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肢痛
短篇小說
作者:梁熠
那是某一年冬天,我坐在這座城市的酒吧裏喝酒,燈光變幻著掠過每個人的臉,麻木和瘋狂,交織出現。身邊是兩個十六七歲的少女,染了銀白的頭發,美瞳,濃妝,給人以一種強烈的幻覺感。還好她們說的是人類的語言,我還能聽懂。
我以手支著下巴,看著杯中酒微不可察的一點波動,耳邊是嘈雜的音樂和她們的大聲的談話,漸漸地我開始注意她們的談話內容,似乎有關一具不知名的屍體,沒了雙手,在這個寒冷到了極點的冬天,被活生生凍死了。發現這屍體的正是其中一個少女,她誇張地敘說著當時她有多麼害怕,但末尾她卻又補上了一句:“他還那麼年輕。”
一個無名屍的消息不足以讓我留下深刻印象,但是我卻想起了很久之前那個同樣沒了雙手的年輕人——他曾經是個優秀的籃球運動員,靠著他的雙手打破了校隊塵封已久的比賽記錄,但是一場意外事故讓他失去了他的雙手。那個孩子來找我的時候帶著滿臉的無助和恐懼,他額頭,眼角的紋路和傾斜的眉毛都告訴我他很悲傷,而他的手,我注意到,還剩下一點可憐的,不忍目睹的殘肢,就這樣在外麵晃蕩著。
沒有問造成這一切的原因,我隻是輕聲詢問他是否感覺還好。他搖了搖頭,卻又像是不知道從何說起似的,望著我,最終還是他的父親回答的:“他說他還痛,不,不是傷口痛,他還覺得他的手會痛。”他默默點了點頭,目光遊移著,當他看向我桌上冒著熱氣的茶杯時,我恰好端了起來,此時他乍然一縮,好像是他而不是我端起了這看上去很燙手的茶杯,隨即眉毛上揚,全部擠在了一起,目光越發焦慮了。
“這是幻肢痛……”隨後我又進行了詢問和測試,完全肯定了他得的就是這一種病。鮮為人知,但是百分之五十以上的截肢病人術後伴有幻肢痛,並且,沒有有效的緩解手段。大家都說這和心理因素密切相關,但要求失去手或者腳的普通人立刻接受這一殘酷的現實,確實太難了。
發呆和回憶都很消耗時間,總之,當酒不知不覺被我喝完之後,我就起身走出了酒吧。我是這裏的常客了,一年零三個月前,我第一次來這裏,從此每周必來兩次,無特殊情況從未間斷過。也許是習慣了這裏的一切吧,熟悉的調酒師,熟悉的桌椅分布,熟悉的舞台,甚至連衛生間的擺設我都能閉眼想象出來。
看了看表,時間是午夜,可是這座城市無眠。大街上跌跌撞撞的酒鬼和夜班歸來的疲倦婦人,正在變身惡魔和已經變身惡魔的上班族,還有陰暗角落裏嬌小妖豔的誘人黑影,一切都剛剛開始,夜未央。我禮貌地推開了一隻冰冷的手,並及時攔下了一輛橙色的的士。司機留著絡腮胡子,還戴墨鏡,我正在惴惴不安懷疑是否坐錯車的時候,卻聽見了廣播裏溫柔輕靈的“心靈之約”,一檔以柔情,溫婉,糾結著稱的節目,遂安心入座,說出了那個有點遙遠的目的地,然後習慣性地開始閉目養神。
作為一個醫生,或者曾經的一個醫生,我很懂得及時休息的重要性,有時候五分鍾的睡眠抵得過十二個小時的惡睡。無數車燈在我眼前閃過,思維又開始轉回酒吧裏那兩個少女說話的一幕。關於那個可憐的男孩。
他或許曾經是球場上意氣風發的少年,聽說他也擁有優秀的成績和不錯的家境。然而到我這兒時,他已經是個可憐兮兮的小男孩了,失去了他的雙手,還被莫名其妙的疼痛所困擾,失眠,神經質,喜怒無常,自殺傾向,這些都毀掉了他。第二次來時,是他一個人來的,或許是還保留下來的那一點點驕傲吧,總之,他堅持晃蕩著斷肢走過兩個街區來到我這裏,並試圖掩藏眼裏的痛苦和憤怒。
我所能做的隻有給他針灸。針灸,還是針灸。他慢慢開始跟我交流,問我下手狠紮的是什麼穴位,什麼地方沒事最好別碰,什麼地方平時還可以多揉揉——最開始我總習慣性地吩咐他“回去之後每天堅持按摩這裏……”然而有一天他很平靜地對我說,醫生,我爸媽很忙。我暗自歎息一聲,以後也就延長了他的就診時間,算是暫時代替他或者他父母的手,給他做做按摩。這男孩是感激我的,雖然治療的成效很緩慢,他總是會在不定時刻感受到本不應該存在的撕裂似的疼痛感,治療不過是減輕了一點兒。
有一天他問我,黑褐色的眼睛裏充斥著我看不懂的複雜感情:“醫生,我還是覺得我的手還在……”那天半途中下了暴雨,他從頭到尾都淋濕了,這是他衝進來之後的第一句話。我知道他有多麼想以為他的手還在——這樣他就可以自己打傘,吃飯,穿衣,洗漱,看書,上網,打DOTA或是其他,和同學揮手打招呼,和自己最好的朋友用力地擁抱,擊掌,憤怒時可以有力地推搡或是擊打對方。
這些我們毫無困難也毫不珍惜的一切,是他此刻最渴望的東西。所以,他還會有疼痛的感覺,也許潛意識裏,他仍然堅持,這一切都還在,還沒有失去。那天我像個父親,幫他擦幹了身體,吹幹了頭發,洗了個臉,他眼角滲出的液體也被我擦去,閉著眼的他真像個孩子。可憐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