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阿狐是黨項人(中篇小說)
小說現場
作者:劉梅花
葉阿狐一扭頭,就看見了那個姓何的胖老頭子。呃——他打嗝,打得時間很長,聲音也響亮。然後,空氣裏就多出了一份大蔥味、黃瓜味、羊肉腥膻味,並且慢慢悠悠地彌漫過來。葉阿狐趕緊打開閱覽室的窗戶,放一縷清風進來。她不敢把窗子開得很大,隻留開一道縫兒。不然,何老頭子就要大喊:開窗子幹什麼?幹什麼哩?我頭痛,吹不得風,你不知道嗎?
這老頭子,做什麼事情都要歇斯底裏,招惹不得。他自己總是不快樂,也不允許別人快樂。打完嗝的何老頭弓著老腰,勾著一顆扁大扁大的腦袋,看報紙,順便還在記筆記。他的脖子裏肉很厚,一褶子一褶子地堆砌著,閃著油膩的光澤。葉阿狐暗暗嘀咕一句:什麼腦袋啊?長得那樣亂七八糟歪瓜裂棗一般。
葉阿狐還沒有感歎完,剛到歪瓜那兒,還沒來得及想到裂棗,就聽見空氣裏“咚”的一聲,然後“咚噠噠噠”掃了一梭子,餘音嫋嫋。幾個翻報紙的人立刻扔掉報紙,捏著鼻子跑到走廊裏去了。葉阿狐也捂著鼻子往外跑。他出門的時候,瞥了一眼,何老頭子正抬著半個屁股,還在使勁兒努,掙巴得臉都紅了。
真是不要臉!她們在走廊裏偷偷地罵。而何老頭,卻獨自享用偌大的閱覽室,正襟危坐,翻他的報紙,一點也沒有負疚感。他間或還要響亮地打嗝,也還要把沒有放幹淨的屁再努著擠著放完。
嘉措抱著一摞書從外麵進來,看見走廊裏憤怒的幾個讀者,嘿嘿地笑,說:又被屁熏出來啦?
盡管他的聲音很小,但是,何老頭子還是聽見了。他從閱覽室裏攆出來,朝著嘉措吼:你說誰哩?說誰哩?你看看你們閱覽室,沒有一本好書,盡是爛玩意兒,報紙也沒有一份好的,你還好意思搗閑話?你爹難道不放屁嗎?
樓道裏的人都散了,懶得理睬這個古怪暴躁的老頭子,留下他獨自在走廊裏咆哮。誰都知道,這是個壓抑的人,他總是努力地壓製別人,扼殺大家的熱情。他對什麼都很厭煩,自己活得累,也讓別人跟著累。在他孤獨的老眼裏,每個人都是他的對頭,應該被一腳踢走,整個閱覽室留給他一個人才好。
葉阿狐是年初才到圖書館上班的,守著幾架子書,一個閱覽室。她曾經竊喜了一陣子,閱覽室安靜,她正好可以寫幾筆毛筆字,讀讀自己喜歡的書。正如她父親說的,她是個沒有多大追求的人,很滿足目前的小日子。就算給個杆子,也不樂意往上爬。
不過,世上的事,真的不好說,誰知道她的人生軌跡裏會遇上這麼一個蠻纏的老頭子呢,唉。大冷的天氣裏,她和讀者們不得不躲在樓道裏透氣,閱覽室時不時蹦出來一梭子“咚噠噠噠”的聲音,簡直有驚天動地的架勢,臭得實在無法令人忍受。
葉阿狐曾經去找過主任,說:那個老頭子,簡直會讓人發瘋!臭也就罷了,還隨意撕扯報紙,嫌礙事扔掉別人的水杯,把椅子踢壞,隨地吐痰,吐在桌子上……
主任就是嘉措。嘉措說:自從他退休後就這樣了,不是一天兩天了,幾年來一直盤踞在閱覽室,沒有辦法,寬容些吧。他當了一輩子領導,平日裏嗬斥人習慣了,現在一時半會兒拐不過彎兒來。在他眼睛裏,沒有財產概念,尤其是公家的財產,不順眼幾腳抄掉就算了。這個人,一輩子霸道習慣了。
可是,葉阿狐覺得很鬱悶。大家對他那麼寬容,可是他呢?別人咳嗽一聲也要吼,別人說話聲音稍微大一些也要吼,走路腳步重一些也不行,一天到晚在那裏吼人,發火,打嗝,汙染空氣。喋喋不休重複的都是陰暗的話題,好的一個也不說。很隨意地傷害人,搞得閱覽室整天死氣沉沉,墓室一樣窒息。
可是,他是個老人。主任這麼說著無可奈何地吸了一下鼻子。嘉措的鼻子是個鷹鉤鼻,吸起來大概很費勁兒。又說:我勸他,生活是美好的,要有健康向上的信仰。你猜他怎麼說?他說,信仰能當飯吃啊?幾塊錢一斤?
這可真是件悲哀的事情。如果不能當飯吃的都可以不要,那麼,人豈不是活成豬狗了嗎?如果賣不成錢的都丟在一邊,沒有精神追求,豈不活成裹著布頭的僵屍了嗎?
可是,誰知道這個怪老頭子想什麼呢。
有一天,下了大雪。閱覽室裏除了盤踞的何老頭子,再也沒有別的讀者。葉阿狐忍受著被何老頭弄得渾濁的空氣,和男友阿茶發信息聊天,打發無聊的時光。信息一來,手機就“叮咚”響一聲,像清泉的撞擊,悅耳極了。
“叮咚”沒多久,就聽見何老頭在桌子後麵大吼:你,滾出去!吵死人了!
葉阿狐壓抑了很久的不滿,開始爆發。兩人大吵起來。
其實,葉阿狐吵架是有一套的,言簡意賅,一語擊中要害,一個字能在地上砸一個坑。這都是她長久曆練出來的。
葉阿狐沒有母親,小時候常被野孩子們欺負。她住的那條街道,是亂七八糟的一條街,叫榆樹街。賣涼皮的、修鞋的、蹬三輪的……每次社區的主任來視察——那個瘦得脖子裏青筋暴起的女人,總會蹙眉,給身邊的人訴苦說:啊呀,你們看看呀,我管的是一群什麼樣的人!沒有文化,老弱病殘,簡直就是貧民窟呀!我的青春年華,就葬送到這個爛地方了……
實際上,她也不年輕了,臉上的皺紋此起彼伏,再厚的白粉也覆蓋不住。但她伶牙俐齒,嘴一張禿嚕禿嚕一串子話就很方便地掉出來,老母豬下崽一樣源源不斷。
葉阿狐冷冷地坐在破舊的門檻上,看著這個瘦女人誇張的表演。久而久之,葉阿狐發現,陪在瘦女人身邊的若是女人們,她也就隨便發發牢騷。若是男人——越是英俊的,瘦女人的抱怨就越加玄乎,把榆樹街罵得體無完膚。好像她跟這條街有仇一樣,好像一條街都住著豬狗而不是人家。
葉阿狐偷偷嘀咕道:這個醜陋的瘋婆子,無非是為了引起男人們的注意罷了。
因為這個主任的隨意貶低,榆樹街在整個雪城地位卑下,像叫花子街一樣,令榆樹街的居民抬不起頭。瘦女人有一種本事,能成功地把別人的夢幻掐滅。她很自傲地壓製著每一個求她辦事的窮人,手法奇妙不重複,讓別人在她麵前情不禁地矮三分。
令葉阿狐鬱悶的是,傲慢的瘦女人居然一直是社區的主任,稱王稱霸多少年都沒有換。葉阿狐的這條破爛的街道,雖然被叫做榆樹街,實際上一棵樹也沒有。一條街,半條街是化工廠的下崗工人,另外半條街是毛巾廠被服廠倒灶後的人家,還有幾十戶鄉裏進城擺攤的小販。
街上淌滿汙水,散發著複雜的氣味。一到午飯時間,家家都飄出來青菜蘿卜酸菜的味道,葉阿狐一鼻子聞過一條街,也聞不到羊肉味。午飯晚飯過後,街道裏擠滿瘋玩的小孩子。不用看,葉阿狐也知道,他們的衣裳是全城最破舊的。但他們也是全城最快樂的孩子,碩大的笑鬧聲能把天空給捅漏。小孩們還不知道貧窮和尊嚴,隻知道瘋玩。等他們長大一些,就會莫名地被一種東西壓抑。這種壓抑,來自別人的目光,來自瘦女人的輕賤。如果他們有夢,也被擠壓得破滅成粉末。葉阿狐覺得自己就是一個例子,沒有太多的追求,隻知道有一碗安逸的飯吃。整條街的小孩都知道,吃飯,真是比天還大的事情。
人窮了,尊嚴也就不好講究了。為大門口巴掌寬的地方也要爭吵,為一條晾衣繩也要爭吵,為幾片磚瓦也要爭吵。女人們,雙手叉腰,一個個唾沫亂濺,不顧體麵。葉阿狐從小就曆練了吵架的利索嘴皮子。這樣的光陰裏,不吵是活不下去的,一出門,巷道裏的髒話就在頭頂嗖嗖地飛。太寒磣的日子,就把人們內心的寬容擠占掉了。若是鄉村,倒還仁慈一些,大家都過著差不多的日子,心氣兒是平和的。可是,城裏,那是不一樣的。你眼見著別人鮮衣怒馬錦衣玉食,自己卻食不果腹,內心是失衡的,滿滿一肚子憤怒,無處發泄,就拿和自己一樣窮的街坊鄰居出氣。富人,你能惹得起嗎?
領居們吵來吵去,有時候吵得厲害了,那個瘦女人就代表公家來調解。她很愛惜時間,隻齜著參差不齊的齙牙說一句:再吵,我就取消你們的低保!這條破街,一點素質都沒有!吵架的人家就耷拉下腦袋,散了。再大的架也吵不起來。
過年過節的時候,會溜須拍馬的人家,就拎著從牙縫裏省下的錢買的禮物,去巴結瘦女人。懵懂的人家,就不知道來這一套,指不定哪天,被瘦女人取消了低保,然後花更大的力氣花更多的錢去巴結她。瘦女人收了禮,還得了便宜賣乖說:我工資高得很,不稀罕你的這幾個,主要是在乎你的尊敬,你要服我管轄。你敬我,我給你低保,無所謂的。你眼珠子裏沒我,我就要給你點顏色看看!
有些女人走火入魔很可怕,權力的欲望比男人更加強烈瘋狂。
葉阿狐沒有母親,自小沒有母愛的滋養,所以性子尖酸刻薄。而且,她總是對女人有偏見,這偏見大部分來源於自己的母親和這個瘦女人。
葉阿狐的父親,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年輕的時候是廠裏的骨幹,大學曆史係的高材生,地道的文化人。廠子倒閉,就成了地道的窮人,他給人家去開大貨車,掙一點工資養家。平日裏一句話也沒有,一旦喝醉了酒,他就哭著數落:葉阿狐,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供你念書,是為了讓你不過我這樣的苦日子。可是你倒好,天天和混混們打架,吵架,天天逞能,考試每次倒數第二,若不是素子,就包攬墊底。你以為你是江湖老大呀……
素子是個弱智的小姑娘,葉阿狐的鄰居,很乖巧,也很糊塗,也是她的好朋友,每次考試都不超過十分。
高三的時候,葉阿狐如願落榜。父親終於發怒,暴打了葉阿狐一頓。父親說:葉阿狐,你真是個賊骨頭,不打不靈醒,難道你一輩子注定要被人歧視嗎?讀大學不是一碗飯的問題,是尊嚴!活人的尊嚴,你明白嗎?
果然,挨了打的葉阿狐就哭哭啼啼去補習。第二年,她頭懸梁錐刺股,學得眼珠子無光,還是沒考上大學。第三年,她才勉強進了省城的民族大學。大學是預科,也是沾了少數民族政策的光,加了八十分。若是漢族,就她那點兒分數,大學邊都沾不上。葉家不是漢族,本來姓野,但後來不知道怎麼寫成了葉。
現在,總算有了這個飯碗,可以不過父親那樣沒有尊嚴的苦日子了。她很珍惜自己來之不易的工作。
葉阿狐很忌諱自己的身世,不願意讓人知道自己是榆樹街的。可是,天底下的事情,越是小心,別人越是知道得快。葉阿狐單位的人幾乎都知道她棲身的棚戶區是榆樹街,知道她父親是個打工的老司機,知道葉阿狐沒媽媽。
這不,剛和何老頭吵了兩句,何老頭就揭短,揭她的老底子。
何老頭咄咄逼人地說:我怎麼沒素質了?打嗝是沒素質?你這個棚戶區的混混丫頭就素質高呀?你爹一個老民工就素質高呀?我頓頓兒吃羊肉吃出來的屁,你們嚼爛菜葉子能比呀?告訴你,丫頭片子,擱在過去,你頂多就是個燒火的下人,見了我還得磕頭請安,哪兒能輪上你對我指手畫腳!我是旗人,知道嗎?皇族,知道嗎?嗬,我的身份嚇死你!
葉阿狐抬抬眼皮,輕蔑地說:咦?皇族?您老人家低調,硬是沒看出來!皇族不在京城裏尊貴著,跑到這大西北窮鄉僻壤的雪城來幹嘛?
嘁,我的老祖先,做官做到八旗護軍統領,你懂個啥!何老頭兒突然興奮起來。大約,他是個沒人理睬的角色,很落寞孤獨,沒有人願意聽他絮叨他家輝煌的過去,好不容易和葉阿狐吵吵架,也要趕緊抓緊機會炫耀一番。
我們跑到西北來,跑到雪城這個老鼠成窩的破地方,你以為是願意的嗎?因為我的祖父看上了末代皇帝溥儀的一個妃子,被追殺,所以跑到這個鬼地方了。不然,我府上就在北京城裏呢!我們,皇族血統!
可是,妃子給皇帝生的孩子,叫皇室血統。如果妃子偷情生的孩子,算雜種!葉阿狐言簡意賅地說,每個字都壓得瓷登登的,像一支支箭,射向何老頭兒。
何老頭兒果然招架不住,嘴唇開始哆嗦。窗外的大雪下得沒邊沒沿,雪地裏站著幾個人說話,高的矮的,穿得那麼厚,都頂著一頭雪,七長八短的像幾根雪橛子,戳在大雪裏。他們聽見了何老頭兒咆哮的聲音,回頭看了一下,又繼續他們的話題,無人理睬。
我的祖母,可不是那位妃子,是另外一個大戶人家的女兒。那位妃子,壓根就沒有生養。我們是貴族,就算不是皇室血統,也比你們賤民高貴!何老頭兒一張肥肥的寬大的皮肉鬆弛的臉氣得發紅,發紫,發黑。
葉阿狐嘴裏扔進去一粒瓜子,吧唧,磕開,吐出瓜子皮。她說:咦?貴族?貴族就這麼個亂七八糟的樣子?
嘉措臉上浮著一絲奇怪的笑容,出現在樓道盡頭。他說:葉阿狐,快些到車站去接書,上個月預訂的那批圖書到了。
嘉措可不想再招惹這個難纏的老頭兒,要支走葉阿狐。他悄聲說,你和他較什麼勁兒?萬一氣出來毛病,你能擔當得起啊?他有三個兒子,個個如狼似虎,要職在身,你,惹得起嗎你?
葉阿狐一下子蔫了,耷拉著腦袋做痛苦狀。
樓道裏空空的,外麵大雪茫茫,何老頭盤踞了一會兒,連個吵架的人都沒有,就悶悶地走了。他踩在樓梯上,腳步沉悶,遲鈍,倦怠。他憋著一肚子的話要給人說,哪怕吵架也好啊。他很想告訴別人,他是旗人,是高貴的血統。還要敘述一下他的祖父當年拐了溥儀的妃子一路躲避追殺的驚險,但是,鳥兒都不睬他。沒有聽眾,也是件極其苦惱的事情。
每個人都很忙,沒有時間來聽這些廢話。雖然他很明白這個道理,但總是不放棄任何一個機會,讓全城的人都知道他的出身,尊貴而優雅。他看見每一個人,都覺得應該給自己當奴才,俯首帖耳磕頭作揖。越老,這種感覺越強烈。
樓道裏“咚噠噠噠”又響了一梭子之後,何老頭帶著他的屁落寞地消失了。
葉阿狐覺得這個老頭兒和社區的那個瘦女人差不多,優越感太強了,強得都病態了,病得不輕。他們總是想著如何掐滅別人的夢想,然後自己高高在上,從來也不信任哪個人,霸道,自私,把別人的生活攪和得起伏不平。她給嘉措說:一個人要想得到別人的尊重,是要憑借自己的善心,而不是肆意傷害別人。他們難道不懂這個道理嗎?
嘉措吸了一下他的鷹鉤鼻子,寬厚地說:他們,其實是很脆弱的,脆弱到借助別人的弱來支撐他們的強。你是不能去計較的,不然,生活是沒有意思的。嘉措的話也許是對的,葉阿狐無奈裏雜糅著讚同。
不過,嘉措又說:何老頭兒家找保姆,做得最長的,也不過一周——受不了那種高高在上的姿態和隨意的喝斥。還真把保姆當奴才來著。他們家,沒有家庭氣氛,像個古堡,散發著黴味。
葉阿狐很陰險地說:什麼破爛貴族,說不定他家祖上就是當奴才的!哪有如此沒有教養的貴族。
嘉措卻嘿嘿笑了。這樣的事情,誰知道呢,北京離我們這麼遠。如果他說自己是貴族,就算是吧。也不一定啊。
一個人說謊說得多了,就連他自己也相信了。我看,這個老頭兒活在一種夢幻裏,不清醒。葉阿狐瞟了一眼窗外,何老頭兒的身影逐漸變得模糊朦朧。
葉阿狐的父親,也老了。腰佝僂起來,頭發也由灰變白,臉上的皮膚鬆垂下來,話卻變得多起來,盡管重複囉嗦,但他內心是高興的,因為葉阿狐終於擺脫貧窮的日子了。他知道,葉阿狐的男朋友阿茶連私家車都有,姑娘一結婚就會過上好光陰。最最重要的是,葉阿狐從此就不再卑微了,可以有尊嚴地活到老。
但葉阿狐不這麼樂觀。這天的晚飯後,葉阿狐一直給男朋友打電話,一直沒有人接聽。她歎了一口氣說,恐怕,他媽媽在身邊。葉阿狐的父親在火爐上燉了一壺老茶,調了幾勺子白糖,吸溜吸溜喝了幾口,才慢悠悠地說:她不同意,嫌棄咱家窮?什麼年代了,還想包辦婚姻,可真是個勢利的女人。
葉阿狐攪了一下杯子裏的白糖,咬著筷子,懶散地哀歎一聲,又說:阿茶媽媽說她家是書香門第,她自己是以局長的身份退休的,全家都公務員,說我——不般配。還說,他們家祖上是西域守邊將軍秦忠,他們是將軍後裔,門風正……
屋子裏絲絲縷縷的熱氣在彌漫,火苗很旺,蓮花一樣綻開。爐子上的茶壺冒著熱氣嘶嘶響。茶的味道,清甜溫暖。葉阿狐知道,那個白胖的女人之所以口口聲聲提起門風,提起家族根基,是因為自己的母親。提到母親,唉,說什麼好呢。可是,男朋友是不能放棄的,從幼兒園到大學的同學啊,快二十年的友情加感情,不是一下兩下就丟開的。她的眼淚慢慢流下來,順著下巴往下掉,吧嗒,吧嗒。
葉阿狐的父親也長長歎了一口氣。他說:其實,守邊將軍秦忠並不姓秦,他是鮮卑人,叫羯石勒。秦姓是後來朝廷封賜的,但他本人不曾使用過這個名字,隻是史書記載的時候這麼稱。阿茶家祖籍是山西,跟鮮卑人羯石勒是不搭邊的。可是,如果她硬是要講究門第,硬是要刨根溯源,我家倒是正宗的貴族後裔哩。
葉阿狐一口茶噴出來,笑著安慰父親:您不用吹噓了,我們?貴族?大不了不嫁給她兒子了,您老不要胡亂認祖宗。平民身份難道是很可恥的事情嗎?天底下有幾個是正宗的貴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