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龍蛇混雜(1 / 3)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

蘇州,江南花花世界的代表性大都市。

大明皇朝天啟六年的蘇州,畸形的繁榮已經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程度。

農村凋零,民不聊生,人們前往大都市求活,天下各地盜賊如毛。

短短的最近七八年中,賊寇增加了三倍,天下各地的廣大農村中,有十之一的農戶,放棄所有的田地,攜老帶少逃入都市謀生,也逃避苛捐重稅。

因此,天下各地盜賊如毛,民窮財盡,但蘇州卻因各種工業與貿易而更為繁榮,歌舞升平,人人爭逐聲色犬馬,等候大災難降臨。

今年三月,當朝大奸太監魏忠賢,所派的東廠特務,光臨蘇杭江浙,捉拿已告假退休,以文選員外郎周順昌為首的五位忠臣,因而激起民變。

蘇州二百餘萬市民罷市,封鎖運河,攻入巡撫官署,殺掉緹騎的首領椿頭神劍晁慶,擊沉專使的座舟,死了不少人,轟動天下。

說蘇州是天下第一大城,半點不假,市民兩百餘萬,稅收占全國總額七分之一。

僅蘇州、常州、鬆江、嘉興、湖州,這五府就養活京師朝廷的百萬廢物,衣食日用必需品,一船船不分晝夜往京師運。

天啟皇帝是個狗都不吃的爛皇帝,大權落在大奸太監魏忠賢手中,短短的六年當政期間,他唯一所做的事,是每天都在大砍大殺那些大忠臣、小忠臣、不大不小的忠臣,殺得天昏地黑,殺得滿朝忠臣名將一光二空,整整殺了六年。

現在,還在殺。不殺盡天下忠臣義士,決不幹休。

不但殺在朝的忠臣義士,連早已退休致仕的老忠臣老義士也追殺不休。

當然,這位皇帝還有一件事樂此不疲天天在做。

他十六歲登基,生母孝和皇太後早死,由奶媽客氏一手帶大,客氏十八歲進宮,丈夫死後,生了兩個兒子。這是說客氏比他大不了幾歲。

由於母親早死,他患上了戀母情結不足為奇。登基的六年歲月中,每天都躲在他奶媽奉聖夫人客氏的裙子裏,與兩大太監魏忠賢、魏朝,爭索奶媽的奶,當然也爭脫奶媽的羅裙,四個狗男女一起鬼混,樂此不疲。有時還爭風吃醋,他幾乎淹死在南海中。當時,魏忠賢與客氏在大船上宣yin,他乘小船追趕,小船被撞翻,駕小船的太監都淹死了,他沒死,真是天意,大明皇朝合該氣數將盡。

事變已過了百日,該捉的捉了,該殺的殺了,蘇州依然歌舞升平,爭逐聲色犬馬的人更多了,有錢就拚命花,誰知道哪一天大禍臨頭。享受了再說,反正天下人都知道:南人好奢。

兩百多萬人的興旺大都市,什麼稀奇古怪的事都可能發生,龍蛇混雜,是江湖朋友最理想的獵食場。

運河最忙碌的地段,是閶門至楓橋一帶,這十裏水程,沿途碼頭林立,客棧處處,舟船往來連桅接舳,以貨運碼頭為主。

其次是閶門至胥門一帶河麵,碼頭則以客運為重。每天,從附近各縣趕來謀生的人,潮水似的從這裏登陸,各找活路。

蘇州的工業以紡織為重,製絲、調絲、漂布、染織……工廠幾乎集中在城東區。

城西區也有機房,最精巧的花機就設在這一帶。

不少機房的工人是固定的,重要的工匠都是專業的師父。至於其他不需專業的人才,則雇用這些來自各地的廉價勞工。

這些來自各地的人,先到薦頭店登記,找不到長期工作,便得去做臨時工。

織緞的人,到花橋等候;紡織的,到廣化寺橋;絹絲加工,到濂溪坊。自早到晚,這三處地方站滿了麵有菜色的男女,等候機房的雇主前來雇人,做一天領一天工錢,毫無保障,能受雇某一大機房做長工,那就是老天爺特別照顧了。

由此可知,蘇州流民之多,也是天下第一的,治安也是最糟的城市。

每天都有罪案發生,蘇州的官老爺最肥也最頭疼。

輕舟靠上了楓橋碼頭,已是申牌時分,距府城的閶門碼頭還有八九裏,要趕一程還來得及。

船靠岸,表示旅客不準備至府城了。這種行走運河的小輕舟,通常聽從顧客的意思而定行止,顧客要在楓橋過夜,船家毫不介意,而且歡迎,可以多賺一天的船資。

也許,顧客想在這裏停泊,夜半聽寒山寺的鍾聲吧!

其實,寒山寺半夜是聽不到鍾聲的。和尚們也要睡覺呢!哪能來夜敲?

碼頭真熱鬧,有三百餘艘船隻停泊。上下航的大小船隻,更是連桅並舳。

一位年輕貌美、風華脫俗的綠衣裙女郎,脅下挾了一隻長包裹,風姿綽約的踏上了跳板。

“今晚我是否登船,無法斷定。”她扭頭向滿麵風霜的六位中年船夫說:“不必守候等我。”

“客官能找得到般嗎?”船主人笑問。

這一段碼頭,停泊的幾乎都是載客的小型船隻,單桅,小艙,外型相差不遠,數量多,夜間,還真不易找到自己所雇的船。

半夜三更,一個年輕貌美的大姑娘,在碼頭找船,是相當危險的事。碼頭龍蛇混雜,是江湖好漢的獵食場,什麼可怕的事都可能發生,連大男人也難免出意外。

“放心啦!錯不了。”她腳下輕盈登上碼頭,向行人摩肩接踵的市街舉步。

“這位小姐膽子真大。”船主盯著她婀娜的背影苦笑:“我真擔心她出意外。”

“東家,你放一百個心。”那位健壯的船夫一麵整理艙麵一麵說:“她敢在鎮江雇船.形單隻影和咱們航行八九晝夜,有說有笑一團和氣。她知道什麼叫風險,那是一個見過世麵的女英雄。”

“女英雄?”

“她背上的長包裹是劍,沒錯。”

“劍?你知道是劍?”

“沒錯,劍。刀應該帶弧形,而且我知道一定是殺人的利劍,不是裝飾品。”

“去你的!你愈說愈像真的了。”船主笑罵。

“相信我,東家。”船夫說:“誰敢找她打歪主意,保證頭破血流,甚至會丟命,錯不了。”

楓橋不是大鎮,隻是府城郊外十裏左右,運河旁的一處小市集,一部份過往船隻的暫泊處。

唐代大詩人張繼寫了一首詩“楓橋夜泊”,成了千古傳誦的名詩。其實,唐代以前,這裏稱封橋,張大詩人為何改封為楓,恐怕隻有請他老人家在天之靈下凡來說明了,也許是他曾經在橋旁看了楓樹吧!

由於詩中有一句“夜半鍾聲到客船”,寒山寺的鍾也因此而遭劫,日本鬼子侵略我國,幹脆把寒山寺的大鍾搶到日本去了。

這處小小市集,成了天下聞名的地方,過往的船隻,在此靠泊就不足為奇了。上岸不遠去寒山寺,參拜笑哈哈的崇尚大自然高僧,寒山與拾得的佛像吟兩句:寒山與拾得,胸無半點墨;也是一大樂事。

千古以來,這兩位崇尚大自然的高僧,在那些莊嚴執拗的佛門聖僧心目中,地位並不怎樣,評價不高。誰知道千餘年後的近代,他們卻成為名動中外的大師呢!

這位美麗的大姑娘,不是來參拜寒山與拾得的,她不是佛門信徒,而是殺人如屠狗的江湖女魔。

剛進入街口,右側一家棧房的室簷下,踱出一個流裏流氣的大漢,盯著豐盈的婀娜胴體獰笑,怪眼中發出肉食獸類的貪婪光芒。

另一位中年青衫客,突然伸手抓住了大漢的手臂,強而有力的手膀,硬將大漢拉回原地。

“咦!你……”大漢不耐地瞪了身旁中年人一眼:“你怎麼啦?”

“阻止你送命。”中年人冷冷地說。

“什麼意思?”大漢凶睛一翻,要冒火了:“黃兄,開什麼玩笑?”

“你想打那雌兒的主意?”中年人指指逐漸遠去的女郎背影。

“有什麼不對嗎?”

“那表示你活得不耐煩了。”

“什麼?你……”

“你一定會死。”中年人的語氣十分肯定冷森:“一定。”

“開玩笑……”

“你知道她的來曆嗎?”

“反正是令人一見魂銷的美麗尤物。”

“沒錯,不但一見魂消,而且會魄散的要命美麗尤物,除非你是才貌雙全的人間俊彥,不然……”

“你知道她的來曆?”

“打過交道。”中年人淡淡一笑,頗有傲意。

“她是……”

“黑龍會外三堂的一級殺手,叫太叔貞。至於是不是真名,就無法知道了。黑龍會的特等殺手,才能亮出真名號與外人打交道。”

“幾乎大水衝倒了龍王廟。”大漢臉色一變,甚至打一冷戰:“天下四大殺手集團,黑龍會榮居榜首。咱們飛狐盟還不配在江湖上排名,的確惹不起這些有頭有臉的可怕惡魔。”

“不是衝倒了龍王廟,而是遊魂碰上了鬼王。”中年人冷冷一笑:“去年在南京,她和一個叫申屠月嬌的同樣美麗女人,找上了咱們的盟主,亮出旗號警告本盟少管閑事。那時我也在場,盟主被她一飛針射散了頭上的發結。老兄,你還要去打她的主意嗎?”

“這……”大漢打一冷戰,本能地摸摸腦袋。

上遊百十步,另一艘輕舟也靠上了碼頭。

一位中年婦人,一位芳齡十七八少女,青衣布裙像小戶人家的母女,各挾了一隻長布包登上碼頭。可是,她倆流露在外的風華,卻與小戶人家的婦女完全不同,中年婦人臉上雖有健康不佳的菜色,但五官輪廓依然流露出掩蓋不住的風華。

少女也一樣,臉色也不佳,但五官出奇地均稱美好,尤其是那雙秋水似的明眸充滿朝氣,與不健康的臉色毫不相親。眼睛為靈魂之窗,健康不佳的人必定兩眼無神,像她這種有一雙秋水般明眸的人,決不可能是臉有菜色的窮病纏身少女。

輕舟艙門緊閉,八月盛暑窗應該是開啟的。兩個健壯的船夫,舉動沉靜老練,心無旁鶩在整理船具,對嘈雜的碼頭情景毫不在意。左鄰有空位,一艘稍小的烏篷船正緩緩插入,兩名船夫俐落地係舟,駕跳板。

小烏篷沒設有門,用竹簾,天雨時才放下,船頭船尾兩頭通,通常是作代步船,可以行駛在城內縱橫如蛛網的小河內,又窄又小到處可以通行。

艙內鑽出一個猿臂鳶肩,劍眉虎目,高壯敏捷的年輕人,青直裰外加一根長腰帶,顯得身材像一頭線條優美的豹,渾身沒有一絲贅肉,一舉一動輕盈敏捷,活力澎湃,正是天生好動精力過旺的典型年輕人。

碼頭上,站著一個雙手抱胸,健壯如熊,驃悍之氣外露頗為神氣的壯漢。

“嗨!晚到半個時辰。”壯漢向鑽出艙的年輕人叫:“沒發生意外吧?”

“他娘的!”年輕人跳上碼頭,粗野地吐出罵人的三字經“在滸墅關,碰上了巡河船,被盤查了一個時辰,幾乎連褲襠都搜了三遍。他娘的!褲襠裏能藏得住私貨嗎,混帳!”

“人家在查贓。”壯漢輕笑:“蘇州十大富豪的第三富,長樂裏吳家大宅十天前失竊了大批金珠珍玩,有些珍玩是可以藏在褲襠裏的,嗬嗬!走吧!”

兩人嘻嘻哈哈,並肩向市集走了。

輕舟上的兩個舟子,僅瞥了小烏篷一眼.看不出任何岔眼事物,自顧自幹活不再理會。

小烏篷的兩名船夫,也沒留意輕舟的動靜。

楓橋名義上屬長洲縣管轄,以府城來說,屬於郊區,郊區少不了臥虎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