蝌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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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惠雁
1
她是一個純潔而溫柔的姑娘,經媒妁之言嫁給了一個粗俗的男人。
出嫁前,她見過幾次那個男人。他總是穿著嶄新的衣裳,滿眼流淌著喜悅。沒有人能看出他的粗俗。兩年後,正如婆婆所期待的那樣,她生了一個男孩,母親秀氣的臉型濃縮在這一張稚氣的小臉上。她具備了一個農家婦女幸福的最基本條件,然而迎接她命運的卻是疾風驟雨。
兒子五歲時,已經會拿毛巾給媽媽擦眼淚,扯衛生紙給媽媽擦嘴角、手臂上的血跡;會偎在她懷裏,半是驚恐,半是安慰地叫:“媽媽,你別哭!”
她把兒子摟在懷裏,悲憤的淚水決堤而出。過了一會兒,她才忍住哭,對兒子說:“我的兒,長大了,一定不要像爸爸一樣!”
小男孩說:“長大了我保護你和妹妹,我要打死爸爸!”
“不!”她一把捂住兒子的嘴,將兒子緊緊地抱著:“媽媽就是不要你學爸爸的樣兒!跟野獸一樣!”
她的小女兒才滿周歲,本來已經停止了哭叫,爬在炕上一聲一聲斷續地哭,看到媽媽將哥哥抱在懷裏,又哭得淚水滂沱。她連忙擦幹眼淚,從地上坐起來,牽著兒子,抱起炕上的女兒,將兩個孩子摟在懷裏。
她的丈夫是個酒鬼,醉酒的時候無由頭的刁難她,就像戲弄一條被繩子拴牢了的小狗。不醉的時候情形更糟,一句話不合意,一碗飯不合口,她的男人便會突然暴起,打罵如風雷起平地。夫妻之間的暴力在她溫柔與忍讓之下迅速升級。死亡已經幾次卡住她的喉嚨。
秋天的半月夜,她悄悄地留下一封信,是給兒子的。她輕輕抱起熟睡的女兒走下了山坡,走過小河,走出了村莊。她嗓子啞著,發不出聲音,她的喉嚨在幾天前又一次家庭暴力中被掐中。她本能地用小被裹了女兒,隻帶了一瓶清水,像幽靈一樣出走。她不知道自己是去死,還是出逃。她嗓子疼得厲害,需要不時地咽一口水潤潤。天上的半個月亮,錐心刺眼的明亮,將地上的石頭、草木與莊稼都照得那般分明;山村的月也將這個偏僻山村的七八年照得一絲一毫清明,照見了她男人打她時眼裏的那一道凶光,就像一隻動物找到了獵物時的那一種眼光,這一切都如放電影似的十分清明。在這一連串的影像回放裏,她難以想象地走得又輕又快,絲毫感覺不到行步的吃力。
“羞你老子的兒筋哩,你還沒進化成個人呢,倒托了個人形來害我!”女人就發出了第一聲咒罵。
秋夜的風爽利地冷。懷裏的女兒很快就被冷醒了,哭鬧起來。這時她才清醒了過來,發現自己已經走出村莊好遠了。她重新裹好了女兒,聲音模糊地安慰著孩子,頭也未回地繼續往前走,她再也不願意記得這個叫作野雀溝的村莊了。野雀溝,還留著她的兒子豆豆,眼淚又一次衝擊了麵頰,她一時全無氣力,傷心得幾乎要跌倒。
2
長平川鎮小街上,下午集市將散時,一個身形消瘦的女人低頭推著架子車走著,車上隻放著幾個空筐子。她在心裏仔細掂量著一筆支出:要不要買一袋衛生紙,一袋最少是十二元;十二塊花出去了,女兒這個禮拜的學費都成問題。當然是在史大嫂那兒買,一般來說,史大嫂小攤上的東西要比別人的便宜些。來到史大嫂攤前,說笑了幾句,劉青梅一出口,卻成了:“史大嫂,給我拿上一卷衛生紙。”
史大嫂遞過紙來笑道:“你家兩口子可是忍笑人哩,剛剛你男人也拿了一卷,我叫他拿上一袋子,腦扭得掰也掰不回來!衛生紙麼,總要用哩。”
青梅趕緊承笑道:“那就給我拿上一袋子。”聲氣低弱,像做錯了事。
史大嫂說:“你們還那樣?”
又立刻說:“那讓他買,你先拿上一卷。羊圈溝的怎是這麼個孫子!”
青梅說:“誰買都一樣。”
未等青梅走遠,可巧鄰居惠二嫂出來倒泔水,史大嫂便上前一步,用下巴指了指青梅的背影說:“你說這家兩口子笑人不笑人,衛生紙還各買各的哩,最是羊圈溝的那個東西,精得往下死哩,羞他家先人哩,半夜裏用上衛生紙也叫人家女人給倒貼上!唉,看看這二婚人的光景過得寒心不寒心!”
史大嫂說起話來枝枝葉葉,根根蔓蔓,由葉而蔓,由蔓而根。可史大嫂就是說不清劉青梅的根蔓,這個叫劉青梅的女人十多年前就帶著個才會走路的女兒來到了小鎮上。一個活人,不說話憋得多難受啊,更讓史大嫂著急的是,無法根據她零星的話語來查出她的根底。青梅隻說她男人死了,娘家在定仙庵,但史大嫂聽著那口音似乎不太像。青梅剛來時是租了小鎮上折老婆兒一間屋子。折老婆兒的兒子樂得老媽有人照顧,自己輕省。幾年後折老婆兒歿了,兒子又將另一間窯洞租給了小鎮鄰近羊圈溝的一個男人。這男人叫楊小軍,妻子病歿,為讓女兒上中心小學,不得不搬到鎮上來,一對孤男寡女同租一個院子,又都帶著年齡相仿的女兒,仿佛不配成婚就很讓左鄰右舍閑人惦記。
事情是楊小軍先提出來的。一個大雪天,楊小軍說:“咱倆有女兒,兩個女娃可以住一塊,合鍋並灶油鹽也省些,這樣對誰都有好處!”男人長得高大骨架,壯壯實實的樣子。青梅沒有想到,這歪好也算是一樁婚事,男人卻連一句好聽的話都不肯說,隻說這樣實在的話,好像她就是為省那一塊煤一撮兒鹽才跟他一起住,因此心裏不悅,未置可否。見她不答,楊小軍就把門關了,一把抱住她,就生硬動作起來。青梅叫了半聲,男人連忙捂住她的嘴,青梅隻有將那半聲叫咽下去了。
兩個陌生男女就像是一對多年的夫妻一樣做了應做的事,男人躺在被窩裏,問:“美不美?”
青梅心裏煩亂,隻想哭,想不到他會這樣問,青梅抿嘴苦笑了。雪很大,一時半會兒不會有人來,孩子們放學還早,這對孤男寡女的偷情就像是做夫妻一樣從容。男人懶懶地穿起衣裳,又坐回炕上,眼望著窗外,說著一些腦袋發昏的肉麻話,餘味未盡的樣子,隻是一句也沒有再說到未來。顯然一邊享受,一邊準備隨時走人。直到門外響起兩個孩子的腳步聲,男人才一下從青梅懷裏抽出手,又重重擰了她一把,拉開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也許是事情來得太突然,這一天他們並沒有合鍋並灶。但很快,男人便叫來左鄰右舍的男人們喝了一次酒,便算是將兩個人的事情挑明了。不到一年,這合鍋並灶就漸漸解體了。連一桶油,一袋麵都是兩個人推諉著輪流往回買,直到青梅要把賣菜得來的錢添進四個人的夥食費裏。這對青梅那窮窘的日子來說,更是雪上加霜了,甚至兩個女兒也感覺到了什麼,各自回自己的窯洞裏住。一場公開了的準婚姻關係,就隻剩下了某個夜晚,或某個無人的午後,兩個人偶然住在一起,一如那個雪天午後的草率開始。
春天來了,青梅忙著挑水育菜苗。小河裏的水還十分冷涼,但一彎淺水中,一個逗號一樣細小的蝌蚪在遊動,這又黑又亮的小精靈。青梅心中掠過一線歡喜,突然間淚都要出來了,一股濃烈的情緒攫取了青梅的心:青梅想他的兒子了!
她的豆豆兒,那小小的身量蹲在春天的小河邊,驚奇地叫:“媽媽,河裏有黑蟲蟲,一動一動,又一動!”
“那不是蟲蟲,那是蝌蚪。”
她的豆豆兒天天要到小河邊看蝌蚪,小蝌蚪轉眼就長大了,初夏天氣裏,有灰黑色的蝌蚪困在水窪裏,還有的在岸上曬死了。豆豆驚奇地叫:“媽媽,小蝌蚪肚肚裏都是泥!它沒有飯飯吃,小蝌蚪真可憐!”
“媽媽,為什麼這隻蝌蚪沒有變成青蛙?”
媽媽總是挑著一擔水,端著一大盆衣裳,哪裏回答得了小兒子那麼多的為什麼。
“因為它就是沒有變成青蛙。”
“媽媽,那它不能跳到河裏去喝水水了!媽媽,怎麼辦?”小豆豆緊緊地跟著媽媽,小大人似的唉聲歎氣。過去的,將變為美好的懷念。想兒子,想念他兒時的一舉一動,一個稚拙的言行,兒子不在身邊,這甜蜜的想念裏更有無限的辛酸。兒子該長高了吧,她還能不能認得出來。親親的兒子卻十多年音信隔離,那年複一年想念兒子的心情總會在某一個時刻裏牽腸掛肚地泛起。青梅多麼想跑回那個村子偷偷去看看兒子,可青梅害怕那個混蛋男人知道了饒不了她。離鄉背井,避人耳目地活著,隻求不再挨打。
青梅隻有托縣城的堂妹,偶爾去打聽兒子的消息,消息不是很多,但件件傷心:那個酒鬼男人經常打兒子,兒子身體很瘦弱,也沒怎麼長高;婆婆死了,兒子上了鄉中學;青梅托堂妹去學校給兒子送的運動裝和毛褲兒子不接,兒子說:“我沒有媽,我媽早死了!”再後來,聽說,兒子初中未畢業就去城裏打工了。
青梅頹然坐倒在春天的冷岸上,想念、愧疚,兩股同樣強烈的情緒捆綁著她。那個說他媽早死了的小夥子,怎麼也和她那個毛茸茸的小兒子連不上。她的豆豆兒還扯來一團紙,幫她擦淚和血,溫柔而堅決地說:“媽媽,長大了我保護你!”
青梅真傻,為什麼要離開呢?要是不離開,再難再苦,也是和兒子在一塊兒;青梅太傻了,逃走時就該帶上兒子!淚水流過麵頰,麵頰僵硬麻木;汗水濕透了衣裳,衣裳貼在身上。太陽下去了,青梅打了一個冷顫,挑起最後一擔水回家。今年的辣子、西紅柿、茄子都買了新品種,別再生病吧!年年春天,青梅總期望著菜長得好,別生病,菜園裏長著女兒的學費,再長出女兒的一件鮮亮衣衫來吧!
3
長平川鎮上的女人總是懶洋洋的。當家的做個小生意,女人們在家門口看看門市、拉拉閑話就把日子過了。青梅便厚著臉皮,以極低的租金討來地耕種。長平川有了個整天忙活在地裏的女人,最驚奇的是,這女人還會扶犁耕地。每到春天竟有閑人來觀看女人耕田。青梅養了兩頭豬,不多,但足以補貼家用了。水呢,不用挑,鎮上有的是自來水,安裝到院子裏的。日子雖不寬餘,但似乎滿可以過得下去。羊圈溝的那個男人,雖說有點惜錢寡情,青梅也能理解,畢竟他的錢也來得不容易,為送一趟貨,日夜兼程,飯都舍不得好好吃一頓。彼此都是有兒女的人,誰不為自己的兒女多想一點呢?就算是找個相好,到底是過了明路的,楊小軍雖說不與她成一條心,但也不至於打罵她。楊小軍將她摟在被子裏,心急火燎地問她:“美不美,是不是美紮了!”青梅已經很知足了。
年少時候誰沒有幻想過愛情,青梅也不是沒讀過書上的愛情,沒看過戲裏的愛情,那都是寫在書上、裝飾在舞台上騙人的。這樣提心吊膽的日子比去死強多了,尤其看到女兒長高了,青梅臉上那尚未遠走的青春又轉到了女兒的臉上。兒子呢,該長成一個小夥子吧!無盡的擔憂,無盡的想念。
臘月近終時,大雪封了道路,街上的行人抱怨著天氣,青梅卻覺得安心。那個酒鬼男人大概是不會在這樣的天氣裏找來的,又一年算是平安過去了。
青梅在史大嫂那裏買了一桶五斤的八魚食用油,史大嫂急急忙忙地說著等等,仿佛是一件天大的事情要出爐。隻見她磕磕絆絆轉回窯裏端出一大碗黃酒來,一邊扯了個紅色塑料袋包上,一邊詳細給青梅說需兌幾成冷水邊煮邊攪,一邊說她的黃酒過人的好處,又說總也沒見著個青梅的親戚熟人,過年也沒個氣氛。史大嫂把對人的一分情意,用語言一厘不少地表現出來,這讓青梅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