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堅硬的冰冷的(外一篇)(1 / 3)

堅硬的冰冷的(外一篇)

重點推介

作者:朱以撒

太陽漸漸升起,仲秋的上午漸漸地明快起來了。站在鐵山的高處,可以看到鄒城這個城市的許多房舍,被陽光照徹。這個城市在秋風下溫暖起來。一個人對於一個遠方城市往往是陌生的,因為毫無對於這個城市的感性認識,往往是因著一個人,或者一個物,內心有了依賴的傾向,有機會就會想來,像是尋訪故舊,住上幾天。

高甫兄每次都放下自己手上的工作,帶我去尋找一些碑刻,每次來都看幾處,看細一點,剩一些待到下次再續。我們都喜歡這些古代的遺留,尤其是兩漢、北魏、北齊、北周之物,至於隋唐以後,我們興致就不大了。

一個家族,或者一代人,把那些超越現實的想法放置在石頭上,實在智慧不過了。彼岸那個世界是怎麼一回事,誰也不清楚,可是想像幫助了現實生活中人,把現實的、非現實的都付諸石上。漢畫像是漢代人生活和理想的縮影,我們可以清晰地區別那些生活在地麵上的人,還有那些生活在天上的神仙,或者人和神仙都處於一個時空。這無疑是生之為人最美的憧憬。和現在比,漢代人在物質上也許什麼都不如,可是他們有的是時間,有的是細膩入微的功夫。柔軟的人和堅硬的石頭相遇,最終還是柔軟的人取勝——把各式場景,虛的實的,真的幻的都搬到石頭上,細如發絲的線委曲婉延,像是要升到天堂上了。由於刻畫細微,不消說眉目神情,就連髭須,也生動不已。底稿早就不存在了,紙本素來畏懼水火蟲豸,就算藏於篋中,也早以破碎得不可收拾了。正是倚仗堅硬的石頭,使我們如同親臨當時的人間生活,與一千多年前的人相遇,看他們鼓樂吹笙車馬出行的莊重,聽他們捕魚狩獵殺雞剝狗的歡樂。石頭對抗了時光,使那些光景還在寂靜地碑廊裏,給滿懷希望的我們有了一個不虛此行的快樂。

石頭和石頭都是一樣的,如果從地質學的角度看,這一帶的石料同屬一個品種。而說其不同,那些刻上畫像或文字的石頭,儲存了一個時代人群的豐富信息。讓人任意看不舍離去,或者看不懂不願離去。那些用來搭橋鋪路的石板,身條修長,因為上頭什麼也沒有,就隻能處於腳底被反複踩踏。同樣的堅硬、冰冷,不同樣的命運。

葛山在一塊荒野中,那一大片摩崖讓人感到神奇——旁邊都是田野,或者荒坡,車子扭來扭去,顛簸得厲害,總算扭到了頂部。秋風起兮的午後,蕭瑟氣就濃鬱起來了。那些曾以深深刻入石上的痕跡,隨著風來雨往,日升月沉,漸漸浮淺起來。眼力再好的人,也難以在石花的波瀾中找到哪怕一個筆畫。有的方位不同,依然顯示出奇崛和清晰,完整地顯示出這個字或者那個字。這使得閱讀有了不小的障礙,有如一篇美文,這邊殘缺一段,那邊又模糊一片,已經無法讀下去了。被時光磨損的是些什麼字,無論如何猜度,也無法嚴絲合縫地聯綴起來。從可以讀出的文字來理解,應該是一篇經文,由於某一種原因,由紙本移至石上,以此宣佛。現在,我們更多地是欣賞它雍容的筆調,閑庭漫步式的從容,這位千年前的書寫者,還有一批承擔鑿刻的工匠,都是這般慢條斯理,不急不躁,展開手工細活。那時的山野沒有路徑,荊榛蒺藜塞途,要有多少誠心耐性,才能使這片摩崖開出一片花來。我把這種結果歸結為信仰的力量,或許降低一點,說是癡迷吧,使許多虛幻最後落實到實在的手工勞作之中。可以想見完工之時,嶄新的字跡充滿了整個山坡,刀口圭角鋒利,散發著金石相擊後的氣味,氣象磅礴,如同朝陽初升,精神旺盛。現在我像麵對一位滄桑老人了,我撫摸這些凹凸不一的刻痕,就像撫摸老人手背上暴起的骨節,寒煙衰草,淒風淡月,再旺盛的生命陳放於此,都會慢慢鈍拙,老去。再往後的人來了,興許就沒有什麼痕跡可尋了。

這個城市的夜晚沒有可去處,我們就躲在辦公室裏,看高甫兄收藏的各種拓片。非常巨大的、字多字少的、墨拓的、朱拓的,漸漸鋪滿了一地。真跡沒有了,拓片就是最真切的實物,當它徐徐展開來,那些曾經的氣象、格調,還有石頭上的氣息,也一同徐徐地散發出來了。我好幾次說,要在自己的書房,掛滿這些北朝的拓片,人居其中,時日久了,人的情調、筆調一定要發生變化。這是一種與時下不同的氣味,安和的、質樸的、不動聲色的。我一張張把玩,開始很激動,而後漸漸靜了下來,這樣的心態,能更加長久不倦。我的興致來了,就主動援筆濡墨,在拓片的空白處題上一段,不計工拙,自以為是地評說一下古人的筆法也是很快意的事,更重要的是把自己也融進去了。拓片不僅把字跡拓了出來,還把字的背景——那些石上的紋路也烘托出來,甚至還有些許石頭碎屑沾在背麵,手一動,撲簌簌地落在地上,這就更真切了。我喜歡這樣的夜晚,大多數人睡去了,四周一片寂靜,這和北朝的夜晚多麼相似啊,隻不過為了欣賞得更細致一些,我們打開了所有的燈。千百年前的字跡一定不是這樣,風霜泯去了棱角,沉潛積澱,以至更有分量。和石頭相比,以金以銅,澆搗鑄造,畢竟缺乏普遍性,以木以竹,或刻或畫,又易黴易腐。惟有石頭,它的普遍和經濟,成了最適宜的寄寓。在堅硬中冰冷中撫摸,這真是一種長於自守之物,凝重是它的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