻子孩子怎麼勸他拽他,都無濟於事。他就覺得那個像豬圈一樣的窩兒,是最舒服的。他病情最嚴重的時候,舉著刀,凶神惡煞般奔向妻子,嘴裏喊著,我殺死你們!殺死你們……農場領導怕出事,把黎青調到另一個連隊,讓他倆分開居住。
在852農場,李建東和王吉祥幾位好心人,領著我來到了阿利曾經的家。已有40多年的曆史了,現在住的是一位老農工。房子破敗不堪,地基下沉,東倒西歪,進屋要貓腰。原來阿利挖大坑的地方,有一間房大小。我看著那間灰暗的屋子,想象著當年阿利非人的生活,什麼也說不出來。
我至今不明白,阿利的記憶中,為什麼隻留下美好,而那些磨難與酸楚,似乎早已灰飛煙滅。
我問:阿利呀,你的老家在江蘇,夫人和孩子在北京,我們把你送回江蘇還是送回北京呢?阿利回答得很幹脆:我的家在南橫林子,我要回南橫林子。我又問:北京多好哇,老伴等你回去呢。可阿利還是果斷利落地回答:南橫林子是我的家,江蘇、北京那都是老家。我問:南橫林子有啥好哇?阿利不假思索地說:那兒有我栽的樹,有白樺林。說完,低下頭,喃喃地說:我來這兒(指安養中心)已經很長時間了,你們也該讓我回南橫林子了。我曾經詢問過852農場的老農工,南橫林子是怎麼回事?他們告訴我,南橫林子就是852農場的老名字,阿利插隊落戶的地方。
阿利已經69歲了,稀疏的頭發已有幾許灰白,可他的記憶仍停留在那個荒誕的年代,他是一個永遠也長不大的垂垂老者,一個走不出南橫林子的永遠的知青。
令人安慰的是,阿利的夫人黎青,不僅把青春獻給了阿利,在艱難的歲月裏不離不棄,而且,這些年在北京把全部心血放在撫養孩子身上,還抽出時間,到北大荒來看望阿利。三個孩子個個出類拔萃,兒子畢業留在清華,大女兒在北京市公安局,二女兒在科研所工作,據說,三個孩子都絕頂聰明……我想起了“天若有情天亦老”這句詩,這可能是老天對受盡悲苦與淒慘的知青的補償吧。
二丟失的愛與無愛的婚姻
1963年12月,北京女孩張慧穎,和其他十幾名支邊青年,冒著零下30多度的嚴寒,頂著“大煙泡”(狂風暴雪),來到了農墾紅興隆所屬291農場。她在北京19年,從未遇到過這樣的冷,鑽心刺骨,像刀子似的。晚上,他們住在地窨子裏,四麵透風,不敢脫衣服,睡覺要戴棉帽子。盡管這樣,她的腳還是凍得腫起老高,疼得連覺都睡不著。第二天,她們出去打草,冰雪灌滿鞋子,收工時,腳和鞋粘到一塊,費了好大勁才把鞋和腳分開。
白天不敢哭,晚上偷偷地流淚。沒見到北大荒之時,北大荒如詩如畫,可到了北大荒,這裏除了荒涼就是冰冷。
她突然想回家,回到北京那個四季溫煦的家。可又一轉念,回家就能過上好日子嗎?她在北京每天的定量是9兩糧,上有老人下有妹妹,連9兩這個平均數都根本吃不上。
到291農場的第一頓飯,簡直不是吃而是吞,風掃落葉,狼吞虎咽,一個飽嗝接一個飽嗝地打!她在北京真的是餓怕了,1.67米的個子,卻連100斤的體重都不到。現在,如果問農場的老農工,張慧穎剛來時什麼樣?很多人都會說,高高的個兒,瘦瘦的,白白的,長得很苗條,可人們不知道,那是餓出來的。
有一個關於胖子的話題。我們年輕的時候,如果往哈爾濱的道裏中央大街一站,即便站三天三夜,也看不到一個胖子。那時,蘇聯的電影裏,淨是大個子大胖子大肚子,國人百思不得其解,我們中國人怎麼沒有大肚子呢!可能就是這個品種吧!改革開放以後,生活富裕了,國產的大胖子大肚子隨處可見。這時我才明白,不是品種問題,而是環境問題——政治環境、經濟環境和生活環境關係著國人的胖瘦。
我在安養中心看到的張慧穎,已經發福了。我問張慧穎:你家在北京,為什麼跑到北大荒來插隊呢?她回答:毛主席教導我們,農村是廣闊天地,那裏大有可為,還有飯吃。我來北大荒就是來吃毛主席的飯。科主任吳斌告訴我,這是張慧穎的一句名言,她經常說。
張慧穎這句話沒有說錯。現在,張慧穎真的吃上共產黨的飯了,安養中心每天為精殘病人,按營養搭配食譜,天天有不同的主副食,特殊病人還有特殊飯菜。一百多名病人中,有好幾個胖子。有一位姓臧的患者,大腹便便,走起路來樣子很逗。一位小護士笑著說:淨吃好的,無憂無慮,能不胖嗎?
精殘病人大多有隱私,慧穎的愛情遭遇至今還藏匿在北大荒的深處。
那時,轟轟烈烈的運動已經開始。原有的頭頂藍天鬧革命,腳踏草原煉紅心,已使她筋疲力盡。現在又突然天昏地暗,批鬥、內戰、打砸搶,突如其來的革命讓她驚慌失措心神疲憊,像一個受驚嚇的小兔,拚命防備著、躲閃著,每時每刻都把自己撐得像個響當當的革命左派,生怕哪根大棒落在頭上,把她打成資產階級而劃入另類。
她尤其渴望一個寬厚的肩膀。和她同來北大荒的知青戰友常邊,在冰天雪地裏為她係棉帽扣兒時,從眼睛裏為她送來了一團火,她在那團火裏看到了兩個字——愛情。
打那以後,兩個人總是借故見麵。在那個把愛情視為異類的年代,他們悄悄地鑽進一人多高的草叢裏,坐在塔頭墩子上,說悄悄話……
張慧穎像變了個人,有時禁不住哼起歌來——
紅莓花兒開在野外的小河旁,
有一個少年晝夜犯思量……
她有一個好姐妹,叫朵朵,是和她同來的知青。每次他倆在一起,都要帶上朵朵。朵朵不願意,說你們倆上戀愛課,讓我當旁聽生,我不遭那個罪。張慧穎就哄她,拽她。有一次,朵朵忽然說:你總找我一起去,就不怕我把你的那個給搶走?張慧穎哈哈大笑:你是我親妹妹,怎麼能搶你未來的姐夫呢?朵朵的臉飛起一朵紅霞,張慧穎並沒在意。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常邊的影子,遠了,淡了,最後,幹脆不來找她了。有一天,她把他堵在茅草房的後麵。常邊,你為什麼不來找我了?常邊支支吾吾地解釋:我,我這幾天太忙,太,太累……
突然有一天,張慧穎看到常邊和朵朵快速地淹沒在荒野——她和常邊相偎相親的地方!她的血液幾乎凝固了,她用牙齒狠狠地咬著嘴唇,直到一滴鮮血滴在手上……
張慧穎的笑容沒了,歌聲沒了,眼神空了,靈魂也空了,她的言談舉止和常人不一樣了。人們竊竊私語:
她精神失常了吧?
哎呀,太可惜了,多漂亮多善良的一個人哪!
那個朵朵真不是東西,卑鄙!
那個常邊更他媽不是好餅!
常邊和朵朵呆不下去了,所有的知青都不和他倆說話,像躲馬蜂那樣躲避他們。兩個人通過組織調到另外的知青點,在1979年知青大返城的時候,他們雙雙返回北京。
張慧穎也返回北京,在北京滯留三個多月,又悻悻地回到了北大荒。不知是家中沒能力,還是親人容納不下她。知青走了,拖拉機停在荒野裏;中、小學幾乎完全停課;連每天念報紙的人都沒了。張慧穎的病情又加重了。
一些好心人害怕張慧穎的病情大發,就想辦法給她介紹對象。左顧右盼,整個場部就一個剩男,叫李學勇,矮矮的個子,五短身材,黑紅的臉膛,說話憨聲粗氣,舉止言談冒著土氣。但他是個善良的人,他的想法也善良——她有病不怕,隻要我對她好,她就是塊冰,我也能把她捂化!
當年,他在醫院當大夫,知青經常來看病,有的還要開診斷。黃醫生為人忠誠耿直,不歧視知青,實事求是地為他們看病、開診斷。在知青回城需要照顧時,他還“機動靈活”地開了些對知青有利的診斷,在那個稀缺正義的年代,因為公正,知青們就記住了黃院長。在他們心中,黃院長是世界上最好的人。當這些知青紛紛返回南方後,幾十年過去了,他們沒忘記這位院長,每年都給他寄些當地的特產。而黃院長也經常給他們寄些東北土特產,還時常打電話互致問候。
前麵提到的光華知青關愛基金管理中心主任王進江女士,在安養中心慰問時,正逢59歲生日,安養中心為她舉行了生日盛典。王女士追今撫昔,感動得熱淚盈眶,當場拿出1000元錢,贈給安養中心的工作人員。46年前,她和其他54萬知青一樣,在北大荒度過了6年的青春歲月。她的心,幾十年連著北大荒。
10萬官兵,支邊青年,山東移民,54萬知青,從海南島上來,從黃海之濱來,從長江黃河岸邊來,從繁華的大上海來,從祖國首都北京來,從抗美援朝戰場上來,他們開墾和造就了輝煌的北大荒。北大荒,如今是北大倉。溫家寶總理向北大荒拱手致意:拜托北大荒,全國大糧倉!10萬官兵及其後代聽到了!支邊青年及其後代聽到了!54萬知青及其後代聽到了!北大荒五彩繽紛,北大荒精彩絕倫,北大荒的兒女聰明智慧,北大荒的青春常駐!
不老的北大荒!
後記
在人們為北大荒知青安養中心歡呼的時候,黑龍江省農墾殘聯理事長董興業臉色凝重。我究其所以:你還有心事?他重重地頷首——
北大荒精殘知青上了救助的第一艘船,他們是幸運的。我們應該為他們歡呼。可是,我們黑龍江還有其他戰線上的精殘病人共40萬左右,全國有精殘病人1700多萬,我們還應該把這些人也像知青那樣救助起來。還應該有第二艘船、第三艘船啟航。一句話,對精殘病人的救助才剛剛拉開序幕,任重道遠。
對精殘病人的救助,應該遵循治療、康複、脫養的原則,讓他們逐步走出病房,恢複勞動技能,回歸自然,回歸社會,堅決防止由分散的小籠子變成了集中的大籠子。國外有過渡站托管站,有提供就業的康複農場、工廠,實行多元化服務格局,多元化投入機製,多元化救助形式。對精殘病人的最終目標,就是要實現返城回家夢想,活在陽光綠陰下,共享現代文明成果。
溫總理說,要讓中國人活得有尊嚴。這裏的中國人,應當涵蓋領導,也包括百姓;既包括富人,也包括窮人;既包括健康人,也包括病人(當然包含其中的殘疾和精殘病人);既包括主流社會,更要包括社會邊緣的弱勢群體。隻有達到這個標準,才能真正體現國家的文明與進步。我相信,正在一日千裏大發展、備受世界矚目的中國是能夠做到的。
讓中國人民活得有尊嚴。
讓精殘病人活得有尊嚴。
(注:依照被采訪者的意願,文中個別人為化名)
作者簡介:
李林,筆名叢山,男,黑龍江人,畢業於北京師範學院(現首都師範大學)中文係。主要從事小說、報告文學、散文創作,尤以中篇小說為主。由於本人在縣、市、省機關工作多年,比較熟悉當下部分領導層的原生態,故作品多為各具特色的反腐題材。作品發表在《北京文學》《報告文學》《章回小說》等全國各大報刊,約百萬多字。中篇小說《局部地區陰有陣雨》,紀實文學《恩兄義弟》等作品,曾獲國家或省級征文獎項。長篇報告文學《俄羅斯的中國農民》入選中國作家協會重點扶持作品。現為黑龍江省作家協會會員。
責任編輯 師力斌
他們結婚了。一個是滿懷激情迎新人,一個是癡癡呆呆入洞房。
從1979年結婚到現在,倆人已共同生活了30多年。李學勇是這麼訴說的——
我把她既當老婆又當孩子,她犯病不吃飯,我就喂她。把碗撇了,我再撿回來,一口一口地喂。十冬臘月外麵下著大雪,她三更半夜穿單衣單褲往出跑,我就去追她,把她抱回來,用棉被把她裹上捂熱。她有時糊塗了,擦屎擦尿的事我都幹。唉——李學勇長長地歎了口氣:我就是她的一頭驢呀!等過幾天,我還得去安養中心看她,要能行,我再把她接回來。
李學勇的朗朗笑聲告訴我,他是幸福的。可張慧穎幸福嗎?她的病情愈來愈重,那段沉重的感情永遠壓在了她的心上。
我回到安養中心問張慧穎:你老頭是誰呀?她回答;李學勇。我又說:他來接你來了,你回不回去呀?她淡淡地回答:來接我,我也不回去。停頓了一下,又說:回不回去,再說吧。說完,她抿了一下嘴兒,有隱約的笑影。是不是對照顧她30多年的丈夫,留存了一點感激?
李學勇告訴我兩件事。他說:第一件,我和張慧穎有一個女兒,現在北京,每個月能掙2000多塊錢,可有孝心了,每年都來看她媽,還告訴我,等我老了,接我回北京養老。我呀,這些年的希望都在我女兒身上哪。我還告訴你一件事,張慧穎原來那個對象常邊,去年還和朵朵來看她了,買了不少東西。可是,她什麼都不記得了。我問:那兩個人說什麼了?他們後悔,還是……李學勇一聲長歎:有啥可說的呀?說什麼張慧穎都聽不明白。
三被騙來的知青
李啟是1980年來北大荒的。是被騙來的。
李啟跟我說話時,歪著頭,眉頭擰得緊緊的,嘴唇狠狠地抿著,抿得嘴斜眼歪,臉上的每一條褶皺都含著無盡的恨。有時,嘴裏發出哦哦的聲音,像雞啄米似的點頭,有亮亮的東西在眼圈裏轉來轉去。
許多精殘知青都是這樣,語音含混不清,笑得模模糊糊,恨得似有似無。對於往昔,他們恍若隔世。但李啟是個例外,在他的心底,還殘存著刻骨的愛與恨。
黑龍江農墾總局殘聯辦主任趙書雲為我提供了一個完整版的李啟遭遇。
李啟,生於1948年,家住北京,從小就心眼太實,說白了就是有點傻。他在單位是鍋爐工,幹起活來,聽話、勤快、踏實、一絲不苟,什麼苦活、累活,都搶著幹。當時北京的住房小,人口多,哥哥要結婚,和一個傻弟弟擠在一起,總覺得別扭、累贅,哥哥從內心煩他。
1979年,哥哥有個要好的知青朋友姓魯,從北大荒返城,可當地的一位姑娘和他訂婚卻沒有指標回北京落戶,他找到李啟的哥哥,求他幫忙。兩個人商量了兩三天,終於想出了一個狠毒的主意,用狸貓換太子的辦法,用弟弟的指標成全了姓魯的朋友。
哥哥對弟弟李啟說:李啟呀,你願意去北大荒嗎?李啟說:我……沒等弟弟回答,哥哥趕緊說:去吧,那裏有飯吃,有車開,還能說上媳婦,可好了。有一眼望不到邊的大草原,風景可美了。你在北京誰給你當媳婦?那裏的漂亮大姑娘遍地都是,快去吧。父母去世後,哥哥是他唯一的親人,在這個世界上,他最信賴的就是哥哥。
1980年,他像一滴逆流之水,迎著返城的浪潮,帶著憧憬與夢幻,走進了北大荒紅星農場16生產隊。
人家都回城去了,你怎麼還來呢,你傻呀?
那個姓魯的小子,用你的返城指標,換回了一個大姑娘,哈哈……
人們的七嘴八舌,終於讓李啟明白,他讓那個王八蛋和哥哥合夥給騙了!
人們憐憫這個被拋棄的人,給他介紹了一個比他小9歲的姑娘與他結了婚。但李啟的心,還是向往北京,尤其想哥哥。冬天,他的腳凍傷了,潰爛了,晚上睡覺難忍地癢,他度日如年。李啟喜歡一個人靜靜地站在荒野裏,望枯草敗絮,殘陽如血。一站就是幾個小時。
場部同情李啟,派人去北京找他哥哥,聯係李啟回城事宜,可哥哥避而不見。
沉重的打擊和長時間的鬱悶,使他最後的一點希望徹底破滅。李啟瘋了!
農場分給他房子,他把玻璃砸個稀巴爛。本來氣溫才20來度,他卻喊:我熱!我熱!隊裏送來麵粉、豆油等食物,他揚得滿地都是。不久,他突發奇想,養起了豬和狗,而且在炕上養,在炕上搭個豬圈和狗窩,豬糞堆得三尺多高,滿屋臭氣熏天。
據16隊的人說,李啟一犯病,打人罵人凶得很。可是,他養的那條狗,卻始終受到他的青睞,李啟走到哪兒,狗就跟到哪兒。這成了當地的一道風景。
隊裏給他送去飯菜,他扒拉到一邊,卻滿大街到垃圾堆裏找東西吃,尤其喜歡找一些死貓爛狗拿回來煮著吃,吃來吃去吃瞎了一隻眼睛。
最讓左鄰右舍不得安寧的是他的一個奇異動作——每當清晨或夜晚,他都要爬到房頂,背靠著煙囪,手拿一根鐵絲當電話線,連哭帶喊:我要北京,北京,北京嗎?我找哥哥,哥哥,哥哥呀,我要回家,哥哥,我要回家……空曠的北大荒,寂靜的夜晚,他的哭號,淒厲而陰森。他邊哭邊吐,大口大口的唾液裏,咳出縷縷血絲。許多鄰居紛紛搬家,躲得遠遠的。
這時,有個人稱韓四哥的人,像救星似的從天而降。
一天,韓四哥去場部開黨員大會,回來後,趕緊為自己的養魚池拉飼料——麥頭子。正在裝車時,來了個人,也不說話,抄起家夥就幹活,裝完車,就自己上車。韓四哥以為是順路捎腳的,也沒說啥,可到了水庫,這人又幫卸車,又幫灌麥子。幹完活,韓四哥留他吃頓飯。吃完飯,那個人就悄悄地走了。韓四哥正在疑惑不解,別人告訴他,那是個瘋子,讓他離遠點。
第二天,韓四哥一出門,就看見那個人在垃圾堆裏扒東西吃,韓四哥的心,很不好受,趕緊上前把他領到家,把剩菜剩飯拿出來給他吃。可是,這個人吃完飯,不走了,韓四哥走到哪兒,他就一步不離地跟著,還一口一口的叫哥,叫得可親熱了。自那以後,他再也不到房頂上哭喊哥哥了,在他渾濁的思緒裏,把韓四哥當成了他的親哥哥。
韓四哥給李啟在水庫邊蓋了一座小房,可李啟燒炕時沒有節製,把炕燒起火了,火越燒越大,整個小房全著了,煙火躥起老高,等韓四哥和一些人趕來救火時,李啟正一絲不掛地往出跑。韓四哥心想,沒燒著我這個弟弟就行。
一場驚嚇,李啟的病更大發了,見著男人就追,見到女人就脫褲子,人們不但恨這個瘋子,也罵韓四哥:真他媽沒卵子找個茄子提溜著,鬧得我們雞犬不寧。韓四哥沒辦法,勸李啟走,李啟就是不走,對著韓四哥傻笑。韓四哥拿起棍子假裝要打他,他就笑嘻嘻地跪下。韓四哥歎一口氣,說:李啟呀,起來吧,哥不攆你了,今後,有哥在就有你在。李啟聽了,嗚嗚地哭起來,一聲聲地叫:哥,哥!韓四哥的眼淚也刷地滾落下來。
李啟的病越來越嚴重,有幾次跑丟了,韓四哥領著自己的兒子到處找。很多人勸韓四哥別死心眼兒,正好讓他走吧。可韓四哥說:他到處亂跑會有危險,我不能不管。
我已經把他當成自己的親弟弟了。
這是韓四哥的一句名言,一旦有人勸他扔掉李啟,他就說出這句話。韓四哥找李啟,到過黑河、哈爾濱和大連,穿街走巷,饑一頓飽一頓,吃飯住宿路費等都是自己掏腰包。2001年4月份,李啟的脾被摔壞,不久又得了腦血栓,韓四哥的兒子、兒媳婦等全家人都來照顧,擦屎擦尿。李啟好轉了,知道自己要藥吃了,全家人都樂得閉不上嘴。韓四哥又花4000多元錢,給他在自家旁邊買一座小房,給他搭了火炕,把屋收拾得幹幹淨淨。近些年,韓四哥年歲大了,也病了,已伺候不動李啟,又花錢雇人侍候李啟。李啟每天親親地看著四哥,親親地叫著哥哥、哥哥,叫得韓四哥心裏甜甜的也酸酸的。
2009年7月,韓四哥已經快到60 歲了,渾身是病,他的孫子都十幾歲了。在他要花錢雇人侍候李啟的時候,省農場總局殘聯決定,把李啟接到北大荒安養中心。李啟和韓四哥在分手時,抱頭痛哭,在場的人無不落淚。
李啟,被親哥哥一腳踢到北大荒,一個素不相識的韓四哥,用良心、愛心和高貴的人性,撫養他17年。我在筆記本上,恭恭敬敬地寫上了韓四哥的真實姓名——韓富財,北安紅星農場第五管理區普通工人,中國共產黨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