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嵩燾在湘陰鄉下把先他而去的兒孫送歸了土,又在長沙把不辭而別的滌公送上了山,似乎這世道人情他已算是看透了一半,閑下無事,那思考功課也有些懶得做了,便隻讀些無關宏旨的閑書,什麼《五服釋例》啦,《述均》啦,《明通鑒義例》啦,以及一些家集《夏仲子》啦,《景紫堂》啦;別的友人的書如:《樓山堂》啦,《兩朝剝複錄》啦,《留都見聞》啦,《東林本末》啦,等等,不下十餘種。
曾國藩(家)設在北門曾館(曾子廟)的享堂,連日祭祀不斷,郭嵩燾也就忙個不停。廣東來了個湯神仙,他又湯神仙前、湯神仙後地買弄他一套地生學說,到處論證地穴之優與劣,忙個不亦樂乎。
有人忽自太倉來
正在這時,一樁家事突然使郭嵩燾無所措手足,有王壬秋(即王闓運)者,竟未給郭嵩燾報個夢,未事先打個招呼,就把上海太倉的錢氏母子接來省城了。郭嵩燾聽了不禁打了個寒顫。太倉錢家采取這一斷然措施,也是情有可原者。
錢氏母子既然葉落歸根了,《日記》中卻遍尋不得錢氏究竟是如何安排的。孩子快5歲了,錢家不能長期供養,理之存焉;郭家不便認養收留,情之存也。故事不得不從錢氏所出這一條線來搜尋發現。據稱錢氏雖未能名正言順地複位,進入郭家主理家事,但郭嵩燾也還是念她有過夫妻之情,特別是她為自己生有後代,隻是為了不再過那種鬧翻天的日子,給了錢氏一些銀兩,還給了她一處莊屋,幾畝田租,讓她自立,自謀生活。這樣,圖個兩下裏和氣安生,也免了旁人說三道四。錢氏既進不了郭家,又回不了錢家,便在湘陰落地生根,成了一戶湘陰上海人。那末,錢氏姓錢,她生的兒子,以及兒子的兒子又姓什麼呢?姓郭,這是郭嵩燾不答應也非答應不可的。盡管錢氏沒過上好一點的日子,卻也讓艱難困苦的生活給鍛煉出了一個貧寒而絕對自立之家。到了第三代,錢氏還沒有伸腰,可是第四代卻天資過人,讀上書了,並出落成一名有名的兒科醫生,這裏就不談了。從郭氏家族的鹹豐譜上看,錢氏還是有個名字的。
丟開煩人事,大思又大考
家事煩人,畢竟還不是郭嵩燾一大心病,更煩人的還是他在官場之上所處的逆境。這些年來,郭嵩燾雖然時有作為,不少建樹,官至封疆大吏,但他在曾國藩集團中,卻隻算得個耍龍尾的。功總是由別人立,官總是由別人當。他雖然大誌在胸,不甘居人下,樞紐了這個,又樞紐那個,但除了對曾國藩佩服得五體投地外,他是再沒有可佩服的人了。這也正是他的許多朋友親近他又遠離他的原因。朝廷命他隨僧格林沁赴天津協辦海防,受到僧王的排擠,打壓;叫他去山東辦案,得罪了當地的大員,被他們勾結僧王將他彈劾,受到連降三級的處分,隻好唉聲歎氣,回家吃老米。到了同治年間,李鴻章當道,很賞識他這位同科進士,保奏他出任蘇鬆糧道,兩淮鹽運使,也讓他把水搞的有些混濁,落了個不快收場;後來,上麵還是認他有過功勞、建樹,提為廣東巡撫,又與總督齟齬,丟官下野,喪然離去。到摧平太平天國,大論功、厚封賞時,別人黃袍馬褂加身,封侯的封侯,晉爵的晉爵,一品封疆的不少,郭嵩燾卻依然是個“賦閑三品”,在老家閑得無卿。他行不由徑,滿腹牢騷,性格也越來越不合群。這也是他在自己的一條殊與人異的人生道路上進一步畸形發展的原因。他隻好離開傳統的大經大法,去探索一條擺脫封建製度危機的道路。也正因為如此,他開始了終其一生的大思大考,想在強國之道方麵有所突破。一個人的輝煌與坎坷本來就是這樣糾纏在一起的,是非常巧妙地互為因果的。
說起郭嵩燾的一些朋友、故人,許多故事也是離奇古怪,令人難以置信的。
先從郭嵩燾近日的書信談起吧:
賦閑未曾閑此心
曾國藩的喪事料理完畢,曾文正公祠的籌建按照聖旨也已於光緒之年籌措妥當,以後,郭嵩燾在長沙又住了一個較長的時間,每日裏執著於城南書院的講學,還籌畫另外按照自己的願望開設一個思賢講舍,想從更新的角度來培養新的人才。湖南通誌局議修新的通誌,郭嵩燾也明白自己是當仁不讓、義不容辭的。他一直沒有想到要再次出山。盡管他始終在思考國家的大計,他並不曾有親自去身體力行的念頭。他願意就這樣擔當一些地方性的事務,打發一下光陰。今日為某某人寫副對聯,人們喜歡他的字,好吧,寫;文字朋友聚會在一起了,和和詩,填填詞,如是而已;佛法人士談上路了,什麼坐功啦,勁功啦,意念啦,養生啦,不一而足,有時還心血來潮,與人一起會坐(指練坐功)。
除了這些,就是陰陽、風水,這些與現代文明背道而馳的腐儒學說,郭嵩燾盡管隻是七分相信,三分懷疑,但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一把塞在他那半已開化又半未開化的腦子裏,他便成了個矛盾體。但這就是現實的郭嵩燾。他也經常想起自己虛度半生,與人相接,多是抵牾,正是樹垛子太多,故招人彈射者眾……這一類關於“靶子”的妙語,郭嵩燾總覺得其中學問大矣,所以沒事就去找何鏡海等人聊天,想從中多學到一點做人的道理。平日與這朋那友小飲小酌,也大致有個當日話題,剖析人生的某一個方麵。要是有人提供信息,說某處有好地,郭嵩燾總是坐不住。有一天,羅小蘇來告以城南有三穴,他馬上就跟著去踏勘,七裏牌、赤崗衝和白馬廟,往返一二十裏,他從不嫌遠。
郭嵩燾本人從來不謀官求職,也沒有那種老驥伏櫪的的得失感,可是在高位上的朋友們卻一直沒有將他忘記。這一天一連收到李鴻章三封信(當時驛遞製是幾天一班的,有時幾個班次的書信可能積在一起遞到),講的全是他如何和恭親王奕訢談到郭嵩燾,認為值此國門初開、洋務興起之際,人才缺乏,各級地方官員對此道一竅不通,郭嵩燾實為可用之才。李鴻章還提請朝廷拔用人才,寫信要筠仙做好思想準備。郭嵩燾想:少荃也夠朋友的了。“我的心裏早已冰凍三尺,哪是一日之寒,他卻始終沒把朋友忘在腦後。”倒是他自己到了湘陰,便一連旬日東邊山裏進,西邊山裏出,把個湘陰方圓百多裏的地方都踏勘到了。什麼龍頭呀,龍尾呀,找出一穴一穴的所謂好地,除了謀求將幾代先人的墳墓都次第遷葬之外,還為家人大大小小都各覓好一塊地,媳婦(曾國藩的四女)和鳳氏誰先過世,也會分到一塊上上之地,因為郭嵩燾考慮炎兒及兩孫俱年幼,一旦他們的母親去世,他們哪知道相什麼地呀。當然,他為自己更是相好了兩三塊歸土處,容日後再多做些比較,以便最後擇定自己的千年屋哩。這都可說是沒事找事,一頓瞎忙。同治十一年十二月一連幾天都在大段大段地寫日記,寫來寫去寫的基本上就是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