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那死老頭心疼道:“你傷沒有好,說了不能到處亂跑……”我聽見這樣熟悉的聲音,心中一酸,抬起頭來,眼前這人一襲黛藍色長衫,戴著眼罩。想起自己一路風餐露宿,我的眼睛一下子朦朧起來,淚珠吧嗒吧嗒地滴個不止,我趕緊用袖子抹了一抹,撲過去抱著他哭道:“師父師父,我想死你了,你這是怎麼了,誰欺負你了,我打不死他,我再也不離家出走了,你不在嚇死我了,小風它膽子小,你都不知道我這一路是怎麼過來的,我心酸啊我,我都幾天沒有吃飯了……”說著打了個飽嗝。師父側過身來,摸了摸我的腦袋,目光落在還在我手裏攥著的衣袖道:“你在用為師的衣袖擦嘴巴嗎?”
我打了個飽嗝,又用他的衣袖擦了擦嘴巴。師父的目光中有些無奈,又打量了我一番:“小十三,你怎麼髒成這樣?”我看他受著傷還曉得關心我,推了他的手,又抱著他哭道:“我餓的呀。”說罷又不爭氣地打了個飽嗝。師父想把我拉開,可我就是死賴著他,髒也髒死他,再說袖子給我擦擦嘴巴怎麼了呀?他的聲音中充滿了讚許:“小十三,幾日不見,你這體力越發好了。”我還未來得及辯解,隻聽見耳邊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道:“哪裏來的野孩子,竟讓堂堂曾太尉陪著吃飯,這麵子可真夠大的,我倒是要好好地瞧一瞧。”我鬆開抱著師父胳膊的手,抹了抹臉上的眼淚,定睛瞅了瞅來人,不爭氣地又打了個飽嗝。這婦人打扮得甚是華貴,翡翠綠的襦裙,深黃色的綢緞外衣,年紀大了些,卻十分有味道。她走到我麵前,打量了一圈,掩了掩鼻道:“太尉您如今真是不拘一格,三教九流都往家裏帶。”死老頭已經走到了旁邊,忙解釋道:“夫人誤會了,這個是遠房的一位親戚,蘇小姐,蘇小姐……前來投親的,家鄉遭了災,遭了災……”“喲,太尉府什麼時候成了恩善堂了,曾太尉如今也真真是菩薩心腸……”說著就往堂上右上的梨花木椅子上一坐,突然指著我,瞪著那死老頭道,“你剛剛可是稱她小姐?她莫不是你在外頭的私生女?什麼不幹不淨的都往家裏帶,你的膽兒越發肥了!”死老頭子正要解釋,這婦人身後的女子便往我這裏走來,我才注意到這是個妙齡少女,長得很是楚楚可憐,眼睛水汪汪的,長發梳成漂亮的發髻,點綴著喜鵲登枝步搖,淺綠色的襦裙,胸口的蝴蝶結分外可愛。這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衣裳,可惜她說的話卻不怎麼可愛。“小姐?”她以袖遮鼻冷笑了一聲,走到我跟前,又打量了我一圈,盡管師父已經側身上前擋在了我的前頭,卻好像沒有阻礙她。“爹爹居然叫她小姐?嗬嗬嗬,笑死人了。”她嗬嗬嗬的三聲笑讓我頓時覺得長安天氣變冷了,“你看她這粗布衣裳,蓬頭垢麵,就算我身邊的丫鬟墨荷,也比她體麵多了。
“半夏,你快過來,可別染上什麼病。”那婦人招手道,一邊以袖掩鼻。這半夏輕輕一笑,白了我一眼道:“嗬嗬嗬,娘親說的是。”師父拉起我的手,轉身就要帶我走。我鬆開師父的手,上前一步,指了指半夏和她娘道:“我可沒有覺得被叫小姐就好到哪裏去,你是小姐,她也是小姐,你們全府都是小姐,可滿意了?”說罷我拉著師父就要出門。這長安城裏的風俗我可真就不懂了,曾大人不就是叫了我一聲小姐,怎麼就惹出她們這番說辭。“留步留步,”曾大人快步走來,攔著我倆,一邊又對那婦人解釋道,“夫人息怒,我等會兒就跟你解釋。半夏,你不要火上澆油,快勸勸你娘。”曾大人旁邊的仆人趕緊道:“先生趕緊上樓歇著,傷勢要緊,傷勢要緊……”一邊又對我道,“小……姑娘,我是這裏的管家,您旅途勞累,先歇一歇腳才是正經……”一邊又看向師父。師父對我點點頭,看樣子有話要說,我也順著他的意思,想出門在外不能惹什麼是非,於是跟著這管家,上了二樓。管家為我開了師父旁邊的房間的門,作了一個揖道:“姑娘將就一下吧。”我衝他點點頭,又看了看師父,發現他的房門已經關上,隻好失落地回房。不一會兒便來了三個小姑娘,說是伺候我沐浴,我趕緊將她們都趕了出去,自己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洗澡的時候我就盤算著,等會兒再去敲一敲師父的門,問問他什麼時候回去。可等洗好了,躺在床上,眼睛一閉就睡了過去。
日上三竿我才懶洋洋地醒來,一開眼,就見一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立在我的床頭,長得眉清目秀,見我睜開了眼睛,啪地就跪下了。我立馬跳了起來,也不知道怎麼稱呼她,想到小姐這個稱呼估計金貴,便趕緊扶起她,一邊用長安人氏都喜歡的稱呼道:“小姐快起來!”她愣了愣,說道:“我叫宋流雲,雙親去世得早,寄人籬下,今早又被叔叔欺負,得到恩人相救,讓奴婢從今以後便跟著您,奴婢不是什麼小姐。”我一邊穿鞋,一邊琢磨著她的這一番話,師父肯定是她口中的那位恩人了,可他一大早就英雄救美,真是閑得慌。她轉身從案幾上捧了一件衣服遞給我道:“這是恩人今早為姑娘買的。”我揉了揉眼睛,見她手中捧著鵝黃色的長衫,粉嫩的色彩真是漂亮,沒想到師父竟然去給我買了衣裳,心中暖暖的。這小姑娘見我眉開眼笑,也不認生了,輕言細語道:“姑娘,恩人吩咐奴婢這段時間專門伺候您,您有什麼需要,盡管告訴奴婢。”我被她又是恩人又是奴婢的繞得頭暈,對她道:“你教教我這衣服怎麼穿,我要穿給我師父看。”流雲點點頭,畢恭畢敬地走來道:“我幫您穿,再幫您梳個發髻。”我見她明明是個小孩子,卻一臉嚴肅,言談舉止嚴格守著分寸,真是年少老成。她麻利地幫我打點整齊,看樣子從小沒有少伺候人,我心中不禁對她生出幾分同情。流雲幫我梳著發尾,細聲細語道:“姑娘這樣的長相,是流雲見過的最漂亮的。”說罷遞了一麵銅鏡給我。我還未來得及瞧這鏡子中自己的模樣,叩門聲響起,是師父的聲音:“小十三。”流雲快步去開了門,看見是師父,俯下身子貼著地麵拜了一拜道:“流雲拜謝恩人。”師父扶起她道:“免了。”隨即朝我走來。我見她磕頭的樣子十分莊重,於是學著她的樣子也伏在地上道:“小十三見過師父。”然後抬頭喜笑顏開地望著他,不知道師父怎麼會有種被噎著的表情。流雲倒是十分乖巧地將洗臉水端了出去。這幾個月來,我總算可以與他獨處了,就想問問他,是不是想我了。蹭到他身邊,道:“你吃了嗎?”他微微低下眼簾看了我一眼道:“衣服挺合身的。”我張開雙臂,樂顛顛地趕緊轉了一圈道:“師父,我這一路上看見過姑娘們穿那些衣裳,真好看,沒想到我也能穿上。”說罷又轉了一圈,抬起頭用胳膊肘捅了捅他道,“師父,我好看嗎?”他見我這麼問,原本落在我身上的視線立馬移開了,看向窗戶外頭,半天才“嗯”了一聲。“師父,你耳朵怎麼紅了呀?”他有些不自在地踱步到門口,輕輕咳嗽了一聲道:“你收拾好了就出來。”他還是一如既往地惜字如金,言簡意不明,讓人好生猜測。想起這一路遇到的說書先生,那些張張合合的嘴浮現在我眼前。一個是沉默寡言,一個是喋喋不休,真是對比鮮明。唉,所以我說我喜歡說書先生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