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消逝的幺家大院(1 / 3)

消逝的幺家大院

往事回眸

作者:白天光

一、謝爾蓋打量著芥花,眼睛一亮

謝爾蓋和芥花是在哈爾濱的果戈裏大街認識的。

果戈裏大街有三家表店,謝爾蓋的表店是最大的一家。另兩家表店有一家是俄國人瓦西裏開的,還有一家是中國人馬國昂開的。瓦西裏的表店雖然不大,但生意最好,因為店主瓦西裏是一個高級鍾表師,在德國和英國都呆過。由於戰亂,他就從德國來到了中國的哈爾濱。因為在他來中國之前,他的徒弟伊萬早就在哈爾濱了。但徒弟伊萬沒有開鍾表店,而是改行在馬迭爾大街開了一家西餐廳,生意很好。瓦西裏的鍾表店賣的都是舊鍾表,主業是修表。謝爾蓋和其他兩個鍾表店的店主沒有來往,但也都認得,做生意的時候,相互之間也不擠兌。謝爾蓋的鍾表店以賣表和修表兼顧,但他的鍾表都是從俄國運過來的,當然這些鍾表也都是俄國產的。在他的表店裏見不到其他國家的鍾表,偶爾也能見到上海產的鍾表,也隻有一個牌子,就叫文德表(在中國的鍾表史上並沒有見到這個牌子),是一個叫端木文德的中國資本家生產的。其實這個文德表也是西洋貨,端木文德從西洋進來的鍾表零件由他的工廠組裝生產。文德表的質量不比正宗的西洋表差,主要是它的價格便宜,許多中國人都能買得起。文德表在哈爾濱也隻有謝爾蓋的鍾表店裏有售。謝爾蓋也是個鍾表技師,但他的技術遠不如瓦西裏。在瓦西裏鍾表店出入的大都是洋人,或者是哈爾濱市有錢的紳士或是官員。馬國昂的鍾表店主要賣日本產的座鍾和南亞產的懷表。馬國昂不會修表,他兒子馬再複會修表。但馬再複不是專業修表的,他是哈爾濱警署的一個官員。在警署他不做警事,而是修電話,捎帶著也修戲匣子和鍾表。

謝爾蓋的鍾表店出入的中國人最多,所以他結識的中國朋友也很多。經常來這裏的是一個外地人,說是外地人也不算遠,是哈爾濱東郊七十多裏地的木香鎮。這個人在哈爾濱誰都不認得,但過了哈爾濱東就沒有不認識他的了。他叫幺慶春,這個姓很少見,寫的時候容易寫成麼字。幺慶春是木香鎮最有錢的掌櫃,他不在臨街開鋪子,而是在鎮子的隱蔽處開了個金店,名義叫金店,實際是一個鍛煉金子的作坊。幺慶春原來是江浙一帶的人,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他在某個漆黑的晚上搬到了木香鎮。鎮長許青燈是不允許生人隨便在這裏落戶的,就讓鎮府衙門的人把他押到鎮府,審問他從何而來。幺慶春一口江浙話,但仔細聽還能聽得懂。他說他是浙江蒼南人,是個金匠,專門打造金首飾。蒼南縣的縣令是個貪官,每年他都要給這個縣令送一套首飾,這個貪官還嫌不夠。有一天就派縣府衙門的人把他叫到他的宅院,讓幺慶春為他做一尊金佛。金佛不是幾錢金子能做成的,最少也得五百錢金子,如果幺慶春給縣令做這麼大的金佛就會吞噬他一多半的家產,於是,他就在一個晚上逃了。先到了京城,但那裏的金子作坊和金店到處都是,在那兒做生意立不住腳,就到關東來了……幺慶春為了表示自己的誠意,還讓許青燈到他臨時租的房子裏看他帶來的東西。他帶來的都是鑄造金子的工具和打造首飾的模具。許青燈見他是一個很誠實的人,就把他留在了木香鎮,並讓他在鎮北很平整的地方蓋了作坊和宅院。他占的土地是鎮衙門的地,鎮衙門沒把地賣給他,隻讓他每年向木香鎮的商會交五十塊大洋,交夠十年,占用的土地歸他個人。這也是鎮長考慮他剛到木香鎮,讓他出太多的大洋他也出不起的原因。誰料到,近兩年的光景,這個幺慶春就發了大財。他的金首飾大都運到了江北,但不運到哈爾濱去,因為哈爾濱雖然金店很多,但能開得起金店的,都是在哈爾濱有勢力的人,他們在官場上有人,黑道兒上也有人,和他們做生意往來容易出危險。於是,他的飾品過了江北以後,大都賣給了佳木斯和墨爾根(齊齊哈爾),還有一部分飾品過阿穆爾河賣到了俄國的布拉戈維申斯克。一年幺慶春的金品可以賣到上千大洋,淨賺將近五百塊大洋,不到五年他就成了木香鎮的首富。木香鎮人都是一些寬容的人,他們在生意場上也不相互嫉妒,誰有錢就說明誰有生財的本事。而在木香鎮很有錢的那些掌櫃,也不財大氣粗,在這一點上,幺慶春就和木香鎮人一樣,相處起來很和睦。原來他很少與鎮上的人往來,而他有錢了以後,在木香鎮也不再夾著尾巴做人了,鎮上一有紅白喜事,他都要隨份子,每年都向商會捐款。他和許青燈相處得也很好,他非常敬佩許青燈這個鎮長——做人溫和,理正公平,不貪不占。自打幺慶春在木香鎮落戶,許青燈從來不到幺慶春的金店去買首飾。而在許青燈過五十壽辰的時候,幺慶春送給了他一件兒純金打製的金壽桃,許青燈一概拒收,但送給許青燈一果匣子槽子糕卻收了——這一果匣子槽子糕還用不了一塊大洋。

幺慶春落戶在木香鎮的時候,是四口人——他的太太還有兩個閨女。太太是一個大字不識的江浙女人,長得嬌小,皮膚細嫩,看著弱不禁風,但幹起活兒來一點也不比北方娘們兒差。他的兩個閨女卻一點也不像南方人,大女兒已經十六歲了,長得比幺慶春還高、還壯。家裏家外的粗活兒都她幹,南方燒炭,北方燒山裏的柴禾,她就身上別著斧子,獨自一人到山上去砍樹枝子,砍了一捆樹枝子再用繩子捆好,從山上一直拖到家門口。二閨女比她的姐姐長得稍微小一些,她比姐姐隻小一歲,但看著比她的姐姐還要成熟,長得也比她的姐姐漂亮。她的麵皮和她的母親一樣又白又嫩,牙齒又小又均勻,像玉一樣又白又透明。尤其她說話的聲音很脆、很甜,每當她在木香鎮街上走的時候,鎮上的男人們總盯著她不願離開。幺慶春的兩個女兒小名兒一個叫大朵兒,一個叫二朵兒。大朵兒叫芹花,二朵兒叫芥花,都是蔬菜的名字。這不是幺慶春給起的,是當年他父親給兩個孫女起的。他父親種了一輩子菜,給孫女起名兒也沒離開菜。芹菜和芥菜都是好菜,芹菜降火利水,在一般人的眼裏芹菜是不開花的,其實芹菜也開花,隻是開在了隱處。芥菜也是好菜,食起來有些苦澀,但炒時用爆火,苦味兒烹出去了就變成了甜味兒。當年爺爺給兩個花兒起這麼兩個名字,肯定也有用意,直到她們長大了,才看出這兩個女孩子確實與她們的名字相吻合。

幺慶春活得很老實,不喜歡張揚,靠他的手藝吃飯。兩個閨女大了,也都能支撐起門戶來了。幺慶春不想娶二房,因為有個陰陽先生給他推算過,說他一輩子沒兒子,但會有一個非常孝順的養老女婿。兩個閨女誰能招來女婿,幺慶春也不清楚。幺慶春已經讓兩個閨女獨撐一麵了,大閨女料理家裏的事情兼做他的賬房,二閨女擅交際,家裏以外的事情由她去打理。兩個閨女沒有讓幺慶春失望,大閨女把家裏管理得井井有條,金子作坊的賬目也清晰可見,一直沒有出過差錯。二閨女已經把她家的金子飾品推銷到了奉天和熱河。由於這裏距佳木斯和墨爾根較遠,交易起來都有風險,就逐漸地把飾品出售到交通便利、土匪很少出沒的地方。

芥花在哈爾濱也和一家金店聯係上了。金店的掌櫃也是江浙一帶的人,他敢在哈爾濱立足,是因為現任哈爾濱市的一位副市長是他的同鄉,他還和這個同鄉沾點親戚。這家掌櫃姓霍,叫霍中浩。當初芥花到他那裏和他談生意,便一見如故,幾次交易都是一手錢一手貨。如果到了飯時,霍掌櫃還請芥花去南崗的布魯西洛夫街,那裏有一家江浙菜館。芥花也不見外,到了霍家金店就無拘無束的。霍中浩也有一個閨女,和芥花歲數一般大,但她在教會中學讀書。有一天,她們見了麵,這孩子很嬌小,但穿著卻很時髦,杭綢做的半身式旗袍,頭上還戴一頂兔絨帽子。最讓芥花羨慕的是,這女孩子手上還戴著一塊手表,顯得很高貴、很典雅。這也是芥花喜歡的裝束,就問這個女孩子,你的手表是在哪兒買的,多少錢?

霍家女孩兒說,就在果戈裏大街謝爾蓋鍾表店買的。這是專門為女人準備的,外國人叫這表為坤表,是洋貨,俄國產的。在哈爾濱賣這種坤表的,隻有謝爾蓋鍾表店。

那天,霍家女孩兒陪著芥花去了謝爾蓋鍾表店。謝爾蓋認得霍家女孩兒,這女孩子既有中國名兒,又有外國名兒,中國名兒叫霍櫻子,外國名叫安娜,應該是俄國女人常用的名字。謝爾蓋很客氣地說道,安娜小姐,總也不到我這裏來坐坐,連你的父親也很少見到,你父親給我的龍井茶我一直沒舍得喝。快坐下,你和這位小姐到那我這裏來一定有事吧。

安娜就伸出了左胳膊,說道,這位小姐叫芥花,是我的朋友,她非常喜歡我手上戴的這款坤表,不知你這裏是不是還有這款表。

謝爾蓋說,安娜,你手上的這款表是俄國產的,走得很準,又防水,戴十年都不用到鍾表店去維修,但它的樣式有些過時了。最近我又進來了四塊瑞士產的坤表,蠔式恒動表……不過,這款表的價格很貴。

芥花就問,多少錢一塊?

謝爾蓋說,如果用英鎊買的話,至少得一千多英鎊。

芥花倒吸了一口冷氣,說道,這太貴了。芥花不再打聽了,她看了看謝爾蓋鍾表店裏別樣的手表,沒有一款能和安娜手上的那塊坤表媲美,就起身對安娜說,我們走吧。

謝爾蓋打量著芥花,眼睛一亮,這是在哈爾濱大街上都難得一見的美女。她個子比安娜高,腰身也比安娜婀娜,就說道,芥花小姐,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我可以賣給你一隻舊坤表。這隻坤表原來是俄國駐哈爾濱領事館領事夫人的表,後來她在我這兒買了一款新表,就把這款舊表兌換給我了。她不光給了我這款舊表,還送給了我一百塊大洋。其實,我並沒有賠。說著,謝爾蓋就把那隻舊坤表拿了出來,說道,其實領事夫人的這款表戴的時間並不長,還不到三年的時間,也應該算是一款新表。如果芥花小姐相中了的話,我一百塊大洋就給你。安娜看著這款表說道,芥花姐姐,這款表不比我手上戴的這款差,你就要了吧。

芥花是一個敢作敢為的人,說道,我要了。不過,我今天沒有帶足一百塊大洋,我先付給你五十塊大洋,你看行嗎?

謝爾蓋毫不猶豫地說道,拿去。餘下的五十塊什麼時候給都行。

安娜說,如果謝爾蓋大哥急用錢的話,餘下的五十塊由我來付。

這次芥花在哈爾濱的收獲不僅僅是買了一塊坤表,還結交了謝爾蓋這樣講義氣的俄國朋友。晚上的時候,謝爾蓋請芥花和安娜去馬迭爾西餐廳吃了俄國餐和法國餐,還喝了一瓶伏特加。安娜問芥花,怎麼樣,喜歡在西餐廳吃飯嗎?

芥花說道,洋人就是會享受,這頓飯我半年都不會忘。

謝爾蓋幽默地問,那麼一年以後你會忘嗎?

芥花笑了,怎麼會忘,如果快要忘了話,就到你這裏來,請你把我領到這個馬迭爾西餐廳,還是安娜我們三個在一起喝伏特加。

……

芥花不出遠門,沒有在外留宿的習慣,連夜她就乘客輪回了木香鎮。謝爾蓋把芥花送上了客船,說道,餘下的五十塊大洋我不要了,算是我對你的誠意。

芥花搖搖頭說道,這怎麼行,欠賬還錢,這是木香鎮人的經商品德。也歡迎你去木香鎮。謝爾蓋說,不瞞你說,我去年夏天的時候去過木香鎮,我在許青燈鎮長的參茸藥鋪買過人參和鹿茸。我在俄羅斯已經沒有親人了,我唯一的親人是我的姐姐,但她不在哈爾濱,在京城。我姐夫是民國新政府裏的翻譯,他不是俄國人,是中俄混血兒。我姐姐、姐夫的身體都不太好,吃了我送給他們的人參和鹿茸,他們覺得渾身有了力氣,身體也漸漸地好了。芥花說,許鎮長的藥鋪的確都是貨真價實,我父親現在也經常用人參燉火雞。我們家用的是紅參,也叫熟參,你在藥鋪裏見不到。如果你再去木香鎮,我一定會送給你兩棵紅參。

謝爾蓋說,我一定去。

……

二、芹花和陶三春把婚訂了,這讓芥花感到輕鬆了許多

芥花回去後的第一件事兒,就把手腕上的坤表擼了下來,交給了父親,說,這是我在哈爾濱謝爾蓋鍾表店買的,是二手貨,才付給他五十塊大洋,還欠五十塊。這塊表讓我姐姐戴,她料理家務看個鍾點兒也方便。

幺慶春接過手表,說道,我對手表並不外行。這是外國產的女士坤表,你這個買賣做得不虧,這塊手表就歸你戴了。你經常跑交際,戴上一塊瑞士表也是你身份和地位的顯示。你姐也會同意的。

芹花是一個不善言辭、隻認幹活兒的姑娘。家務事對她說來並不難,難的是她還要管十幾個長工。這些長工都是正經的莊稼漢子,幹活兒不偷懶兒,隻是這些莊稼漢子身上也有許多毛病,他們趁當家的不在,會有一些小偷小摸的行為。比如,劈幾穗青苞米回去煮了吃,麥收的時候也會偷上一小袋子麥穗回去磨麵。有時一些長工還在院子裏偷煙葉子回去抽。芹花看見了也不說什麼,但她用行動也能製服這些長工。有一個長工偷了六穗青苞米,芹花沒有訓斥他,卻又掰了兩穗給他說,你家是八口人,六穗苞米不夠分。往後,你們誰要是占我們幺家的便宜,要提前跟我打一聲招呼,不然,兩次占我家的便宜,我就會開除他。長工們覺得芹花這樣管理他們,既溫和又嚴厲,讓他們每一個人都服服帖帖的。

長工們每天上工和下工沒有固定的時間,以日頭的移動為準,太陽出山就幹活兒,太陽當午就吃中飯,太陽落山就收工。父親雖然沒有怪罪芥花買了一塊手表,但芥花卻顯得有大有小,硬把那塊坤表給姐姐芹花戴上了。芹花說,我知道妹妹心裏有我,可這還不夠,妹妹心裏應該有這個家。你戴一塊坤表出去銷咱爹的首飾,這是咱家的門麵。日出而行,日落而歸,這是莊稼人都知道的規矩,我戴一塊坤表,長工們會瞧不起我。你還是戴上它吧。

姐妹兩個就不再推讓了。芥花心裏也非常明白,這塊手表在幺家就應該是戴在她手腕子上的。

芹花和芥花雖然各自獨當一麵,可是父親還是經常勸戒她們要把事情做好。她們的媽媽現在幾乎是個廢人,她做的飯菜不好吃,連支使丫鬟們幹活兒也是很不著調:有的時候她讓丫鬟們到山坡上去采野菜喂豬;有的時候還讓丫鬟們到鎮上的許家饅頭店偷藝,學做饅頭。丫鬟們不討厭掌櫃的夫人,但她們心裏都知道這個婆娘就是一個傻×。芹花不光要使喚丫鬟,還要丫鬟們去伺候母親。在晚飯的時候,也就是一家人團坐在飯桌子一圈兒的時候,幺慶春總是要叮嚀兩個閨女幾句,說,你們不光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可也不能忘了一件最大的事兒,你們在十八歲之前都要找到好男人,也一定要為我招回個養老女婿。一向在晚飯時不說話的幺慶春媳婦這天突然發話了,說,倆孩子不出彩兒,可也不丟彩兒,咱鎮上姚掌櫃的夫人姚張氏是鎮上出了名兒的媒婆,我已經跟她打過招呼了,每逢十、逢五的時候,準會領來一個男人讓咱這兩個孩子挑,從下月開始,上門女婿就該露麵了。

幺慶春說,保媒的知道均衡男女之間的關係,可有一條,我不能委屈了咱們兩個閨女,那就是首先她們要看好對方,不管對方家裏的貧富如何,重要的是品行要好,家裏的家風要好。咱們這兒的一句俗話說得很好,根兒不正,苗兒不正,結出的葫蘆歪歪腚兒。兩個閨女都齊聲讚道,還是爹說得好。幺慶春的媳婦卻說,有許多葫蘆是歪歪腚兒,可根兒也正,苗兒也正,咱們得讓這個養老女婿先在咱們家做一段兒長工,咱們兩個老人看好才算好。幺慶春就罵她,你會看個屁!

不管幺慶春的媳婦在家裏的地位如何,她請媒婆姚張氏的事兒卻得到了幺慶春和兩個閨女的默許。果然,過了幾天以後,也就是農曆的七月二十五,姚張氏就把一個男人領來了。沒等這個男人說話,姚張氏就已經替這個男人做了介紹,姓陳,叫陳占福,在江邊兒的陳旺鐵匠爐打鐵的。一身的力氣,打出的鐮刀能用十年,給馬掛掌兒,他不用把馬拴在樁子上,就能給馬把掌兒釘好。占福還有更好的本事,騎馬不用鞍子。當年,他還做過兩年的馬販子,專門到內蒙去販馬。讀過兩年私塾,不通《千字文》卻能熟讀《百家姓》。

姐倆個都看了這個陳占福。這個陳占福確實長得人高馬大,皮膚又黑,但嘴很笨拙,也不會說話。在相親的時候,隻說了一句話,讓姐倆兒啼笑皆非。他說,我就是這一堆兒一塊兒,當人能幹活兒,當牲畜也能服管。

陳占福也覺得眼前的姐倆兒長得太漂亮,顯得也很高貴,認定他相親也是白相。幺慶春夫妻也沒看好這個陳占福,既沒給他倒水,也沒留他吃飯,不到半個鍾頭他們就走了。

到了下個月的八月初五,姚張氏又領來了一個壯漢子,屬牛的,剛好二十歲。這漢子嘴碼子好,和幺慶春的兩個閨女剛見麵就自我介紹,我姓陶,大號叫陶三春,字驚蟄,號睡穀先生。今年二十整,家境不窮不富,父親是手藝人,是畫匠,專畫家具的邊角旮旯,以花鳥魚蟲為拿手,一年四季不著家,一輩子也沒侍弄過莊稼。我家裏兄弟多,一共哥兒九個,我是行三,到了行四就改為一秋、二秋了……我讀過兩年私塾,最擅長的是算賬和撥算盤子。字也寫得不錯,但不擅小楷,喜歡米芾的行草,偶爾也寫魏碑。莊稼地裏的事我幹得不好,在家裏都由我大哥二哥去幹,我在家裏做些閑事,農閑時就在江北的巴彥鎮臨時開個鋪子,賣的東西巴彥鎮見不到,是山上的火雞蛋。其實這些火雞蛋不是我撿的,而是我孵出來的,山南麵兒的一麵坡兒有個集市,僅一家賣火雞蛋,每年我都到他那兒買一筐,買回來就在火炕上孵。我的耳朵好使,哪個火雞蛋能孵出雞來,我一聽就能聽出來。所以,現在我們家的後院兒就有一個雞棚子,養了兩百多隻火雞。這些火雞蛋賣出去的錢,足夠我們家半年用的。我還有一個小手藝,就是能用樺樹皮和牛皮膠做成煙笸籮、首飾盒、錢匣子。這些東西我從來不賣,可以用東西換,主要用樺樹皮換。一捆樺樹皮我可以和他換一個煙笸籮,但這樺樹皮必須得夠五斤……三春說起話來收不住嘴,姚張氏就示意他先別說話,他這才把話收住。

芹花好像對他很感興趣,就問,你說的這些自然是小本事,能不能說你有啥大本事。

三春說,大本事不想說,說了怕你們不信。我能在山上給大獸下扣兒,拴住過許多大獸,最大的一隻是個虎羔子。這個虎羔子我賣給滿洲國京城公園了,也就是長春動物園。被我下扣兒拴住的鹿啊、麅子啊無數。也不知道這算不算大本事。

芹花點點頭說,也算。

這次相親已經看出芹花是相中了三春,可芥花卻沒有相中。芥花也插了一句,問道,三春先生,可能用俄語和老毛子對話?可能用東洋語和東洋人對話?

三春就搖搖頭,說道,我們那疙瘩兒也有老毛子,不過很少和他們來往。東洋人咱們更不敢接近,在我們那疙瘩兒住的東洋人,是日本的關東軍,很凶。

幺慶春想了半天才說道,姚家的嬸子給我的兩個閨女提親,不知和你們說過沒有,我不想把閨女嫁出去,隻想把女婿招到家裏來。三春不知可否願意?

三春說道,我們家的哥兄弟多,給別人家當養老女婿是件好事兒,我爹媽都同意。在我們九個兄弟當中,老八和老九是雙兒,將來的家業誰也不能和他們爭,所以我也願意到你們幺家做女婿,將來就是有了孩子也隨母姓。

幺慶春說,我們招你做養老女婿,可不給你們家聘禮,這你父母也同意嗎?

三春說,肯定同意。因為我四弟四春也做了別姓家的養老女婿,隻是這家在省城哈爾濱,老丈人是醬油坊的掌櫃,在香坊他家有六個作坊,在市裏也有十多個鋪子……我四弟被招去以後,我爹也是個講究人,陪送我四弟兩匹好馬,都是兩歲口的蒙古馬。我被你們幺家要是招來的話,我估計家裏也會陪送點東西。

幺慶春說,那就不必了。

幺慶春的夫人說道,眼見得晌午了,就在這裏吃晌午飯吧。

夫人的話實際言外之意就是同意了這門親事。夫人又打發管家到鎮上去買鮮魚和肉。

……

陶三春相過兩個閨女後,他還一直處在糊塗的份兒上,不知道是哪個閨女相中了他。看樣子好像是大姐芹花相中了他,可陶三春相中的卻是芥花。芥花沒有看中他,他心裏有數,知道這二丫頭天性很野,就是和她成了夫妻也難駕馭。

一頓飯,一番話,這個親事就訂下來了。陶三春和芹花將會成為夫妻。雖然在和陶三春的拉話中,幺慶春把許多醜話都說在了前頭,但還是要和陶三春的父親見上一麵。

陶三春說,我爹有的時候幾個月也不回家,他到哪兒去做手藝也不給家裏捎個信兒。他不在家的時候,我大哥一春兒在家裏做主。有的時候我在家裏也能當家做主,您要是還有啥話要說就隻管說……

幺慶春說,我們幺家在木香鎮也算是外姓人,招個養老女婿也不會得了便宜賣個乖,你走的時候給你爹帶回去個果匣子,還有一百塊大洋,也算是我的聘禮……

陶三春說,那我就收著。

……

芹花和陶三春把婚訂了,這也讓芥花感到輕鬆了許多。她不想讓媒婆給她介紹男人,首先得她自己看中的人才能請個媒人從中撮合,她覺得時候未到。

三、謝爾蓋忽然出現在眼前,讓芥花始料不及

一個月之後,芥花去哈爾濱收賬,主要還是到霍掌櫃那裏收賬,因為霍掌櫃上次破例沒有和他們幺家的金子作坊做一手錢一手貨的生意。到了哈爾濱,芥花就徑直去了霍家的金店。在金店門前她愣了。霍家金店的牌匾摘下去了,上邊掛上了正坤酒井牙醫的牌匾。芥花就有點慌了。霍家金店看來是被這家日本牙醫給擠走了,他欠幺家金子作坊的六百塊大洋還沒有還,這是不小的事兒。她就向鄰居打聽霍家金店的下落,鄰居都說不知道。無奈,她就到果戈裏大街謝爾蓋的鍾表店打聽霍家的下落。謝爾蓋是一個誠實的人,說,霍家出了麻煩,因為他們家出了一個反滿抗日分子,在老爺嶺一帶組織了一夥抗日聯軍,多次偷襲珠河關東軍的軍營。後來,霍家的這個親戚受傷了,在哈爾濱養傷,被日本人發現了,於是就把他的親戚抓起來了。他的金店也被日本人沒收了。好在霍家掌櫃在市政府有靠山,才沒被扔進大牢,但他已經遷出哈爾濱了。

芥花說,霍家金店還欠我們家六百塊大洋呢。

謝爾蓋說,霍家的千金也是個講義氣的姑娘,她已經替你把欠我的五十塊大洋還上了,另外又留下五百五十塊,也是讓我轉給你的……

芥花倒吸一口冷氣,說道,真是遇見了好人哪。

謝爾蓋笑了,說道,其實你遇到的最好的人應該是我。我知道霍家金店出事了,就到教會中學找到了霍家的千金,才有現在的結局……

芥花接過謝爾蓋遞給她的五百五十塊大洋。她抓了一把,放在櫃台上,說道,這是我酬謝你的錢,你應該收下。

謝爾蓋推了大洋,說道,快把錢收起來。如果你對我有感激的意思,那我們兩個一塊兒去馬迭爾西餐廳……

芥花說,去馬迭爾西餐廳,咱們兩個人五塊大洋就足夠了,你還是收下吧。要不然,我感到過意不去。隻是,美中不足的是,我們晚上去馬迭爾就不能和霍家的安娜一塊去了。

芥花和謝爾蓋在馬迭爾選了一個包廂。馬迭爾西餐廳隻有兩個包廂,專為情侶準備的。這次吃西餐,芥花無論如何要請謝爾蓋,花多少錢她不介意。於是她就讓謝爾蓋去點菜。謝爾蓋隻點了兩個菜,說道,這兩個菜就足夠咱們兩個用的了,如果再多了就是不節儉了。

芥花說,該節儉的時候要節儉,不該節儉的時候就不能節儉。這兩個菜也不會超過一塊大洋,那就喝一瓶好酒吧。

謝爾蓋很能體諒人,這也讓芥花很感動,就說,聽你的。兩個人沒等西餐端上來,就把先端上來的伏特加打開了,兩個人空腹各自喝了半杯。芥花覺得心裏很熱,說道,在我們木香鎮雖然也能見到俄國人,但我和他們沒有來往,因為他們都是過客。通過我們僅兩次的交往,我就覺得俄國人很實在,值得交朋友。

謝爾蓋說,俄國人也有兩部分。我雖然是俄國人,但我所受的教育都是中國的教育。人之初,性本善,是我到中國來學會的第一句話。當然,後來這《三字經》也成了我做人的信念。我還相信一句話,好人必得好報,惡人必有惡果。

兩個人沒等菜端上來,就把一瓶子伏特加喝光了。

謝爾蓋在馬迭爾西餐廳點的第一道菜就是黑椒牛排,第二道菜是土豆泥,馬迭爾又贈送了一盤蔬菜沙拉。

仍然是老習慣,芥花必須得連夜乘客輪趕回去。晚上客輪的乘客很多,船上已經沒有艙位,謝爾蓋就找到了船上的大副,請他給芥花安排個座位。這個大副也是俄國人,就將芥花領到了客輪的餐廳裏。謝爾蓋又叮囑大副,路上要給他的女友上一盤兒列巴和裏道斯。

芥花知道列巴和裏道斯就是俄國人烤製的麵包和紅腸,這東西在哈爾濱價格也不低。謝爾蓋下了船以後,船就徐徐地開動了。去木香鎮是順流而下,隻要兩個小時就能到木香鎮的碼頭。不到半點鍾,那個俄國大副就把列巴和裏道斯端來了。芥花掏出了一塊大洋給他,大副不收,說,這是謝爾蓋買的,臨下船的時候,他已經付錢了。此時,芥花還不餓,她就把列巴和裏道斯裝了起來,準備拿回家去給家裏人吃。

沒到半夜,客輪就在木香鎮的碼頭靠岸了。下了船,她就匆匆忙忙地往回趕。這時,她看見大姐芹花坐著馬車向碼頭奔來。姐姐很懂得她的習慣,知道她晚上會回來。她見到姐姐就問,給你趕車的這個人我怎麼不認識?

芹花說,天黑你看不清,你再仔細看看。

芥花這才認真地看了看車老板子,她也認出了是陶三春,就笑了,就這麼一天的時間,這陶三春難道就變成了我的姐夫?

陶三春說,這一天你們家裏事情太多,你大姐有點忙不過來,我就過來幫幫她。你家後院兒的馬棚出了好幾個窟窿,冬天會透風的,我就讓人把這幾個窟窿補上了。還有,房頂上有一百多塊瓦也裂了,今天拉了一車瓦,明天就把裂了的瓦換下來,眼見得到了雨季,房子不怕雪,卻怕雨。房子要漏雨的話,一年要頂十年糟損。後院兒的水井該挖淤泥了,把淤泥挖淨,再往裏放些鵝卵石,吃的水就不埋汰了。

芹花說,三春就是眼裏有活兒。男人要是仔細的話,居家過日子才會安穩。

芥花說,你們什麼時候結婚?

芹花說,秋後就結。不過,咱爹說過,最好咱們倆能在同一天結婚。

芥花說,如果同一天結婚,那咱們家可就新人換舊人了。

芹花說,咱爹說過,咱們家最好能招兩個女婿。三春是一個寬宏大量的人,將來有三個男人給咱們當家做主,咱們幺家就不愁人丁不興旺了。

芥花說道,爹看來知道我的心思,我也不願意離開咱們家。姐姐你放心,你和爹爹的主意是對的,我也能辦到。

回到家以後,芥花就把一口袋切好的列巴片兒和裏道斯拿出來讓家人吃。三春是個有見識的人,說道,咱們木香鎮好像沒有洋貨店,如果能在木香鎮開個洋貨鋪子就好了。列巴可以放兩個月的時間,裏道斯也能放二十天。以後芥花妹妹經常去哈爾濱,捎帶著就把這些洋貨帶回來了。咱們要是開洋貨鋪子,不光要賣列巴和裏道斯,最好還要在櫃台上擺上白蘭地、伏特加,還有格瓦斯……

芥花在想,開個洋貨鋪子倒是一個好主意,在哈爾濱有謝爾蓋做靠山就沒辦不成的事兒。

金匠幺慶春臉上一直掛著笑,你們都是過日子人,不管你們做什麼,我都會出錢的。開洋貨鋪子倒是好主意,隻是在咱們木香鎮真正的俄國人沒有多少,混血兒卻不少,這些混血兒早就適應了木香鎮的生活習性,就像我似的,也願意吃殺豬菜,吃酸菜餡餃子……

芥花說道,江北有個尼基塔村,村裏全都是俄國人。他們過去在俄國都是貴族。1919年,他們從哈巴羅夫斯克逃過來,在咱們這兒定居了,要不然他們在俄國就會被蘇維埃新政府給砍了頭。現在他們仍然過著俄國式的生活,如果我們去他們村兒,白給他們拉去一車列巴,往後他們就一定會到木香鎮咱的洋貨鋪子來買東西。

幺慶春說道,就這麼辦了。

……

這一天,忽然下起了大雨。大雨下得很突然,因為人們還沒有看到天上的烏雲,就感覺天有些冷颼颼的。等人們看到天上深灰色的烏雲的時候,躲不及那大雨,就傾盆而下了。這場雨下得時間很長,快到黑天的時候也沒有停下來。雨是什麼時候停的,鎮上的人都不知道,但第二天早晨,人們推開門的時候,大家都愣了,原本這天是逢十的日子應該有集市,因為鎮上的石頭街被雨水淹沒了,就見不到鎮上有趕集的人了。木香鎮地勢很高,距江岸又很近,不到半天的時間。鎮上的水就都流到了江裏。江水上漲,這天江上也不見有船,應該從哈爾濱過來的客輪也不見到岸,看來是歇航了。木香鎮的人並沒有顯得慌亂,該做什麼還做什麼,鋪子雖然冷清了,集市也沒有開,但到日落西山的時候,鎮上就開始有行人了。他們沒有路過的意思,大都住在了木香鎮的客棧裏。鎮長許青燈就讓鎮府衙門的文書寫了告示,貼到了鎮子大集的一塊招牌上,上麵隻有幾個字:因大雨,本鎮大集明日補開。三天大集日,告之。滿洲國木香鎮府衙門。

幺家這天作坊滅了爐,這天也剛好是芹花的生日,家裏就為芹花準備了生日宴。陶三春到江岸碼頭去買三花魚(鯿花、鼇花、鯽花),其實江水一漲,三花魚大都沉入江底,這時的三花魚都很貴,但陶三春還是一樣買了一條。他拎著魚往回走的時候,遇到了一個俄國人。這個俄國人一身泥濘,一臉大胡子上也掛滿了淤泥。他用漢語對陶三春說,這裏離木香鎮還有多遠?

陶三春說,前麵的鎮子不就是木香鎮嗎,你是從哪裏來?

大胡子說,我是坐客輪來的,誰知道客輪半路和日本人開的船撞上了。日本人真他媽缺德,他們不光扣住了客輪,還把船長和大副都抓起來了。沒有辦法,這個客輪停在了上遊的興隆碼頭。興隆鎮也被水淹了,路也不通,我是順著江沿兒走過來的。這時,他掏出懷表看了看說道,我整整走了四個多小時,現在總算到了。

陶三春問,你到木香鎮是來趕集,還是看朋友?大胡子說,看朋友。

兩個人到了木香鎮。這時,大胡子才問陶三春,請問幺芥花的家在哪裏?

陶三春怔了,說道,你找芥花?我咋不認識你,她也沒有提起過你,因為我們幺家沒人和俄國人有來往。我就是老幺家的,是芥花的姐夫。

大胡子說,我叫謝爾蓋,雖然是俄國人,但從小就在哈爾濱長大,也算是半個中國人。我和芥花的交往不多,但我們的確是朋友,一起在馬迭爾餐廳吃過飯。前幾天,她去哈爾濱回來的時候,是我把她送上船的。

陶三春說道,咱們兩個也算是有緣分,那就跟我走吧。

他們到了幺家,幺家人都在客廳裏喝茶。見兩個男人進了客廳,屋子裏的人都愣住了。幺慶春問,這位俄國先生是誰?

謝爾蓋忽然出現在眼前,讓芥花始料不及,但她還是搶先向父親介紹了他。爹,他叫謝爾蓋,是我在哈爾濱認識的朋友,他在哈爾濱果戈裏大街開鍾表店,我前幾天跟您說過……

芥花又問謝爾蓋,你怎麼找到這裏來了?看樣子,你這次來不太順利……

謝爾蓋說,自從你走後,我一直不順利。果戈裏大街全被日本人占了,我的鍾表店和兩家布店也沒能幸免。鍾表店的房子原本是我買的,我還有民國政府的房照,可日本人說這裏不歸民國管,歸滿洲國。這是混蛋話,中國什麼時候有滿洲國。鍾表店是我在哈爾濱做生意第一個購置的商鋪,就這樣讓日本人給白占了,是欺負我們俄國人。俄國駐哈爾濱領事館的領事曾經和日本人交涉,日本人根本就不理俄國領事。我看事態不好,在哈爾濱不能再生存下去了,就把我另外的兩個商鋪也賣了。鍾表店裏的鍾表暫寄存在我的一個俄國朋友家。我想,木香鎮畢竟還是一個偏僻的小地方,日本人在這裏也不會有太大的折騰,我想搬到這裏來,如果做商鋪做不得,我也可以在鄉下買地,我也會做莊稼活兒……我到這兒來,是想請芥花小姐幫忙。

芥花沒有馬上答複他,她看著父親。

幺慶春說,先不談這個事兒,咱們先吃飯。今天是芹花的生日,大家都該樂嗬起來。又對一個丫鬟說,再搬來一張梨木椅子,添一雙碗筷,既然謝爾蓋是芥花的朋友,也就是我們家的朋友,我們會全力幫助。

謝爾蓋起身向幺慶春鞠了一個躬,謝謝大叔。

芹花對一個丫鬟說,把三春拎的魚送到廚房去,讓廚娘快點把它們燉上,半個鍾頭後一定要開飯。

丫鬟接過魚去了。

芹花說,三春去江岸碼頭買魚我都不知道,尤其在江水上漲的時候,三花魚不好買,看來三春是上了心了。

陶三春說,雖然是你的生日,可也是咱們幺家的大喜事。

……

四、 芥花說,我和謝爾蓋願意早點把婚事辦了

幺家兩個閨女的婚事,應該是幺慶春的頭等大事。看來芹花的婚事應該有著落了,但芥花的婚事恐怕要比她的姐姐難辦。這丫頭對男人很挑剔,而她的生活習性,許多男人也不能適應。但這個俄國小夥子的突然到來,也讓幺慶春感到很疑惑。前不久,芥花曾經跟他說過這個俄國人,隻是跟他講了她在謝爾蓋鍾表店買表的經曆,說這個俄國人很實誠,和她做生意,也不沒完沒了地講價錢。對於芥花講的這些事情,幺慶春也沒有聽出什麼意味來。可這個叫謝爾蓋的來了以後,這個藍眼睛的俄國小夥子看他閨女的時候露出的是喜愛,而一向說話沒有溫情的芥花,對謝爾蓋講話時卻很溫和,這自然地讓幺慶春聯想到芥花的婚事。幺慶春過去和俄國人沒有什麼來往,但和這個俄國小夥子交流起來卻沒有什麼障礙。在吃飯的時候幺慶春讓陶三春和謝爾蓋一塊兒喝酒,他們先喝的是木香鎮的土燒酒,然後又拿出一瓶伏特加。兩個小夥子喝土燒酒時都很順暢,而再喝伏特加的時候陶三春卻一口也咽不下。陶三春不勝酒力,喝完了三盅土燒之後臉就紅了,而謝爾蓋卻沒有任何反應。幺慶春知道俄國人都擅長喝酒也就不在意眼前這個俄國小夥子的酒量如何了。誰知道謝爾蓋把伏特加喝完以後竟哭了起來。其實伏特加喝起來沒有土燒灼人。芥花怕他喝多也搶著喝了一半的伏特加。謝爾蓋的哭相並不難看,但哭起來卻像一個孩子。幺慶春知道酒後吐真言就問謝爾蓋,我們這裏的男人喝酒喝得越多越精神,也很少有人哭。如果一個男人喝酒喝得哭了,那就是他遇到了親人或者是知己,我們雖然初次見麵,有什麼心裏話你就跟大叔說吧……

謝爾蓋望著芥花說,我能說嗎?

芥花就笑了,說什麼,是你的自由,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我們幺家人對什麼話都不會忌諱。

謝爾蓋說,其實,我的家族在俄羅斯是皇室貴族,我原來不姓謝爾蓋,我的全名叫彼得·萬斯。彼得是沙皇俄國的皇帝,我的爺爺也是皇室的官員。但後來俄國發生政變,沙皇俄國被推翻了,彼得家族大都逃亡了。我到哈爾濱的時候才四歲,那時候我的父母都亡故了,是我的兩個姐姐把我帶到哈爾濱的。大姐沒有在哈爾濱久留,她去北平找她的同學去了,她的同學是猶太人,後來兩個人結婚了。再後來他們去了荷蘭,她沒有帶我。我小時候大姐不喜歡我,我二姐喜歡我。我二姐和我在哈爾濱舉目無親,後來由於生活艱難,我姐姐把我帶到了鄉下,就是江北的呼蘭縣。她嫁給了呼蘭陳家屯的一個大戶人家的三兒子。這家姓陳,老爺陳子厚是呼蘭有名的大地主,江北大片土地都是他的,起碼有上千坰。陳家大院光房子就有四十多間,長工三十多人,耕地的牲口上百頭(匹),家裏還有兩台俄產的轎車。陳子厚有三房太太,生養了十二個孩子,三個兒子九個閨女。大兒子留洋在日本,二兒子在直隸一個縣做縣長,三兒子有點野性,十七歲就跑到大青山當胡子去了。山上胡子的頭兒也就是大瓢把子也姓陳,和陳子厚是拜把子兄弟。當大瓢把子知道陳家老三是陳子厚的兒子時就讓人把他綁起來給陳子厚送回去了。後來,陳子厚的三兒子在家裏就老實多了。老三叫陳萬賬,可他連算盤都不會打,陳子厚就請來私塾先生專門教他寫字和算賬,後來他還真出息了,把整個陳家給支撐起來。誰知道我姐姐命不好,到了陳家不到兩年就得肺癆死了。當然,陳萬賬並沒有嫌棄我,不讓我和長工們在一起吃飯,和他們家人一塊吃小灶。可是第二年陳萬賬又找了媳婦,這個媳婦很凶,把我從小灶的桌子旁邊攆走了,讓我和長工們在一起住。最不能容忍的是她不光讓我和長工們一起幹活,每天還讓我半夜起來喂馬。我實在忍不下去了,有一天就把這個女人給揍了,然後我就逃到了哈爾濱,那年我才十四歲。到哈爾濱以後,我的日子更加艱難。我在哈爾濱是要吃飯的,我就到一個列巴作坊討吃的,因為這裏的掌櫃也叫謝爾蓋。開始的時候,謝爾蓋總是把他列巴坊裏烤糊的列巴給我吃,而他卻吃烤得最好的列巴。有一天我渴了,就把他喝剩下的紅茶水喝了,這個謝爾蓋就把我打了。再後來,我就到了一家鍾表店。這個修表技師很好,我隻給他做零活兒。他看我是一個聽話的孩子,又把修表的技術教給了我。誰知道,這個技師後來生病了,不到半年他就死了。臨死前,他把那個表店就給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