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棄國狂奔倉皇南走 毀家紓難慷慨北行(1 / 3)

引首:

何事風塵莽莽,可憐世界花花!昔時富貴帝王家,隻剩殘磚破瓦。滿目故宮禾黍,傷心邊塞琵琶。隋堤一道晚歸鴉,多少興亡閑話。

話說北方庚子年,義和團大亂之後,兩宮倉卒出走。這班在京的文武各官,除有權勢的,扈駕西奔,其餘的官,不是舍不得家眷,不肯離開,就是弄不到川資,不能遠走。京城的地麵雖大,京官雖多,卻無一個為國捐軀,盡他們平日八股上所說“孝弟忠信禮義廉恥”八個字意義。都早把這八個字忘了。但見那一班在京的尚書、侍郎、翰林、主事,門口掛的是“大日本順民”,車上插的也是“大日本順民”。一霎時間,京城內外,無論大大小小的人家,都變了外國人民,沒有一個不扯外國旗號。隻見迎風招展,藍的,花的,紅白相間的,世界上怪怪奇奇旗子樣子都有了,隻不見甚麼正紅旗、正白旗、鑲黃旗、鑲藍旗,又是甚麼中國黃色龍旗。這些話暫且擱下不表。

單說江蘇鎮江府丹徒縣,有一位豪傑,姓金,表字不磨,單名是個堅字。他父親是個軍功上出身的大員,出入鋒鏑之中,往來戰爭之內。一生處的是艱危困苦之境,天地間所有至難至險境界,無不視為坦途。晚年得子,就止不磨一人。未及三年,老病先死。不磨秉其堅忍凝定之性而生,自幼即端重不佻,嶷嶷可畏。母親水氏,守著孤兒過活,教以讀書識字。到了十三歲時,經義粗畢。乃令出就外傅,學西國文字。又在武備學堂,練習炮線槍靶、行軍戰陣之法。

當庚子年春夏之交,不磨正是二十歲,母親也一病而亡。不磨舉目無親,鬱鬱不樂。常在江幹一帶,登樓遠眺。日日在酒樓中,買了些上海新聞紙,考察世界現今情狀。每聽得北方拳亂情形,無不咬牙切齒,罵這些大員無知無識。

一日在酒樓小酌,披襟當風。忽見瓜州口來船,蔽江而下,人聲嘈雜,帆影紛馳,仿佛逃難一般的光景。不磨一見大驚,忙算了酒賬,付了酒錢,匆匆下樓,一直望江幹去來。比到江邊各碼頭上一看,隻見搬行李的箱子、櫃子、鋪蓋卷兒、夥食籃兒,都貼著戶部、工部、吏部、刑部、禮部、兵部、翰林院、內閣字樣。不磨一見,便知道是北京逃下來一班逃官。此時正打聽不清楚北邊到底鬧的是個什麼樣子,想去問個明白,又不好抓住那個來問。隻見搬行李的一個一個搬得汗流滿麵,身滑如油。也不曉得行李裏麵是些什麼東西,搬得這樣辛苦。自下午五點鍾搬起,十七八班挑夫,搬到七點鍾也沒搬盡。不磨又想到,這些逃難的真也太糊塗,這樣笨重的東西搬得來,要是遇著強盜,豈不要遭殺身之禍嗎?

說聲未了,又見夕陽紅影之下,來了無數河運官船。船上旗幟,映著晚霞,看見寫的是某部大堂、某部左堂、右堂。隻聽得搖的櫓聲更急,吵的人聲更雜。有個人在船頭上,挺著腰杆子,打著京片子,亂嚷亂說道:“你們使點勁,快點兒趕到碼頭,賞你們酒錢!要不然,咱們明兒到了鎮江,誤了咱們的路程,送你到衙門,敲斷你的狗腿!”那船上的人答道:“大爺不要著忙,這邊不就是鎮江碼頭嗎?到也到了,還罵什麼?羅唕什麼?”

那打京片子的不聽猶可,一聽便雄赳赳氣昂昂的,伸出手打那答話的兩個耳巴,口裏大罵道:“你這王八羔子,小雜種!我罵你,我打你,看你怎麼樣!”那答話的不敢則聲。見他含了一泡眼淚,望後艙躲避去了。

不磨看得真,聽得切,不覺大怒。以為這班貪官汙吏,貽害國家,今日已弄得天昏地黑。到了這步田地,還是這樣無理取鬧,倚勢淩人;要是太平的時候,不知怎樣魚肉小民哩!怒氣衝衝,急忙走到他要泊船的地方。等他停船妥當,看見那個被打篙工正跳上岸來,就點點頭招呼他來,問道:“你們打那裏來?望那裏去?船上坐的是那裏人?怎麼樣的官?”那篙工顏色不善,憤然答道:“你的眼睛瞎了?船上旗子不是寫得明明白白嗎?我們打清江來,到嘉興去的;他們也有到杭州的,也有到蘇州的。你問他幹什麼?”不磨恍然大悟,也不去計較,也不再往下問,急急回頭,跑到搬行李這邊碼頭站著,看那搬行李的,到底是群甚麼人、甚麼景象。

此時,天色已晚,洋街上電燈已點得雪亮。看看搬行李的將近搬完,船上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穿著長袍大袖的衣服,一起一起的上岸,都是一個個扶掖而行,各現一種狼狽之色。

最後有兩個南邊老媽子,扶著一位白發龍鍾的老太婆,頸脖上、手腕上都圍著藍布白布,布上血跡模糊,好像是刀創光景。老太婆當下一麵走,口裏一麵操著湖南土白罵道:“這都是天殺的康有為害我的!請了洋兵進來,害得我走都走不贏。大師兄說我是奸細,把我斫了兩刀。虧得菩薩保佑,沒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