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胡少保平倭戰功(1 / 3)

東海小明王,溫台作戰場。

虎頭人最苦,結局在錢塘。

這四句是嘉靖初年杭州的謠言。從來謠言是天上熒惑星精下降,化為小兒倡布謠言。始初人不解其意,後便句句應驗。“東海小明王”者,徐海作亂於東海,稱小明王也。“溫台作戰場”者,那時倭亂,溫台無不殘破也。“虎頭人最苦”者,應募者多處州人,“處”字是“虎”字頭也,其殺死尤多。“結局在錢塘”者,賊首王直被胡少保擒來斬於錢塘市也。

話說嘉靖三十一年起,沿海倭夷焚劫作亂,七省生靈被其荼毒,到處屍骸滿地,兒啼女哭,東奔西竄,好不淒慘,直到三十六年十一月,被胡少保用盡千方百計,身經百十餘戰,翦滅了倭奴,救了七省百姓,你道這功大也不大。如今現現成成享太平之福,怎知他當日戡定禍患之難,不知費了多少的心血。後來鳥盡弓藏,蒙吏議而死,說他日費鬥金。看官,那《孫武子》上道:“興師十萬,日費千金。”又說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征戰之事,怎生輜銖較量,論得錢糧?又說他是奸臣嚴嵩之黨。從來道,未有權臣在內,而大將能立功於外者,所以嶽飛終死於秦檜之手,究竟成不得大功。英雄豪傑任一件大事在身上,要做得完完全全,沒奈何做那嫂溺叔援之事,隻得卑躬屈體於權臣之門,正要諒他那一種不得已的苦心,隱忍以就功名,怎麼絮絮叨叨,隻管求全責備。願世上人大著眼睛,寬著肚腸,將就些兒罷了,等後來人也好任事。有詩為證:

鳥盡弓藏最可憐,到頭終有惡因緣。

掃除七省封疆亂,聽我高歌佐酒筵。

這一回事體繁多,看官牢記話頭。話說那倡亂東南騷擾七省的是誰?姓王名直,號五峰,徽州歙縣人,少時有無賴潑撒之氣,後年漸大,足智多謀,極肯施舍,因此人肯崇信他。相處一班惡少,葉宗滿、徐惟學、謝和、方廷助等都是花拳繡腿,好剛使氣,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之人。王直一日說道:“如今都是紗帽財主的世界,沒有我們的世界,我們受了冤枉,那裏去叫屈?況且糊塗貪贓的官府多,清廉愛百姓的官府少,他中了一個進士,受了朝廷多少恩惠,大俸大祿享用了,還隻是一味貪贓,不肯做好人,一味害民,不肯行公道,所以梁山泊那一班好漢,專一殺的是貪官汙吏。我們何如到海外去,逍遙歡哉之為樂也嗬。”眾人都拍掌笑道:“此言甚是有理。”因此大動其心。王直因問母親汪嫗人道:“我生之時,可有些異兆麼?”汪嫗人道:

“有異兆。生你之時,夢大星入懷,旁邊有個峨冠的大叫道:‘此弧矢星也’,已而大雪,草木皆冰。”王直歡哉樂也的笑道:“天星入懷,斷非凡胎。草木皆冰,冰者,兵像也,上天要把兵書戰策與我哩。”因而遂起邪謀。嘉靖十九年,遂與葉宗滿這一班兒到廣東海邊打造大船,帶硝黃、絲棉違禁等物抵日本、暹羅、西洋諸國,往來互市者五六年,海路透熟,日與沿海奸民通同市賣,積金銀無數。隻因極有信行,凡是貨物,好的說好,歹的說歹,並無欺騙之意。又約某日付貨,某日交錢,並不遲延,以此倭奴信服,夷島歸心,都稱為“五峰船主”。王直因漸漸勢大,遂招聚亡命之徒徐海、陳東、葉明等做將官頭領,傾貲勾引倭奴門多郎、次郎、四助、四郎等做了部落。又有從子王汝賢,義子王做了心腹。從此兵權日盛,威行海外,呼來喝去,無不如意。那時廣東有一夥海賊陳四盼自為一黨,王直與他有仇,遂用計殺了陳四盼這一黨,因而聲言:“我宣力本朝,請開互市。”官府不許他開互市,隻叫將官饋米百石以為犒賞之資。王直大怒,大罵官府,將米投之海中,遂激怒眾倭奴道:“俺請開互市,彼此公平交易,都有利息,並不擾害你中國。你不許俺開互市,是絕俺們生意。俺們不免殺入中國搶擄罷。”眾倭奴一齊歡哉樂也,踴躍從命。

三十一年二月,王直遂吩咐倭奴殺入定海關,自己提大兵泊在烈港,去定海水程數十裏。沿海亡命之徙,見倭奴作亂,盡來從附,從此倭船遍海為患。是年四月攻破遊仙寨,百戶秦彪戰死。又寇溫州,破台州黃岩縣,殺掠極慘,苦不可言,東南震動。三十二年四月,倭犯杭州,指揮吳懋宣率領僧兵戰於赭山,盡被殺死。又陷昌國城,百戶陳表戰死。從此倭船至直隸、蘇、鬆等處,登岸殺掠。參將俞大猷率領舟師數千圍王直於烈港,王直以火箭突圍而走,從此怨中國益深。又看得官兵不在眼裏,遂打造大海船聯舫,方一百二十步,每船可容二千人,柵木為城,為樓櫓四門,城上可以跑馬往來,屯聚在薩摩洲的鬆浦津,稱為“京城”,自稱為“徽王”,分布各頭目控製要害之地共有以下幾處:

豐前豐後築前築後肥前肥後薩摩日向大隅九州前平馬肥飛蘭鳥淵沉馬美美花腳踏太津村何馬格沙他家是卒之毛兒空居上通明巨甲廟皇日高共有三十六島,都是他部下,聽其指揮,遂分兵四麵殺掠,攻陷臨山城。六月寇嘉興、海鹽、澉浦、乍浦、直隸、上海、淞江、嘉定、青村、南彙、金山衛、蘇州、昆山、太倉、崇明等處,或聚或散,出沒不常,凡吳越之地,經過村落市井昔稱人物阜繁,積聚殷富之處,盡被焚劫。那時承平日久,武備都無,到處陷害,屍骸遍地,哭聲震天。倭奴左右跳躍,殺人如麻,奸淫婦女,煙焰漲天,所過盡為赤地。拓林、八團等處都作賊巢。三十三年二月,又分兵入掠。賊從赭山、錢塘至曹娥,涉三江、瀝海、餘姚,直走定海之王家團。複有盤據普陀山,焚劫海鹽龍王塘、乍浦、長沙灣、嘉興、嘉善等處。又有攻昆山、蘇州、鬆江等城,既又奔蕭山,分寇臨山、瀝海、上虞,轉攻嘉興。官兵與賊戰於孟家堰,指揮李元律、千戶薛綱、宋應蘭戰死。又賊四十餘人突入百家山,百戶趙軒、梁瑜戰死。又寇沈家河、智扣山、黃灣等處,都司周應禎戰死。又寇蒲門、壯士所,乘舟遁出金山洋,突入鬆關,薄於靈門、台州。又賊二百餘人發自海門港,直攻台州、仙居、新昌、嵊縣,屯於紹興柯橋村。又賊二千餘人焚劫嘉善,廣西領兵百戶賴榮華戰死。三十四年正月,領兵僉事任環與賊戰於吳鬆江采掬港,殺賊二百餘人,被他埋伏一枝兵殺來,我兵敗了一陣。四月,賊眾四千,攻圍金山城,寇常熟。

且說海上一枝最盛的賊兵是徐海,諢名“明山和尚”,自稱為“小明王”,原是徐惟學的侄子。先前徐惟學把徐海做當頭,當在大隅州夷人之處借錢使用,後來徐惟學到廣東南粵,被守備指揮殺了,大隅州夷人問徐海取討原銀,徐海道:“待俺搶擄來還你便是。”遂同倭酋辛五郎聚舟結黨多至數萬人,入南京、浙西諸路,屯據拓林、乍浦。率數千人水陸並進,聲言先攻嘉興,次及杭州。那時無兵可恃,軍民洶洶,好生慌張。

雖然兵勢多洶湧,幸有持危戡亂人。這戡定禍亂之人姓胡,雙諱宗憲,號梅林,乃徽州之績溪人也。嘉靖戊戌年進士。其人有倜儻之才,英雄之氣,機變百出,胸藏韜略,智諳孫吳。初任餘姚知縣,朝廷知其有才,即欽取為浙江監察禦史。那時胡公正巡浙東台、溫諸郡,見了這報,連日夜到於嘉興地方。適倭奴從嘉善殺來,邐近城外,城中百姓震恐。胡公道:“兵法攻謀為上,角力為下,況且如今無兵,何以處之?”因暗暗取酒百餘瓶,將泥頭鑽通,放毒藥於酒中,仍舊塞好,載了兩船,選有膽量、機警、走得快的兵士,假扮解官,解酒賜軍,船頭上掛了號牌,故意載到賊人所過之處,見賊人殺來,即忙解去冠帶逃走,賊人遂不疑心,走報倭酋。倭酋正在口渴之際,見了此酒,都歡哉樂也的笑,打開泥頭一陣馨香撲鼻,遂開懷放量而飲之,卻不是《水遊傳》道“倒也,倒也”。

胡公又命村市酒家,都放了毒藥,償以酒價。民家所有之米,浸以藥水,潛地逃去。賊人爭先飲酒,取米煮飯,食者都死。四五停中死了一半。雖然如此,爭奈賊人甚多,我兵甚寡,兼且每每戰敗之餘,人心畏懼。適值宣慰司彭藎臣領土兵數千到,甚是雄壯可用。胡公恐其恃勇輕進,有犯禁忌,叫人對彭藎臣說道:“賊人甚是狡猾,但可用智,不可力敵,最善於埋伏,且知分合之勢,我兵常為其所誘,宜分奇正左右翼擊,防其衝圍,切須仔細。”彭藎臣不聽胡公之言,到於石塘灣,兩軍相接,彭藎臣恃勇輕進,果被伏兵殺敗,墮賊之計,始大懊悔,遂有潰誌,遠近震駭,眾人失望。胡公道:“如此則我處無兵,其事立敗矣。”遂親到軍營宣諭慰安道:“勝敗兵家之常,何足介意?你因不知地利,誤中賊計。我聞賊人頭目多死,眾無統領,況久不得食息,此必敗之道,甚不足畏。”胡公見苗兵多無衣甲器械,遂命各當鋪出舊衣頒給,又賜錢帛牛酒飲食,又叫各工打造器械,特懸重賞。苗兵感激思奮。胡公見苗兵可用,遂指畫石塘地形曲折,吩咐道:“你把兵分為三隊,一隊為前鋒,從塘路進;一隊為奇兵,伏子道左;一隊為水兵在船,環列道右,防其奔逸,都在前鋒數裏之後。前鋒迎敵,詐敗佯輸而走,走到伏兵之處,放炮一聲,伏兵盡起,三麵合圍剿賊,無有不勝之理。仍令土人引導。”彭藎臣一聽胡公之計,賊果大敗麗逃,逃到平望。又別有苗兵一枝屯在平望,適值總督張經從鬆江兼程而來,又永順宣慰彭翼南複從柳湖西來。胡公得知兩路有兵,遂檄參將盧鏜與總兵俞大猷統浙直狼土兵,躬穿甲胄,親自激厲,馳馬趨出,四麵合圍,軍聲大振。賊人大敗,逃還王江涇,被我兵斬倭首三千餘級,溺水死者不計其數。因改名為“滅倭涇”,蓋前此以來,戰輸者心膽俱喪,隻道倭奴如鬼神一般不可犯。自此之後,方知賊甚可殺,人人有鬥誌矣。此初出茅廬第一功也。

餘外敗殘倭賊一支走崇德到省城,一支寇蘇州、常熟,都是內地奸民為之向導。常熟知縣王鐵與致仕參政錢泮被殺,又攻圍江陰,連月不解,府援兵不至,知縣錢死之。又寇唐行鎮,遊擊將軍周戰死。又有賊九十三人自錢塘白沙灣入奉化仇村,經金峨突七裏店,寧波百戶葉紳戰死。從寧波走定海崇丘鄉,又到鄞江橋,曆小溪、樟村,寧波千戶韓綱戰死。又走通明壩渡曹娥江,時禦史錢鯨便道還慈,被賊殺死。慈無城,知縣負印逃走,殺鄉宦副使王熔、知府錢煥,焚劫士民,極其慘毒。又過蕭山,渡錢塘,入富陽、儼州,寇徽州之績溪,參將盧鏜以勁兵出油口溪扼住,賊奔太平府,渡采石江,道南京城下,京營把總朱襄、蔣陛被殺,城門晝閉。賊又東掠蘇州,到處焚劫。朝廷遂把總督張經拿進京去,因胡宗憲有才略可大任,遂進都禦史提督軍務。

胡公到任八日,聞幕府麾下募卒隻得三千人,又俱老弱之人,原舊所征四川、湖廣、山東、河南諸兵又罷去,所恃緩急者,唯容美土兵千人,及參將宗禮所領河朔兵八百人而已。南北諸倭共有萬數之多,眾寡不敵。胡公細細想道:“賊人進退縱橫,都按兵法,決然是王直坐中軍帳調撥人馬無疑。如今騷擾的都是王直部落,畢竟要著人到王直處說他投降中國,封以官爵,然後離散他的黨羽,漸漸可擒也。”計議已定,先前曾把王直的母親、妻子監禁金華府獄中,如今便即時放出,與以好衣好食,把他好宅子居住。遂上本請朝廷移諭日本國王,要他禁戢部落,其實察王直消息也。朝廷從其請,胡公遂選兩個能言舌辯的秀才,一名蔣洲,一名陳可願,充為市舶提舉官以行。胡公授密計於兩個秀才道:“王直遠在海外,難與他角勝於舟楫之間,要須誘而出之,使虎失其負之勢,乃可成擒耳。”又說道:“王直南麵稱孤,身不履戰陣,而時遺部落侵軼我邊疆,是直常操其逸而以勞疲中國也。須要宣布皇靈,攜其黨羽,則王直勢孤,自不能容,然後勸之滅賊立功,以保親屬,此上策也。”蔣洲二人領計而行,這兩個生員不比南安府學生員陳最良腐儒沒用,有分教:海外國王做了一字齊眉王,徽州王直做了法場上王直。蕩平一十六島烽煙,掃除三十六年血跡。有《牡丹亭記》曲為證:

兵如鐵桶,一使在其中。將折簡,雲和戎,你誌誠打的賊兒通。雖然寇盜奸雄,他也相機而動。你這書生,正好做傳書用。仗恩台一字長城,借寒儒八麵威風。不說這兩個生員正要起身,軍中拿到一個倭酋董二,細細審問,果盡是王直調撥,不出胡公所料。朝廷知胡宗憲灼見禍本,降璽書褒勞,遂命胡宗憲總製七省,將滅賊之事盡以委之。另升阮鶚為浙江都禦史,協力剿賊。禦史金、陶承學上本請立賞格,有能主設奇謀生擒王直者,封伯爵,賞萬金。詔從其請。三十四年十一月,兩生員到於五島,遇王直義子王說道移諭日本國王之事。王道:“怎生要去見國王?這裏有一位徽王,是三十六島之尊,隻要他去傳諭便是,見國王有何益哉?”明日,果然王直到客館來見這兩位生員。這王直怎生打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