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好學誌高——身無半文,心憂天下(2 / 3)

於是,在親友的幫助下,左宗棠隨同哥哥左宗植一道,趕赴長沙參加鄉試。這一次,從結果上看,左宗棠雖然考中了舉人,然而過程卻是一波三折的。

由於自幼年少疏狂,左宗棠的考卷文辭粗疏,雖然其中思想、意境了得,但這終究是與文辭縝密、嚴謹的八股文格格不入。當時參考的秀才有五千之眾,錯綜繁複的各類考題帶來七萬餘封考卷,規定的時間是二十五天內評閱完畢。如此除去主考之外,還需要些許副考,即“同考官”來幫忙審閱。當時左宗棠的卷子是先給同考官胡鑒審閱的。這位胡鑒乃是翰林院編修,編修們整日論撰文史,稽查史書,論經作典自然是好手,而他對於文章的偏好也自然是喜歡文辭通順、語句華美、合乎程式的。因此在看完左宗棠的卷子之後,胡鑒搖著頭給出了一個評語“欠通順”。這樣一來,左宗棠就被否定了。原本左宗棠考舉算是失敗了,但是道光帝一高興,榜還沒發,又下令增加了六個舉人的名額。於是考官們又在未中舉的五千多人裏找。當看到左宗棠的卷子時,主考官眼前一亮,覺得文章十分的好,於是拿去給胡鑒重批。胡編修一看是自己批閱的那份“欠通順”,不禁啞然失聲,這卷子還值得重批?哪有一點做學問的樣子!於是他拒絕重新評判。

主考官名叫徐法績,是前朝進士,從前也被授過編修職位,但是由於父母年邁,辭職回家贍養,後任禦史,在朝中素有清譽。按理說來,徐法績也會從文卷中尋找合乎體製的卷子,然而與其他人不同的是,徐法績個人也喜愛實學,不拘泥於文章詞句。徐法績想要重判,可是胡鑒也分毫不讓,這一點讓徐法績著實為難,都是讀書人,誰跟誰都不好撕破臉說話,眼看重判之事就要作罷,胡鑒卻突發急病,在未定榜之前死了。於是徐法績就把卷子拿去讓其他同考官批閱。一開始,其他同考官也不願意改評語,還說道:“大人是主考,中與不中都是您說了算,您說中,他就中了,但是要改評語,恕難從命。”巧的是,左宗棠在長沙湘水校經學堂的老師、晚清著名學者、書法家吳榮光當時被新調做巡撫一職,當日吳榮光臨闈中,打開封糊後,一看是左宗棠的卷子,想起當時在長沙湘水校經學堂,此生曾七次考試奪魁,便當場起身離席,說了幾句讚揚學生的好話,並恭賀徐法績選中了人才。其他幾個同考官看到徐法績對這份卷子如此推崇,原本就在暗自揣測:這莫非是一份溫卷?

溫卷者,人情卷也。眼前巡撫大人的表現更證實了這一點,於是諸位同考官便小心翼翼地將評語改成“尚通順”,並向上推薦了左宗棠的卷子,左宗棠也因此得以被第十八名選中。頗具戲劇化色彩的是,曾經的“手下敗將”,二哥宗植以頭名解元的身份中舉,這在左宗棠心裏,不知道是歡喜哥哥的高中頭名多一點,還是對自己近乎受人施舍而中舉的境地失望多一點。

李漁叔在他的《魚千裏齋隨筆》中這樣記述當時的情況:鄉試考罷,左氏兄弟都待在旅館中候榜。一天晚間,兄弟二人還在睡覺,就有人來敲門報喜了,說是左宗棠中了第十八名舉人!左宗棠一聽很是高興,跳起來就往外跑,急急忙忙中,有一隻襪子怎麼也找不到,直到最後,這隻襪子才在枕頭邊上給發現了。左宗植見此很不滿意,斥責弟弟說:“這麼點事就忘乎所以,僅僅中個舉人沒有什麼好高興的,看你那點肚量!”左宗棠聽了很慚愧,又回頭倒下來接著睡覺。到了黎明時分,又有喜報傳來:左宗植中了頭名解元!宗植喜不自勝,也是隻穿了一隻襪子,另一隻怎麼也找不見。到了最後,大家冷靜下來了才發現,左宗植把兩隻襪子穿到一隻腳上去了!在功名這件事上,可以說兄弟二人都失態了。而從這件事也可以看出,左宗棠是一個喜怒形於色、很難藏住心事的人。

從現代的眼光看來,左宗棠初時買來一個秀才頭銜,不久後又中了舉人,社會地位應該會比較高,生活也應當有所改善。然而很多事都不是這般簡單的。明清秀才是帶有些許特權的。他們可以免徭役,見了地方長官也可以不下跪,隻拱手相敬,以“老師”稱之。若受官府傳訊,即便真的犯法,也不能隨便動刑,要報省學政批準方能執行,並且,這些板子是可以花錢抹掉不挨的,如此等等。表麵上看來,秀才們確實高人一等,但事實上除去“免徭役”這一點,秀才得到的實質性優惠並不多,古代讀書人擠破頭一門心思考功名,哪有那麼多閑情去惹是生非,傳訊受審自然不會是他們生活的主色調,而見地方長官不下跪,隻是個臉麵問題,沒有太多現實意義,可以不談。舉人在秀才的基礎上會更進一步,簡單說來,舉人屬於官場候選,考上進士當然可以直接做官,中舉之後也是有一定機會的,但這需要有“缺”,才能“補”,而左宗棠所處的晚清時代,賣官鬻爵之風日盛,沒有門路很難補上個一官半職,所以,就左宗棠中了鄉試第十八名一點來說,他的生活還是不能得到實質性的改變。走在紛擾的長沙街頭,他依然是一個窮書生,還會因為看上了一部好書卻買不起而獨自欷流涕、黯然神傷。

3.小小窮書生,抱得美人歸

長沙鄉試之後,未及放榜,左宗棠便與湘潭周詒端(字筠心)結婚。關於他們結合的原因,眾說紛紜,也存在種種疑問。因為從封建門第觀念上看,他們倆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走到一起的:周姓在當地屬大姓望族,周詒端也是一位富家小姐,品賢貌端,又深通詩書,而當時的左宗棠隻是一名剛剛參加完鄉試、結果難料的窮秀才。

據左宗棠後人撰寫的傳記上所描述,左宗棠與周詒端的親事是由左觀瀾生前親自為左宗棠定的。這一點讓人難免不生出些疑問來:周家為什麼要跟一個貧寒之家定親?自視甚高的左宗棠為什麼會入贅女家?類似後人為祖輩書寫的傳記,自然而然會帶有偏袒修正之嫌,難以令人誠服。又有傳言說是左宗棠病倒在周家門口,而恰巧周詒端當晚夜夢黃龍繞梁,便把左宗棠做了應夢之人招為夫婿;還有一種說法是周詒端當年在長沙辦過招親大會,左宗棠因文采出眾得以喜結良緣。凡此種種,或者難以服人,或者實屬民間傳說,都缺乏翔實依據。另有人說,左宗棠在寫給妻子的墓誌銘上有言:“……餘以貧故,贅於周……”然而這隻能是左宗棠家境貧寒無力將周氏迎娶到左家的憑證,而並非兩家結親的理由。

或許現在更合理的解釋就是,二十歲的左宗棠已經在長沙建立起了自己的名聲,而周家也是書香門第,與世俗之人多少會有些隔閡,選婿自然也要稍有頭臉的讀書人。這一點可以從周家招的另一個上門女婿張聲的身上看出一二:張聲與左宗棠屬同年舉人,在當地也算是才氣外顯。同時,左宗棠雖然時下貧寒,卻在長沙一帶早已小有名氣,周家願意同眼下這個“寒士”結姻,也或多或少地覺得,左宗棠不會是又一個淹沒在曆史洪流之中的酸秀才,假以時日,他終究會有所作為的。更何況,周老夫人寡居家中,沒有男丁,左宗棠又是父母早亡,入贅周家,合情合理。

不管我們後人怎麼猜測,左宗棠和周詒端的結合,無疑是美妙的。周夫人賢良淑德,又深通文辭,生前著有《飾性齋遺稿》,集詩一百三十九首。閑暇之餘,兩人詩詞唱和,共論史事,左宗棠偶有記不起的地方,周詒端便取出藏書,翻至某函某卷,十有八九不錯,兩人夫唱婦隨,頗似趙明誠與李清照,隻是時代不同罷了。雖然自古男尊女卑由來已久,但左宗棠畢竟是一個入贅大戶的窮書生,在周府白吃白住,很不受人待見。即使如此,周夫人也依然對左宗棠關愛不減。以至於後世談到周詒端,都往往冠以這樣的注釋——“左宗棠背後的女人”。這裏附周夫人《詠嶽鄂王飛》詩一首,足見其胸襟早已在多數男兒之上!詩雲:

十二金牌日夜催,諸軍回首事堪哀。

君王自有南中樂,宰相原從北渡來。

一死恨難邀馬革,千秋名在勝雲台。

當年豈昧書生論,不肯謀身避草萊。

用今天的話來說,左宗棠娶的是一個有錢又漂亮、博學又賢惠的老婆,這一點足以羨煞無數後來男兒。但是話說回來,當時這樁婚姻還是令左宗棠覺得很難堪,因為古代男子倒插門入女家,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在古代,一般情況下,男子入贅女家,須得改女方姓,生兒生女也要隨女方姓氏。這一點在古代男子看來十分窩囊,因為孩子不隨自己的姓氏,就意味著自己沒有為祖宗延續香火,更何況左宗棠又是一個剛直狂傲、胸懷大誌的人,除非實在娶不起妻的男子,否則有誰願意倒插門呢!也許正是為了給自己打氣,左宗棠在婚房門口寫下一副對聯:“身無半畝,心憂天下。讀破萬卷,神交古人。”然而雖然左宗棠有所遺憾,但不管怎麼說,入贅周家確實給左宗棠幫了不少忙。

首先一個就是他在生活上有了些許依靠。總不能餓著肚子做學問吧,左宗棠在周家吃住,又仰仗周家給他還去往日求醫治喪捐秀才時欠下的債。盡管夫妻倆感情很好,但日子一長,鄰間多有閑言碎語,這對於胸懷大誌、自比武侯的左宗棠,無疑是一種莫大的恥辱。對此,左宗棠曾感歎過:“餘居婦家,恥不能自食。”

在這樣的境況下,左宗棠奔赴京城,參加了他人生第一次會試。

那是他被錄為舉人之後的第二年春天,即道光十三年,左宗棠滿心感激地收下妻子贈送的一百兩銀子,準備同哥哥一起上京趕考。然而卻逢大姐“家貧不能舉火”,便將盤纏全部給了姐姐。好在親友聞訊,又給兄弟倆湊了一百來兩銀錢,充做路費。

然而三場考罷,左宗棠的卷子雖然獲得了考官的好評,卻沒能中榜。無奈之下,左宗棠隻得打點行李,南歸故裏。歸鄉途中,左宗棠目睹著清王朝晚期的悲涼景象,說出了這樣一句無比辛酸卻又滿含壯誌的話:“睹時務之艱棘,莫如荒政及鹽、漕、河諸務。將求其書與其掌故講明而切究之,求副國家養士之意。”

第一次入京會考,左宗棠還去拜訪了在詹事府任詹事的胡達源,因為胡達源早年曾在嶽麓書院與左觀瀾同學,關係甚密。左宗棠這次到訪,還結識了胡達源之子,即後來與曾國藩、左宗棠、彭玉麟並稱“中興四大名臣”的胡林翼。胡林翼字潤之,自幼天資過人,八歲時被帶去見朝中重臣陶澍,陶澍見其才氣四溢,心中十分喜愛,便將女兒許嫁給他。胡林翼比左宗棠大六個月,也曾師從賀熙齡,隻是胡林翼十四歲跟隨賀老學習,至十八歲時賀老歸家治喪止,而左宗棠是在這之後隨賀熙齡學習一年,雖未同窗共讀,但仍可以算是同學。這樣一來,兩人同齡,同學,且師從一派,兩家又是世交,又同樣深有憂國之心,於是一見如故,引為至交。

道光十五年,左宗棠第二次參加會試。這一次,他差一點就被錄取了。同考官溫葆深極力推薦他的卷子,主考也認為這名考生“立言有體,不蔓不枝”,準備以第十五名錄取,然而臨揭榜時,考官發現湖南省多錄了一個名額,而湖北尚未錄滿,於是撤去了左宗棠的進士資格,補給了湖北。臨末了,給了左宗棠一個“謄錄”的職務,相當於現在的抄錄打字之類的文職,很難遷升,而左宗棠不願意擔任這樣抄抄寫寫的職務,於是又一次名落孫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