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先生
名家
作者:紅孩
大先生在家排行本是老二。人們所以叫他大先生,是因為他在村裏屬於非常有學問的人。大先生的學問體現在兩處,一是民俗,二是中醫。打我記事時,就時常聽村裏人說,找大先生去。就是說,大先生是個能了事的人。我想到三國裏東吳一旦遇到解不開的問題,吳主自然會想到先帝所說的外事不決找周瑜,內事不決找張昭的遺訓。
大先生家姓馮,跟我家不沾一點親戚。但他跟我父親的關係非常好,幾乎隔幾天就到我家裏坐坐,聊聊村裏發生的事。父親當村裏主官的時候,曾有意請大先生當個村委會委員,讓他負責民調,處理家庭糾紛一類的事。大先生聽後搖搖頭說,你還是請別人吧。後來我父親又提出給他弄個醫務室,他聽後還是搖搖頭說,把這好事留給別人吧。自從有過這兩次尷尬,父親就不再勉強讓他到村裏以公職的身份為人民服務了。
多年以後,父親同我聊起大先生,我便很醒悟地對父親說,您當初想請大先生出來,是想讓他從地下轉移到地上,名正言順的做事,可遭到他的拒絕,這其中的秘密在於,大先生自有他生活的態度,他就是想做閑士,當神仙。這人哪,被人尊敬,有的在位,有的在德,有的在錢,還有的在閑。閑不是沒事幹,是一種無為無畏的境界。您想啊,您在村裏被人尊敬,一是在位,一是在德,而大先生則在閑。對於我這樣的分析,父親很是認同。他說,當幹部幾十年,到頭來我跟大先生扯個平手。
我並不完全同意父親的判斷。父親哪裏能跟大先生扯個平手?他當村高幹幾十年,哪裏有不得罪人的,即使按百分之八十的支持率,那不還有百分之二十的反對不是?大先生就不同了,他幾乎獲得百分之百的支持率。這樣的對比分析我沒敢當著父親說,我怕傷他的自尊。
村上唯一不信服大先生的是他大哥,我們都管他叫二先生。二先生是本分的農民,人聰明,萬事不求人。1984年農村剛開始實行聯產承包把土地分到個人時,他就第一個報名。當時大先生與二先生還沒分家,大先生說你急啥,我看土地歸集體管挺好。二先生說你一個人過日子,倆肩膀扛一個腦袋,有口飯吃就行。大先生說,你從小就能算計,我看你就像小二黑結婚裏邊的二諸葛。你不用打你的小算盤,土地分開後咱們分家,我那幾畝地你願意要你就要,給我點口糧就行,不願意要我把他轉讓出去。二先生說,你話不要說得太難聽,我說過不管你的話嗎?我隻是想自己管好自己,再不願被別人管製。以我的頭腦,你的智慧,咱還養活不了一家人咋地?大先生說,你的想法我能不知道?我這個人過慣了閑人的日子,我把土地交給你,但我不管種。二先生說,就依你。
大先生說的有口飯吃就行不是隨便說的。那話你得當真聽。大先生是個忙人,除早晨在家吃飯,中午和晚上幾乎都在別人家吃。在我離開家鄉到城裏工作的幾年,聽父親說,大先生現在動靜老大了,經常被外村人從家裏接走,甚至連京城都有人來,有的還是大幹部哩!我說好啊,看來大先生也懂得市場經濟啦!父親說,不要埋汰人家,他出去從來不收錢。
在農村,像大先生這樣的人我見到過幾位。他們雖然沒正經讀過多少書,但對中醫、民俗、風水又有一定的心得。你就說大先生吧,他雖然沒有中醫的資質,可他開出的藥方連同仁堂藥店都接受。聽我父親說,小時候我得了哮喘,跑了三家醫院都沒治好,無奈,隻好請教大先生。結果大先生給開了三劑藥,服後就好了。我父親問他方子是從哪弄來的,大先生笑而不答。
大先生的生活方式與眾不同。他的飲食以素食為主,不嗜煙酒。關於女人,他曆來主張近而遠之。在我的印象中,他從來不跟女人開玩笑。我問過父親,大先生從來沒有結過婚嗎?父親說,四清的時候,從北大哲學係來了幾個研究生,在村裏幫助寫村史,由於大先生掌握村裏的情況比較詳細,就讓他協助幾個學生一起寫。一來二去,大先生和其中的一個女孩好上了。這事自然被其他同學看在眼裏,恨在心上。不久,那女孩就被調到北京延慶的一個山村裏去了。從那以後,大先生仿佛被去了勢,再也沒有動過女人的心思。
至於出行,大先生喜歡一個人獨來獨往。沒有自行車的年代,他情願步行到北京城裏的同仁堂藥店或王府井書店去閑逛。後來有了自行車,他就一個人騎車去。大先生的自行車跟別人不同,每次回來,他都要用棉絲蘸機油擦了又擦,直到光圈照出人的影子,才小心翼翼地掛在牆壁上,用塑料布罩上。我父親曾戲謔地對他說,你既然這麼心疼車,我看你幹脆別騎車了,讓車騎你算了。大先生很認真的說,你這是個誤區,這車好比人的器官,你不能光讓他拚命工作,而不注重保養,否則,它就會出毛病,不給你打工啦!
大先生的話就這麼通俗而又不無道理。
我曾有幸跟大先生到同仁堂藥店。那時我還是個毛頭小夥,跟他去藥店,主要是對那地方充滿好奇。開始說好,我隻跟著去拿藥,不能多說話。等真的到了藥店,他不但不讓我說話,還不許我跟在他身後,隻是揀一塊空地,讓我在那兒老實的等著。究竟他進去跟櫃台抓藥的說了些什麼,我一點都不知道。我覺得我被他戲弄了。回來的路上,我提著幾包藥越想越不對勁,於是在公交車站賭氣地把藥放在地上,對他說:你為什麼不讓我跟抓藥的說話?大先生笑著說,你又不是醫生,人家憑什麼跟你說話。我說,你也不是正經的中醫,你連執照都沒有!大先生說,我沒有什麼不重要,可藥店信我的他不信你。我說,你這裏肯定有秘密,總有一天我會識破你。
我在大先生的眼裏始終是個孩子。等他終於對我有了新的認識,是父親將我發表在《醜小鴨》雜誌上的小說給他看過以後。據大先生說,在我們這個十裏八村,從建國後我是唯一一個在報刊發表文章的人。他覺得這不是一件小事。他甚至覺得,我的崛起,今後必然要代替他在村民心中的位置。從那以後,他再見到我,心裏明顯就多了些謹慎。他每每到家裏串門兒,也總希望跟我多探討一些社會上的事。這個時候,我漸漸感到他的知識已經有些吃力。可我從來不正麵否定他。我知道他多麼希望我同他談得來。
我應該感謝大先生。在我父親從村“高幹”的崗位上退下來,略感到失落的時候,是大先生給了他精神上的愉悅。村上人議論說,能跟大先生相提並論的人,隻有老書記。當然也有說能與老書記相提並論的人,隻有大先生。而對於我,村裏人隻是遠遠地望著,我想跟他們親近起來,他們好像很難接受。我知道,他們把我當作所謂的知識分子了。
進入新世紀,農村競相搞起了城鎮化。幾年間,公園、綠地一下子就鋪到家門口,社區醫院也建到了村上。這使大先生很緊張。他曾問過我,你說我多年研究的中醫還有用沒有?我說有用啊。不論西醫有多麼便捷、實用,但有些病還得用中醫來解決。不過,您研究的這些偏方、驗方,要結合當地的地域環境、人體特點進行總結。有些方子,在這個地區這個人群適應,換個地方就不一定。人的個體差異很大。我建議他把多年的經驗整理出來,出一本書,那可是對當地人的一大貢獻啊!大先生說,出書我倒不敢想,我把那些用過的方子都抄在一個本子上,有時間你給看看。我說,我又不真懂中醫,不過我可以幫您找個專家看看。說不定您這裏還真有曠世奇方呢!大先生連連擺手說笑煞老朽哩!
大先生的傳奇故事很多。
八十年代初,我們家裏翻建新房。那時,隨著農村勞動力紛紛進城務工,村裏已經很少有正經的瓦木匠。像建房這樣的事,一般都請河北廊坊一帶的人去幹。給我們家建房的是一幫三河縣的民工。其中,有個叫小栓子的人。小栓子並不小,二十三四歲,個頭不高,圓頭圓眼,跟一姓於的師傅學木匠。我媽對人忒熱情,隻幾天的工夫就跟民工們搞的火熱。小栓子人老實,寡言寡語,跟我哥哥年齡差不多。一天中午吃飯,小栓子由於收工晚了點,等吃飯時菜盆已經見了底,我媽便單獨給他炒了兩個菜。小栓子很感動,對我媽說您心眼兒真好,跟我媽似的。我媽說,你這孩子真會說話,你跟我兒子差多少,你要是真願意,你就給我做幹兒子吧。我媽本是一句玩笑話,想不到小栓子當了真,他撲通一聲跪下,連給我媽磕了三個響頭,說從今以後,我就是您的兒了。我媽本無心接受,誰料小栓子的師傅正走到近前,看到這情景,就對我媽說,這回小栓子可有福了。他媽死的早,打十五六歲就跟我學徒,滿世界的跑,冷一口熱一口的,也沒個準頭。我媽向來吃順不吃戧,小栓子師徒這樣一來,她隻好答應下來。至於我,從心眼兒裏不樂意,這都是哪跟哪啊!打這天以後,每到吃飯的時候,我媽就決定讓小栓子到我們家裏吃。聽著媽的吩咐——“叫你栓子哥過來吃飯”,我從心裏真是煩啊!有幾次,我故意走路磨蹭,等吃過飯才告訴小栓子。害得我媽叨嘮個沒完。實在忍受不了,我就質問我媽:您不要搞錯,我才是您真正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