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魂歸天府去,子孫百世仰芳名。”立起身來大笑三聲,縊死祠中,三日顏色不變。左副都禦史施邦曜,十八日見賊逼京城,即以死自誓。賊既入,因出問長班道:“倪爺安在?”長班還報道:“倪爺已自盡了。”施邦曜入內,作絕命詩,有“慚無半策匡時難,惟拚一死報君恩”之句。翰林院左諭德劉理順,十九日聞變,即自題壁上道:“成仁取義,孔、孟所傳。文信踐之,吾何不然。科名既占,豈肯苟全。三忠祠內,無愧前賢。”與一妻二妾俱縊死。其家屬或投繯,或赴井,計一門死難共十八人,真是天地間希有的事。翰林院檢討汪偉,聞賊至,既齧指向夫人耿氏道:“吾不能生係賊頸致闕下,當為厲鬼擊賊!”夫人道:“妾此夙願,幸有同心,可毋使徐淑笑我。”十九日聞城破,夫人取一暖酒共酌,酒酣,汪偉索筆,大書壁上道:“身不可辱,賊不可降。夫婦同死,忠節成雙。”正將就縊,汪偉在右,耿氏在左,氏對偉道:“雖遭顛沛,亦不可失序。”遂換轉縊死。大理寺卿淩義渠,聞變,以首觸柱,流血被麵,把生平著述及批評者書,盡皆焚毀,服緋正笏,向闕再拜,又南向拜父,遂舉筆書片紙,付家人歸報封公,道:“男視死如歸,含笑入地下矣。但父親衰年無靠,病妻弱子,不堪回想耳。十兒尤放他不下也。第可善撫之。”又與記室趙振之訣別,從容自縊而死。
太仆寺丞申佳胤,協理東路,聞變,即自縊死。太常寺少卿吳麟徵,十九日坐西直門,是時宣傳城破,急歸署將掌垣時所參駁事一一檢出,付家人持歸,片語不及家事,遂閉門作絕筆數語,道:“祖宗二百七十餘年宗社,移旦而失,雖上有龍亢之悔,下有魚爛之殃,而身居諫垣,徘徊不去,無所匡救,法應褫服。殮時用角巾青衫,覆以單衾,墊以布席足矣。棺宜速歸,恐係先人之望。祈知交為矜許焉。茫茫泉路,炯炯寸心,所以瞑予目者,又不在此也。崇禎十七年二十日酉刻,罪臣吳麟征絕筆。”正欲自縊,密友海寧孝廉祝淵來,排闥入見,相抱涕泣。吳麟徵道:“我壬戌登第,嚐夢一人叉手向背,口吟文信國‘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之句,問路人,雲是隱士劉宗周。我與劉同出,而劉先隱。今山河破碎,不死奚為!我陳整飭江南,樞臣不許;我請身任危疆,塚臣不許。天下事若可為,隻索待之後人。吾生平所欠,唯少切諫幾疏,及《黨鑒》一書編輯未成耳。”言畢自縊。祝淵收其屍,為之殮,麵目如生。戶科都給事中吳甘來,署與周鳳翔相連,二月中便與鳳翔誓同殉節。又知事不可為,先托其子與好友漆嘉祖,求其訓誨。至是聞變,乃作詩一律,道:
到底誰貽國事憂,疾雷悄悄破城頭。
君臣危難乾坤晚,狐鼠幹戈風雨秋。
極目江山空淚灑,傷心仁義一身周。
也知此日難爭討,惟取忠肝萬古留。
題畢,中堂自縊死。河南道禦史王章,巡視京營,時複敕他巡視各門。十九日與科臣光時亨同守平子門,正並轡登城,賊破門而入,遇見守城二官,呼道:“你們歸順了,自當重用。”光時亨即下馬跪拜乞降。賊三問,王章不應。砍中章膝,墜馬踞地,罵不絕口。賊複砍三四刀,墮城下死。順天督學禦史陳純德,不受偽命,自縊死。禦史陳良謨,聞城破,作古風一首,痛飲自縊;妾時氏亦相繼縊死。吏部員外許直,十九日聞變,寫家書付家人,令之速歸。旋更冠服,北向拜君,南向拜父,作詩六絕句,末一首道:
擲筆翻然辭世行,老親幼子隔幽明。
丹心未雪生前恨,青簡空留死後名。
書畢,入室自縊。兵部郎中成德,賊臨城即致書約馬世奇道:“主憂臣辱,主辱臣死。我等不能匡救,貽禍至此,惟有一死以報國耳。年翁忠孝夙稟,諒有同心。”馬世奇答書道:“吾黨泰登仕籍,無能禦多難,致勢不可為,唯有死以報君恩耳。奇幸與名公攜手及黃泉,應使黎丘生色也。預訂斯約,毋忘息壤。”及聞天子柩停參庵,成德作祭文一篇,致雞酒哭奠,歸即自刎死。兵部主事金鉉,十九日城破,號哭罵賊,赴金水橋投河死;母太夫人亦投井死。工部主事王鍾彥,聞變自縊死。陽和衛經曆毛維張,天子特命巡西城,十九日被賊擒去,縛送劉宗敏,逼令降服。毛維張大罵不屈,道:“吾雖小臣,素明大義。吾首可碎,吾誌不可奪!”賊怒甚,夾拶並加,足傷指折身死。中書舍人宋天顯,十九日聞變,即投井死。
戶部主事範方,賊擒去,罵賊不屈,被砍死。行人謝於宣,罵賊不屈,被砍死。其他武臣亦有數人。新樂侯劉文炳,弟左都督文,九十祖母瀛國公夫人,聞變時,揀一大井,將男女子孫十六口盡投其中,縱火焚賜宅,火起,俱投火死。駙馬都尉鞏永固,其公主先一年病歿,停柩在堂。有親生子女七人,俱以黃繩縛至靈前,縱火焚死,大書“世受國恩,身不可辱”八字,前廳自縊死。惠安伯張慶臻,聞賊破城,將財物給散親戚,致酒,一家團飲,積薪四麵焚燒,全家燒死。襄城伯李國楨,賊破城招之使降,國楨道:“如要我降,依我三事:一、不可發掘陵寢;二、以帝禮葬先帝先後;三、不可殺害二王。”賊俱允從,遂易梓宮葬帝。國楨號哭往送葬畢,拔刀刎死墓下。宣城伯衛時春,聞變投井死。嘉定伯周奎的侄都督周鏡,或自刎,或自縊,或投井,三百餘口,俱一時身死。這都是為官受祿,殺身成仁的。街巷小民,閨門女子,那裏說得盡。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評古來天子蒙塵者有之,未有遭變之慘若崇禎帝者。即古來忠臣炳炳千古者,固亦甚著,亦未有若明季之盛者也。握筆拈出,已眉豎骨立,況讀之者能無魂驚心動乎?以備後來修史者之一助,良非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