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穿紅衣服的人(1 / 2)

每當想起童年,便能記起這句話:“回首往事,既喜且憂。”不知有多少次我在夢中又把自己變成了可愛的小姑娘,同兒時的夥伴在老地方玩耍。我不知道他們現在是死了還是活著,也沒記住他們的姓名和年齡。反正都一樣,我喜歡的是他們,又不是名字。

我出生以前,我家就在北平住了許多年。自打爸當上直隸布政使,我家就搬進一所大宅院,說不清到底有多少個套院,多少間住房,我隻記得獨自溜出院子的小孩兒經常迷路。由於我那些同父異母兄弟姐妹的生死和新舊傭人的數目從來不固定,家裏到底住著多少人,我也弄不清楚。我能清楚記著的是爸、媽和爸的兩個妾——我叫她們三媽、五媽。媽是爸的第四房,元配和二媽在我降生到這個家之前就死了。媽生的四個孩子都是女兒,我最小。家裏人人都有自己的傭人,爸的秘書、管家、裁縫、花匠也住在家裏。整個院落按同樣的結構分成大小不同的套院。

差不多每天早飯過後,媽便打發家裏的保鏢馬濤帶我出去“逛”一陣兒。媽見他寬厚地笑笑,知道他樂意,囑咐說:“午飯前帶她回來。”

“是。”馬濤說完,轉向我,寬大的起了皺紋的臉上露出了善意溫和的笑。他領我出了院子,把我舉到肩膀上,就這麼上街了。

馬濤是我幼年結識的最可愛的人,長大以後,我仍然記著他。他愛孩子。我描繪不出他的長相,但能清晰地記著他那張充滿笑意的臉和愉快動聽的聲音。他從不帶我去我不想去的地方。當我看到大人們把孩子放在椅子上,自己在茶館裏沒完沒了聊天的時候,總對馬濤充滿了謝意。

“真有福氣,今兒個出‘紅差’。”一天,我們在街上走,馬濤說。

我朝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走來一大群人,他們大聲說笑著。

“快瞧,那個穿紅衣服的人,坐在木籠車裏,兩匹馬拉著。我帶你到前麵看看。”馬濤說著,擠進了人群。

木籠裏坐著的是個年輕人,他似乎喝醉了,獨自大聲而又得意地唱著什麼,好像自己是位著名歌唱家。跟著看熱鬧的人們,像是在戲園子裏,不時叫聲“好”。他們怎麼這麼樂?他是個不錯的角兒?他幹嗎不到戲園子去唱?我想了想問:“他怎麼不到台上去唱?他是唱戲的嗎?”

馬濤笑著大聲回答:“有這麼多的看客,可真夠神氣的。他這是被帶到天橋斬首。”

“什麼是斬首?”

“他犯了罪,官家要砍他的頭。”

“你是說就跟殺雞似的嗎?”

“大概是一碼事,不過砍頭可是絕活,喀嚓一聲完事。”馬濤揮手比試著,聲音裏帶著快樂。他不願我問得太多,握住我的一隻小手,使勁推了推。我們很快就擠到人群頭裏。騎著他我特別高興,都忘了要看的是什麼。

“就這兒,這地方真棒。”前麵就是空場,馬濤停住腳步說,“馬上就到。”

穿紅衣服的人被幾個大兵從木籠裏拽出來。他豪放地笑笑,動了動嘴,像要說點什麼。周圍人在熱情的笑聲中喊過幾次“好”了。他大步走到空場中央,昂頭挺胸,那神情活像是剛征服了敵國的大王。我讚佩地注視著他。

過了一會兒,有幾個人抬來一張桌子,點上香、燭。那人站在桌子前麵。

“不等開始,他們就會開槍。”馬濤在戲園子裏,就常預先告訴我下一場該演什麼。紅衣人在演什麼?這出戲會有意思嗎?他們幹嗎要祈禱上天?這一切令我迷惑。我想問,但人聲嘈雜,不可能。

“好!”這聲音像霹靂,震耳欲聾。紅衣人得意地唱起來,人群喊得更響了。有人遞上幾碗酒,他一飲而盡。

他唱得倒是好,可並不得意。砰砰砰,槍突然響了。馬濤讓我捂住耳朵。一群大兵走到空場中央驅散人群。這時大亂,人們前推後搡,哭喊聲連成一片,好像天快塌了。馬濤緊攥著我的手,順著人流往前擠。前麵突然靜下來,我看見紅衣人了,隻見他躺在地上,鮮血染濕了那件紅衣服。這就是那人的血嗎?他的頭已像雞的頭一樣被砍下來,不再唱歌、說話,隻像一隻被宰的雞。他們幹嗎要殺一個這麼勇敢的人?想著想著,眼淚潤濕了眼睛。我猛然使出全身的力氣推了推馬濤的頭,喊道:“回家,我要回家。”

馬濤帶我離開人群,來到一個安靜的地方。這時我又後悔了,因為我想知道那紅衣人最後怎樣了,可那鮮血四溢的一幕又讓我感到害怕。盡管馬濤走得很慢,我的心還是要跳出來。我聲音發顫地問馬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