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的人經常這麼說,我的四奶奶是風流死的。那年冬天,她踩踏了薄薄一層雪,裹了一件裘皮大衣從日本人的房子裏笑吟吟地出來的時候,有人看見血水順著她的雙腿稀裏嘩啦地流了一路。四奶奶在一株梅花跟前倒了下去,血紅的梅花和濺落在雪地上的血讓人分不清哪片才是真的梅花。
不過,我從我們的地方誌上了解到,我四奶奶的死,和一個紫砂壺有關。
一
鎮上的街道依山沿河,用麻石鋪就。即便到了臘月,麻石上也水漉漉的濕滑,經常有馬拉車罩著一片大紅綢布“的兒的兒”地從街道的這頭駛向那頭。民國十九年的冬天,四奶奶的後媽被一輛這樣的馬車拉來。親娘早逝,父親喜歡聽戲,現在女兒已經長大了,十四歲了,不再擔心後娘在碗裏下毒或者冬天給的棉衣不耐寒了,所以就娶回了一個戲子。開始他還有點擔心娘倆不和,卻沒有料到四奶奶一點不在乎,她成天躲在她爸爸的書房裏看書,讀的都是《楊家將》和《說嶽全傳》還有《三國演義》這些沒有什麼用的書。她父親由她去,自己就這麼一個女兒,愛幹啥幹啥,女孩子嘛,隻要將來不做戲子。父親雖然說喜歡聽戲,也喜歡女色,甚至還把一個戲子娶回了家,但卻說了這樣的話。
四奶奶在她父親的綢緞莊生意紅火的時候就能認識四五百字了,父親專門給請了私塾先生。先生是個落第的秀才,在義和團裏倒騰過些事情,頗有些開明,說四書五經治國不治家,想讓女孩子將來守好你的家業,多看些書會有用。她父親就聽了先生的話,很大方地讓女兒進了書房成天看書,從來沒有習過一次女紅。一次進書房見女兒正坐在椅子上發狠,就笑眯眯地問怎麼了,這寶貝女兒當時就語出驚人道:“嶽飛就一個飯桶,這麼能耐的大元帥叫一個狗皇帝給要命了!”
“那你說該怎麼辦?”她父親小心翼翼地問。
“應該殺到杭州,自己做了皇帝才是對的,實在不行,就在朱仙鎮上建宮殿,另起了爐灶!他是窩囊死的。”四奶奶咬牙切齒地說,當時就讓私塾先生咯咯地笑個不停,對她父親說,姑娘大了,該收斂收斂了。不過眼下這局勢這麼不穩,亂世活命,盛世活人,這是亂世,你得啥事情都得叫她經見經見。這孩子有點個性也好!
父親當晚就備了酒席,按照鎮上的規矩,殺雞吃湯餅,讓私塾先生給四奶奶做了幹爹。並且聽了私塾先生的話,再不做綢緞這樣纏住人的生意了。綢緞在我們那地方多,但杭州蘇州的綢緞都比我們這裏的好,生意不好打理。再就是這生意壓錢,不管有沒有交易,成匹的綢緞都要把店麵碼得嚴嚴實實地,萬一有個火災,或者亂兵來了,都能把你的家當洗劫一空。父親把綢緞全部變成了現銀,讓私塾先生用一千多個大洋販賣起了紫砂壺。紫砂壺是我們老家的招牌,到哪裏都能賣個好價錢。那年月世道不好,紫砂壺賣出的價低,不過進貨的價更低,賺頭還是有的,就是人很辛苦。
私塾先生走過南闖過北,把紫砂壺一路乘船搭車地送到了西安,再由西安送往西寧,一直到了烏魯木齊,最後好多都出了國,走西路到了俄羅斯。有私塾先生的打理,紫砂壺生意的利潤竟然比綢緞莊還賺錢。私塾先生每年或者一年半就給結一次賬,然後按照比例提成,這日子過得滋潤而且穩當。
父親在生意上放下心後,就成天躲在後院的閣樓上讓老婆給他唱錫劇。這戲子老婆是個纏人的主,唱完了錫劇,趁著興頭就勸他喝酒,喝完了酒就咿咿呀呀地唱床戲。父親成天沉迷於酒色,身子骨就比年齡老得還快。
四奶奶就在這時去了女校。私塾先生對她說,這年月女人也要頂個人用了,你爹就你這麼一個獨生女,你要是不出去經見經見,以後的日子怎麼過。女孩本來就有些心野,早就想走出宜興轉悠轉悠了,趁機就給她父親說了想到南京上女校,而父親也就爽快答應了。四奶奶去南京的時候,是幹爹也即私塾先生送去的,在南京的私立明德女子中學報名後,幹爹從肩上的褡褳裏很小心地取出一個黃綢子包裹的東西,打開,原來是個睡佛形的紫砂壺。私塾先生對女孩說,這紫砂壺是宜興最有名的大師範長信的三兒子範宸德親手做的,是一件寶貝,要她藏好了,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南京,萬一遇上個解不開難處,就找地方賣了,換些錢趕快回家。然而四奶奶一聽範宸德的名字,小嘴巴一撇,說了句,就那個不三不四的男人?他的手藝再好,我也不稀罕!不過這壺留給我泡茶喝倒是不錯!私塾先生了解這個幹女兒的小姐脾氣,知道她不齒範宸德的為人,就再沒有說什麼。
範宸德就是我的四爺爺,他喜歡穿一身白色衫褲,在門前的桂花樹下品茶弄簫。就是這個德性讓年輕時節的四奶奶很是瞧不上眼。但後來,正是他娶了這個對他撇嘴的女孩,而且最初還隻是收她為偏房。這樁事放在四奶奶這麼有個性的女子頭上,說來真是個謎。
四奶奶在私立明德女子中學的時候長進了不少,她剪了頭發,穿平跟布鞋,還換了裙子,整個一個洋學生。因為她識字比一同入學的女子都多,還讀過那麼多的閑書,一下就算學校裏的拔尖人物了。那陣子學校裏經常搞運動,反封建、救中國,四奶奶讀的那些閑書派上了用場,她經常把國家興亡啊嶽飛愚忠什麼的掛在嘴邊上,就引起了老師們的注意,覺得這個女子有思想,就經常給她講些什麼女子也能治天下,欲先強國,必先強民之類的話。於是,四奶奶就在全新的氣候下放開了,成天活躍得不行,還當上了學生會的主席。在女校上課的時候,四奶奶真的用了幹爹送的那把紫砂壺泡了茶喝,而且直接把茶壺端進了教室,這舉動引起了先生大大地驚訝。先生踱步到她跟前,特地多看了一眼那把紫砂壺。
這一看,四奶奶的命運就被改變了。
先生說,你這把紫砂壺是我有生以來看到的最好的壺,從材質上看,細膩如玉,撫之出水,壺壁薄厚勻稱,玄色帶黃,扣之傳編鍾之聲。從造型來看,睡佛形態安詳,以壺柄為佛臂,壺腹為佛身,佛足出水,既推崇了佛教文化,又不傷壺本身的造型,加上壺背微雕的天女散花圖,堪稱世間絕品!先生把玩著這壺侃侃而談,四奶奶聽了一會,眼前就浮現出了四爺爺在門前的桂花樹下的竹榻上穿了一襲白綢的衫褲,被幾個女人伺候著品茶弄簫的樣子。四奶奶啐了一口唾沫,先生驚訝地問她啐什麼,四奶奶說,她啐那做壺的人範宸德呢!那男人不務正業,成天品茶玩女人。先生先是驚歎此壺原來出自範宸德之手,然後笑了,說大凡大師均如此,總有個讓世人討厭的癖好。四奶奶見先生把範宸德稱作大師,心裏酸酸地不大舒服,但畢竟還是多看了一眼被自己用來泡茶喝的那把壺。
後來私立明德女子中學的曆史課加上了《國粹學》,重點講江蘇文化,而江蘇文化中宜興紫砂壺又是重點,因為四奶奶對紫砂壺的了解多於其他學生,她很快就成了這門課的課長,繼而成了學生會的主席,按她爸爸的話說,四奶奶在學校裏成了女官。鎮上也有人說,是四奶奶把我們宜興的紫砂壺帶到了南京女校的課本裏去的,我們地方誌上其實也是這麼說的:
薑娥上明德女校時,方明大義。遂知紫砂為宜興之寶,為國家精粹,知範宸德為一代宗師……
我猜想,地方誌這樣記載,意在突出我的四爺爺。其實在那個不提倡男女自由戀愛的時代是隱晦地表示,我的四奶奶上學時候已經就喜歡上我的四爺爺了。
二
四奶奶還有半年就畢業的時候,她父親快不行了,私塾先生從宜興專程趕到南京,把她接了回去。回家她看到,父親臉色金黃透亮,後娘的臉色卻紅潤活泛。當天晚上,她的爸爸叫來街道上的長者,還有私塾先生,抖抖索索地摸出一遝紙,當著眾人的麵讓私塾先生讀。私塾先生就照了那紙念道:家有天字號良田五十九頃,綢緞莊門麵房二十六間,一院宅子,現在正經營的紫砂壺的生意,全歸女兒所有。另有一個煙館,現在改中藥鋪子了,還有東街的一個茶園,歸妻室所有。自己歸天之後,妻子可以改嫁,也可以另立門戶,自己過活。街坊鄰居聽了,紛紛在背後議論,這女人被拔過吸罐,竟然還能再嫁,現在又要分得這麼多的財產,實在是不公平。中藥鋪子還不是照樣經營著鴉片生意,隻不過國民政府不讓明目張膽地做罷了,誰不知道那是最來錢的生意?還有那茶園子,宜興聽戲的人那麼多,生意火爆得能燙人!這麼大的家業能讓一個拔過吸罐的女人得手?拔吸罐是指妓院裏的妓女在接客後,用火罐給拔一下吸出男人髒物,以避免懷孕。久之就不能生孩子了。
夜晚,後娘仍舊滋潤地聽戲去了,四奶奶守在父親床頭,這時私塾先生說,你不要埋怨你爹,財產分割是我的主意,煙館生意雖好,終究是害人的,煙館裏有賴賬的,吞煙泡自殺的,摳垢甲掉包的,啥貨色都有,你一個丫頭把持不住。茶園子也是不太平的貨,留下這紫砂壺生意和這些田地,才是真材實料,咋都叫你過活得舒舒服服的。何況你這後娘早已經盯上了煙館和戲園子!我親眼見她和苟嶺的麻改兒在茶園裏嘀咕事情,你要是接手了這兩個生意,怕是遲早要出事的。四奶奶聽得發呆,她聽說過,苟嶺的麻改兒從晚清就成了氣候,專搶殺大戶人家的,在這浙江、安徽、江蘇三省的地麵上是個叫得響、行得狠的主!聽私塾先生交待一番後,她父親從一個空銅手爐裏摸出了一把鑰匙,讓私塾先生打開了他床頭的一個一尺見方的紅木盒子,四奶奶一看,是一些發黃的線裝書,全部是紫砂壺的製作工藝。
“你祖上是製壺的大師,到你老爺爺手上,不再製壺,改做生意了。你太爺爺給你爺爺定過一門親事,讓你的爺爺娶了範長信的姑姑,範長信的爺爺說,要娶我家的姑娘可以,但須把你家的紫砂壺工藝給我家分一點才成。你的老爺爺覺得範長信的爺爺不地道,就沒有娶人家的閨女。後來你爺爺娶親的那天,範長信的爺爺就使人在你家的門口燒了一件女人的花衣服,要克你家將來人丁不旺,以致你現在獨苗一根了。你要記住,寧舍家財萬貫,不舍紅泥土罐,這方子,能富過三代!”在私塾先生一一代父親向她交待這些事情的時候,床上躺著的父親不停咳嗽,聲息是越來越弱,眼看人是強撐著最後一口氣。
是晚,父親就去了,四奶奶沒了父親,一下覺得身後空空的沒了依靠。私塾先生和她一起料理完父親的後事,她思前想後,把那記載製作紫砂工藝的書連盒子抱進自己的閨房,細細地收拾好了,她現在多少知道這祖上傳下來的東西的分量了,她不得不正視手中的紫砂壺了。她把田地繼續出租給鎮上的佃戶,然後一門心思與私塾先生一起,把紫砂壺的買賣做起來。
得知我的四爺爺範宸德是個製壺的大師以後,四奶奶就開始想販賣四爺爺的壺。我的四爺爺是一個很刁鑽的人,一個大姑娘和他做生意,在他看來那就是一個笑話。第一次四奶奶上門來的時候,四爺爺說,壺是什麼你知道麼?四奶奶說,不就是泡茶的工藝品麼。四爺爺搖著折扇說,不知道者謂之通道,不知壺者謂之無知,這生意沒門!四奶奶懨懨回家,私塾先生得知此事,對她說,範宸德的壺你知道市麵價格是多少?在西安一把值白銀五十兩,在青海值八十兩,在俄羅斯那裏,隻有皇室的人才能有!範宸德的壺,那不叫販!叫請!四奶奶於是第二次去了四爺爺裏,帶了哈德門牌紙煙,提了花雕,進門就說大師,我想請您家的壺!四爺爺問,什麼人能請得起我範宸德的壺?四奶奶愣怔了一下說,心誠的人,能付得起現銀的人。四爺爺又哈哈地笑了,他抽了一根哈德門說,我可不能與童孩嬉戲,這生意要等些時日!四奶奶回家一說,私塾先生又說,他是嫌棄你還是個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