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香榭麗畫廊的女老板(1 / 3)

香榭麗畫廊的女老板

壓卷之作

作者:王海鷹

黃嫚永遠忘不了馬明朝拿到飛往巴黎的機票時的那種驚訝、激動、無奈和隱隱的悲傷。從馬明朝微皺的眉頭裏,從馬明朝轉身離去的背影中,黃嫚感受到馬明朝的心痛。他會在心裏告別她和這個城市嗎?無論如何他總要長大成熟。實際上,人的一生不就是一場場的相逢與一場場的告別嗎?

說起來黃嫚已經離婚多年。黃嫚和丈夫張逸飛在美院是同學,畢業之後黃嫚在市美術中專教油畫,張逸飛留校在雕塑係任教。二人結婚生子,日子過得波瀾不驚,好像一幅靜物畫。可是他們的婚姻還是出現了所謂的七年之癢。張逸飛和雕塑係的女生鬧出一場師生戀。與其他師生戀不同的是,張逸飛是從這個女生的男朋友手裏將其搶來的。女生的男朋友咽不下這口氣,一個夜黑風高的晚上,用棍子把張逸飛打成腦震蕩。這場風花雪月的情事竟然以血腥的刑事案件收場,令美院的師生譏誚不已。

之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美院攝影係教師的一幅攝影作品獲得國際大獎,後被曝光係抄襲學生的作品,國際大獎被取消。這兩件事成為美院野史中的經典。美院的老院長在全體教師大會上不得不痛心疾首地說,我們的教師第一不要和學生們搶女朋友;第二不要模仿、抄襲學生的作品,這是我們美院教師的底線哪。

黃嫚義無反顧地和張逸飛離了婚。兒子張帥是張家三代單傳的獨苗,婆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不讓黃嫚帶走張帥,黃嫚隻好把兒子留給張逸飛。張逸飛腦震蕩好了之後,自覺沒臉在美院家屬樓住,帶著兒子應聘到南方一所大學任教。已經上小學二年級的張帥,隻有寒暑假時才來黃嫚這裏住上一段時間。

黃嫚也不願住在家屬樓,她總覺著空氣中都有議論那件事的聲音。於是到外麵租房子住,開銷大了,她就辭職開了一間香榭麗畫廊。她到母校找老師和高年級的學生征集百十來幅油畫,開始賣畫。可是,剛開始人們不認她的畫廊,畫也不好賣。那個冬天出奇地寒冷,她的心也好像凍成冰了。在她最落魄的日子裏,一個叫安偉峰的男人出現在黃嫚的生活裏。

安偉峰是美院西方美術史的老師,又是著名的油畫家。他對油畫到了癡迷的程度,既尊崇傳統又叛逆創新。天道酬勤、功不唐捐,四十歲的他已在全國獲得許多大獎,他的作品被美國白宮永久收藏。他半年時間到全國各地寫生,半年時間在美院講西方美術史。是他為黃嫚找來別的門路,介紹黃嫚為出版社畫插圖,接一些廣告公司平麵設計的活兒,晚上他在畫廊輔導油畫愛好者和報考美院的高中生,定期在畫廊舉辦油畫欣賞沙龍。人們衝著他的聲望來到畫廊,慢慢地香榭麗畫廊有了名氣,畫賣得也不錯。黃嫚把安偉峰的油畫賣出之後,安偉峰也不要錢。黃嫚就給他開一個活期賬戶,賣畫的錢全都存進去。幾年之後,她把家屬樓的住房賣掉加上自己賺的錢買了新妍小區的房子,給了自己一個舒適的窩兒,後來,又把畫廊搬到小區。安偉峰獨具慧眼,又讓黃嫚收藏極具潛力的一批青年畫家的作品。安偉峰說,當初哥特魯德·斯坦因在畢加索還不出名的時候就收藏了大量畢加索的畫,給畢加索的繪畫提供經濟上的保障,有力地支持了畢加索的創作,他本人也在日後贏得豐厚的回報。黃嫚非常感激安偉峰,可當離婚後的安偉峰向她求愛時,黃嫚卻拒絕了。她實在不想再找男人。在黃嫚的少女時代,她幻想著自己是美麗的花朵,是玫瑰檸檬薔薇菟絲風信子,是菊花紫苑杜鵑黃嬋三色堇。人強命不強,那次情感的失敗,使她對感情變得裹足不前了。有傳言說安偉峰太強悍,妻子才與他離婚。加之安偉峰一年中要有半年的時間在全國各地東奔西走去寫生。黃嫚認為,安偉峰雖然性格倔強,但非常講道理,他像是雷擊後的老鬆,一生都治不好燎傷的苦痛。但黃嫚還是喜歡與愛人相守的日子。她想如果找不到屬於自己的真命天子,就一個人過一輩子吧,男人遠不如一張床來得可靠。第一次拒絕安偉峰,安偉峰便遠走西藏。黃嫚真的有些不忍心,安偉峰是去寫生兼療傷嗎?安偉峰無論到哪兒都會寄一張有當地風景的明信片給黃嫚,時不時的還打個電話聊天。後來如同沾著露水的小樹一般的馬明朝出現在香榭麗畫廊。

馬明朝考上美院油畫係,報到那天,交完學費,他的口袋空空如也。他急於找一個勤工儉學的工作,無意間走到大街上,看見兩個學生模樣的人拿著畫走進一家畫廊,他也信步跟進去。兩個學生喊著,黃老師。馬明朝悄悄地打量被叫作黃老師的中年女人。隻見她燙過的黑發零散地披在肩上,白皙的麵龐像十五的月亮,身穿一襲白色連衣裙,手上戴著一隻銀鐲子,上麵有個小鈴鐺。他記得媽媽也有一個銀鐲子,隻是上麵沒有鈴鐺。身後掛滿的五彩斑斕的油畫變成她的背景,她則成了下凡後纖塵不染的女神。黃老師熱情地接待著學生,並把他們帶來的畫掛在牆上。然後打開厚厚的本子登記,一個學生簽了字。中年女人又拿出四百元錢給了那個學生,她說,這是上回你給顧客畫肖像的報酬,客人很滿意。學生接過錢道謝之後走了。

看到這一幕,馬明朝興奮得心狂跳不已,這不就是掙生活費的門路嗎?他走上前,彎腰深鞠一躬,黃老師您好,我是剛考到美院的學生馬明朝。我從農村來,家裏經濟條件不好,我想憑畫畫掙一些生活費。說完馬明朝有些後悔,忐忑不安地想,我怎麼竹筒倒豆子,把大實話都說出來了。黃嫚慢慢走過來,上下打量眼前這個樸實的男孩子。他又黑又瘦,理個平頭,褲子滿是褶子,腳上穿一雙家裏做的布鞋。差不多比自己的兒子大個十歲。她客氣地問,你是美院哪個係的?馬明朝答剛考上油畫係。黃嫚又說,把你的習作拿來我看看,如果你畫得不錯,可以把畫放在這裏寄售,我收一定的傭金。如果還需要進一步練習,你可以在我這裏先輔導兒童畫畫或是在報考美院的補習班教課,我也會給你報酬。馬明朝聽出來黃老師是真心幫他,激動地說,我馬上拿我考美院的作品來。黃嫚說,不急不急。可是話音未落,馬明朝轉身就跑得沒影了。

二十多分鍾之後,馬明朝滿頭大汗地拿著一幅畫,雙手恭恭敬敬地遞給黃嫚。黃嫚把畫放在一個油畫架上,往後退了幾步反複端詳著。你的基礎還不錯,這幅畫的造型也可以,就是色彩對比過於強烈,質感也還差點,你還是教兒童畫畫吧。說完,黃嫚看著馬明朝。馬明朝的臉漲得通紅,緊咬著嘴唇。他認真地點點頭說,好,我先教兒童畫畫。

在這之後,馬明朝每天晚上用一個半小時的時間來畫廊教兒童畫畫。對這項工作他樂此不疲,因為他喜歡畫廊裏的氛圍。經過觀摩畫廊裏的畫,馬明朝也認識到自己的畫和畫廊裏寄賣的畫水平上有一定的差距。他九點鍾準時回到學校再開始刻苦練習油畫。

一天晚上天下起大雨,黃嫚沒有讓馬明朝走,留下他吃蛋糕,喝咖啡。馬明朝有些不好意思。黃嫚看出馬明朝的心思,笑著說,咱們邊吃邊聊。黃嫚與馬明朝拉起家常,知道馬明朝的家在貧困的山區,走出大山要花上幾個小時的時間。而且馬明朝家境困難,父親有病,妹妹還在上中學,全家就靠著母親一人種地。黃嫚就奇怪地問,那你是怎麼學起油畫的?馬明朝說,他有一個叔叔從前和一個城裏來的知青學會畫畫,後來知青返城了。山裏人由於交通不方便,很少有照相的習慣,當家中老人去世時,馬明朝的叔叔就給去世的老人畫一幅肖像,那家人把肖像掛在屋子牆上,吊唁的村民就對著肖像行禮。因為他叔叔與村裏人長年累月生活在一起,村裏鄉親們的外貌他早已熟爛於心,所以他畫的人像惟妙惟肖。人家也會給馬明朝的叔叔幾斤糧食或是一隻雞作為回報。馬明朝從小喜歡看叔叔畫畫,他央求叔叔教他,叔叔斷然拒絕,馬明朝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叔叔告訴他,每逢村裏有結婚的、小孩兒過滿月的、老人做壽的喜事,他一去準會被人家往手裏塞兩個饃饃後推出院門,而不讓他吃酒席,嫌他給死人畫像不吉利,仿佛他身上帶著晦氣。可一旦家裏死人後村民又來求他畫像。不管怎麼說,馬明朝還是喜歡畫畫,他就偷著自己在沙土地上畫。他畫家鄉的山水、花鳥、雞鴨,最後他畫起家鄉的男女老少。如果有人來,他用手一塗,畫就不見蹤影。這種簡陋的方式練就了他線條優美流暢、物體各部分之間的比例精準,這些都是繪畫最基本的東西。

小學畢業後,馬明朝到了鎮上上初中,他無意中路過一位老師的宿舍,見牆上掛的都是油畫,他的腳像是被施了魔法,站在門口不會動了。那個老師姓唐,原先是學校裏的美術老師,後來學校總抓分數,美術課永遠被擠占成數理化,唐老師無奈改行教英語。唐老師愛惜馬明朝這個人才,主動教他學畫,馬明朝就跟著唐老師係統地學習素描和油畫。黃嫚又問最近畫了什麼畫?馬明朝說畫了兩幅鄉村風景畫。黃嫚囑咐他下次帶來。看到外麵雨還很大,黃嫚心想,馬明朝在鄉村生活快二十年,對鄉村的景物是熟悉的,就給馬明朝找出俄羅斯畫家列維坦的畫冊。

黃嫚說,十九世紀的俄羅斯是優秀藝術家輩出的時期。列維坦是代表性人物,他的畫被稱為大自然的抒情詩。他的畫多取材月光、烏雲、草地、樹林、船隻、教堂、墓地這些鄉村尋常景物。你看這幅《破曉前的月光》,畫麵上多平行線和直線,簡潔明快。暗灰和暗紅色調將黎明前的天空渲染得如此溫暖柔美。還有,西方哲學家反複論證詩與畫的界線,在列維坦的畫裏卻是隨意出入。最後,黃嫚想起安偉峰說過的話,時光之手總是從逝去的百年間,不慌不忙、不緊不慢地從全世界範圍裏挑選幾幅畫,幾首詩,幾部小說,幾首曲子,永存於人類精神的殿堂,因為它們代表全人類最高的藝術成就。也許有的畫家等不到這一天,比如荷蘭畫家凡·高,但曆史總會記住他們的名字。馬明朝聽得簡直入了迷。

雖然下雨,天氣還是有點悶熱,馬明朝身上出了汗。黃嫚讓他衝個澡時,馬明朝說不熱。其實黃嫚知道馬明朝是不好意思,所以她更欣賞這個知禮節的青年人。當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的時候,黃嫚說,明朝,不早了,你回學校吧。馬明朝如夢方醒,他暗自抱怨雨為什麼不多下一會兒。

轉天,馬明朝拿來兩幅畫,都是鄉村景物。一幅是秋天收割後的大地,一幅是冬天皚皚白雪下的村莊。黃嫚看了半天,光與影的對比方麵確實進步很大,說明這幾個月他在刻苦練習,可是色彩太暗。他筆下的景物給人感覺是蕭瑟、陰冷。黃嫚認為藝術的本質是憂傷,但不是陰冷。之所以這樣,可能是由於他出身農村,家境貧困,雖然成績優秀,但這兩個事物的巨大反差變成巨大壓力,在他心裏揮之不去。

黃嫚在一張雪白的畫布上勾勒,她畫了秋收後幹淨的大地,幾棵小樹,但層次分明。然後,她再用暖色調勾勒出天空,畫麵一下子明亮起來。馬明朝的心豁然亮堂起來,他感到黃嫚的畫作充滿了女性的溫柔與慈愛,帶有強烈的理想主義色彩。黃嫚又說,你用油畫刀刮按、堆積油畫色,可以形成堅硬、鬆軟、粗糙、細膩不同的質感,達到逼真的效果。黃嫚用紙把殘留在畫筆上的顏料擦掉,再用鬆節油清洗一下,最後在水裏泡一泡。馬明朝說,我明白了,我的畫暖色調用得太少。他又說,磨短了的油畫筆在火上燒一下金屬箍,把筆毛拉出一點,又能用上一陣子。馬明朝說完得意地笑了。可是,黃嫚笑不出來,來自鄉村的孩子多麼節儉,她感到高興又心痛。黃嫚又叮囑道,繪畫有規律、規矩可循,但你又不能讓其束縛手腳,那樣的話,規矩的刻刀會在你身上削來削去,你寶貴的個性會變為碎片散落一地。聽了黃嫚的話,馬明朝醍醐灌頂般明白了。黃嫚給馬明朝留了一份作業,畫一幅題目叫《向往》的油畫,目的是鍛煉馬明朝的抽象思維能力。向往是一個帶有夢幻色彩的詞彙,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是陶淵明的向往;安得廣廈千萬間是杜甫的向往;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是嶽飛的向往。不知馬明朝怎樣用畫筆詮釋這一主題。一個月之後,馬明朝拿來他的作品《向往》。黃嫚看到的是春回大地,漫山遍野的蔥蘢中點綴著爛漫的山花。黃嫚明白,馬明朝的內心如同天空一樣明朗,如同溪水一樣清澈。

黃嫚總是按時給馬明朝打工教課的錢,她知道如今年輕人的消費意識,喜歡享受物質消費帶來的精神及物質上的舒適。她也相信,馬明朝的每一分錢都會用在最需要的地方。黃嫚問馬明朝畢業之後的打算,馬明朝說別的同學都想去巴黎留學,可他想回到家鄉縣城的美術中專任教。黃嫚又問他,憑你的才華應該去巴黎留學,如果是經濟原因可以想辦法,巴黎也確實值得一去。馬明朝說,我想回故鄉,因為那裏有我的父母,有幾間老房子,院子裏有一棵老槐樹,還有和我一起爬樹的夥伴。黃嫚笑了,你還是一位哲學家。有人說,所謂哲學就是帶著一絲鄉愁重返故鄉,你該寫一篇關於故鄉的散文。馬明朝不好意思地笑了。接著馬明朝問黃嫚,黃老師,您去過巴黎嗎?黃嫚淡淡地說,我去過幾次。那您給我講講巴黎吧。一時間,法國如同一幅風景畫次第展現在黃嫚的腦海裏。

巴黎很美,巴黎的美離不開塞納河的孕育生養。塞納河千年不易清澈如初,靜靜地流淌著。巴黎既古老又年輕;既原始又前衛。那裏有許多美術館,陳列著世界級的美術作品,很值得一看。塞納河岸邊屬於寸土寸金之地,巴黎市政府卻沒有出租給商家,而是造了些鐵皮屋給那些沒有出名的小畫家們在那裏擺攤賣畫、宣揚藝術。把商機留給藝術家,是希望從他們中出現幾個馬奈、雷諾阿級別的大師。藝術家也在這裏尋求改變自己命運的契機與境遇。有的藝術家終生住在巴黎,最後心滿意足地死在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