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擁資財訛生關部通線索計釋洋商(1 / 3)

捉襟露肘興闌珊,百折江湖一野鷳。

傲骨尚能強健在,弱翎應是倦飛還。

春事暮,夕陽殘,雲心漠漠水心閑。

憑將落魄生花筆,觸破人間名利關。

坐井不可觀天,夏蟲難與言冰,見未廣者識不超也。裸民誚霧為太華,鄰女憎西施之巧笑,愧於心者妒於麵也。天下如此其大,古今如此其遠,怪怪奇奇,何所不有。況男女居室之私,一日一夜,盈億盈兆,而托名道學者必痛詆之。宵小竊發之端,由漢迄宋,蜂生蟻附,而好為粉飾者必芟夷之。試思采蘭贈芍,具列《風》詩,辛螫飛蟲,何傷聖治?奚必緘口不言,而自博君子之名,使後人無所信乎。

廣東洋行生理在太平門外,一切貨物都是鬼子船載來,聽憑行家報稅,發賣三江兩湖及各省客商,是粵中絕大的生意。一人姓蘇名萬魁號占村,口齒利便,人才出眾,當了商總,竟成了絕頂的富翁。正妻毛氏無出,一子名芳字吉士,乳名笑官,年才十四,側室花氏所生,次妾胡氏,生女阿珠、阿美,還未字人。他有五十往外年紀,捐納從五品職銜,家中花邊番錢整屋堆砌,取用時都以籮裝袋捆,隻是為人乖巧,心計甚精,放債七折八扣,三分行息,都要田房貨物抵押,五月為滿,所以經紀內如兄若弟的固多。鄉鄰中咒天罵地者亦不少。此公趁著三十年好運,也絕不介意。

這日正在總行與事頭公勾當,隻見家人伍福拿著一張告示進來,仔細一看:監督粵海關稅赫為曉諭事:照得海關貿易,內商湧集,外舶紛來,原以上籌國課,下濟民生也。詎有商人蘇萬魁等,蠢國肥家,瞞官舞弊。欺鬼子之言語不通,貨物則混行評價,度內商之客居不久,買賣則任意刁難。而且納稅則以多報少,用銀則紋賤番昂,一切羨餘都歸私橐。本關部訪聞既確,爾諸商罪惡難逃。但不教而誅,恐傷好生之德,苟自新有路,庶開贖罪之端。尚各心回,毋徒臍噬。特諭。萬魁心中一嚇,暗地思量打點。不防赫公示諭後,即票差鄭忠、李信,將各洋商拘集班房,一連兩日並不發放。

這洋商都是有體麵人,向來見督、撫、司、道,不過打千請安,垂手侍立,著緊處大人們還要留茶賞飯,府、廳、州、縣看花邊錢麵上,都十分禮貌。今日拘留班房,雖不同囚徒一般,卻也與官犯無二。各人麵麵相覷,不知葫蘆裏賣的什麼藥。內中一個盛伯時道:“大人票拘我等,料是凶多吉少。”一個李漢臣道:“告示本來利害,你我必須尋一個天大人情。”一個潘麻子道:“舍親在撫台處辦折奏,我們托他轉求撫台關說如何。”眾人都道極好。隻有蘇萬魁道:“這赫大人乍到此間,與撫台並無瓜葛,如何便可說情。據弟愚見,赫公並非不通關節者,但當直上黃金殿,不必作曲折耳。”眾商道:“何以知之?”萬魁道:“前日告示上有‘開贖之端’一句,這就要拿銀子去贖罪的意思了。”眾商道:“大哥明見。隻是要打點他,怕不是數萬金,還要尋一個著當人過手。”萬魁道:“聞得關差此缺係謀幹來的,數萬金恐不足以了事。”眾人道:“我們橫豎有公項銀子,憑兄酌量就是。”

且說這關差姓赫名廣大,號致甫,三十內外年紀,七尺上下身材,為人既愛銀錢,又貪酒色。夫人黃氏,工部侍郎名琮次女,侍妾十餘輩,生女八人,還未有子。因慕粵東富豔,討差監稅,挈眷南來。這一日,拘集洋商想他打千。到第三日不見有人來說,喚總管包進才吩咐道:“我的意思你們懂麼?”進才道:“小的怎不曉得。隻是這些商人因向來關部驕養慣了,有些顢頇。小的們先透一個風,他們如不懂事,還要給他一個利害。”赫公點頭道:“且去辦著。”進才退出門房,叫他的小子杜寵吩咐:“你到班房說,晚堂要審洋商一案,看他們有何說話。”杜寵應聲出去。大堂上許多差役問道:“二爺,何事?”杜寵說:“不消你們伺候,咱自到一處去。”眾差役暗暗詫異。那些洋商正在班房納悶,隻見上邊走下一個窄襟小袖、眉清目秀的小爺來,一齊迎上前,問道:“爺貴步到這裏有何台諭?”那杜寵全然不理,單說:“大人吩咐,今晚帶齊洋商聽審,大班人役不要誤了。”兩邊班房齊聲答應。杜寵慢慢轉身,隻見一個軟翅巾的人上前挽手道:“二爺何不外邊少坐?”那杜寵將他一瞧,說:“尊駕是誰?咱還要回大爺的話,好吃早膳,那有功夫閑坐。”這萬魁聽他的口風,已知是跟門上的二爺了,即向身邊解下洋表一看,說道:“聽見大人裏麵巳時早飯,此刻似乎尚早。”這杜寵見他拿著表,便道:“借我一看。”萬魁雙手遞過,杜寵仔細把玩:形如鵝卵,中分十二幹支,外罩玻璃,配就四時節氣。白玉邊細巧鑲成,黃金鏈玲瓏穿就。果是西洋佳製,管教小夥垂涎。

原來京裏人有個毛病,口氣最大,眼光最小。杜寵一見此物,讚不絕口。萬魁連忙道:“時刻尚準,二爺不嫌,即當奉送。”那杜寵乜斜一雙眉眼,帶笑問道:“爺上姓?”萬魁說:“賤姓蘇。還沒請教二爺高姓?”杜寵道:“咱姓杜。蘇爺,咱們初交,怎麼就好叨惠?”萬魁道:“些微算什麼,弟輩仰仗二爺之處甚多,且請外邊一談。”那杜寵方才同到福德祠一間空房坐下。萬魁道:“前日大人蒞任,一切俱照例遵辦。未審緣何開罪,管押班房,望二爺示知,酬情決不敢草草。”杜寵道:“我也不甚曉得。昨日大爺從上麵下來,同幾個爺們說,老爺出京用的銀子太多了,現今那一家有人坐索,須要設法張羅。看起來,無非要措辦幾兩銀子的意思。”萬魁道:“洋行生意不比以前,敢煩二爺轉達包大爺,我們湊足五萬銀子呈繳爺們,二爺的在外,何如?”說畢便打一恭。杜寵忙拉著手道:“蘇爺,像你這樣好人,再沒有不替你商量的,隻是此數怕不濟事,咱且回了大爺再說。”拱一拱手別去。這萬魁回班房對眾人說:“看來此事不難了結,隻是難為銀子些。”眾人道:“全虧大哥見景生情,兄弟們叨庇不淺,隻是要用幾多銀子,必須上緊取了銀票來。”萬魁道:“且等了回信,再去取銀票未遲。先叫葉興在關部衙門前鋪中,借金花邊五十元應用。”葉興去了。那杜寵跨進宅門,包進才正同一班人門房看牌。這小子打個照會,進才踱到三堂左廂站定。杜寵稟道:“小的到班房將大爺的話傳出。這些商人著實害怕。一個姓蘇的再四央及小的,情願進奉花銀。小的問他數目,他說五萬兩。爺們的禮在外。”進才道:“叫他們不要做夢,這事辦起來,一個個要問杖徒。五萬銀子?好不見世麵,不要睬他。”說畢徑走上去。杜寵忙到班房,低聲告訴萬魁道:“這事沒有影響哩。大爺說,你們問罪都在杖徒以上,這五萬銀子送爺們還不夠,怎麼說呈繳大人,咱如今隻好告別了。”那萬魁連忙袖了金花邊三十元,遞與杜寵道:“小意思兒,給二爺買果子吃,千萬周旋為妙!”杜寵道:“咱效力不周,如何當得厚賜。”萬魁道:“事後還要補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