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失樓台
本土
作者:範劍鳴
一
深秋的一個早上,陳軍踏著鬆木階梯,向同事楊城的宿舍走去。這是一間江邊閣樓,現在早已人去樓空。記得兩個月前陳軍和楊城初來這所學校時,校門口的那棵大楓樹還綠葉蔥蘢,亭亭如蓋,如今一陣冷風吹過,居然掉落了幾片葉子。
兩個月來,陳軍還是第一次登上這間閣樓,它的獨特性超出了陳軍的想象。陳軍來到白鷺鎮有幾個年頭了,待過不少學校,鄉村宿舍的奇聞也屢屢閱曆。
比如鎮中心小學,原來就是一座祠堂,教師宿舍是一棟祠堂附樓,宗族做紅白喜事的倉儲用房。牆壁木板鑲成,由於隔音效果不佳,不適合已婚教師住宿。陳軍和幾位新分配來的青年喜歡對飲,入住後幹脆在樓前大筆一揮“小角樓”——那是小鎮常喝的一種劣等白酒的名字,多年以後,陳軍忘了這種白酒的味道,但酒的名字卻沒有忘掉。
後來陳軍進了鎮重點中學。學校有棟單獨的四合院,兩層,一層四間房,都是些光棍漢住著,房裏空空蕩蕩,素日從不關門。一天陳軍打牌晚回就寢,發現房門大開,床上哼哼唧唧聲音異樣,以為是哪一對男女亂找地方在做好事,就踅回同事房裏抽煙,過了半天覺得不對勁,回到房間拉燈一看,卻原來是一頭白白胖胖的大肥豬——隔壁老鄉沿著學校圍牆的破洞找來,順便說了一句話讓陳軍很無奈:瞧這房子收拾的,亂得還真像豬欄!
到渡口初中幾個月了,但陳軍還是第一次光臨閣樓。如果不是同事楊城出了事,說不定他永遠不打算登上這閣樓。
閣樓其實是學校的倉庫。學校有些農田、池塘之類的校產,芋頭、番薯之屬固然可擱置一樓,但穀子、茶籽一類需要防潮,隻能上樓。後來師生為了學業成績,一律脫離農事,校產承包出去,租穀不多,校長是個幹脆的人,凡有租物全部均分了事,倉庫便成了空設。房間上下一分為二,上為閣樓,下為倉庫,空間畢竟逼仄,夏熱冬冷,但以楊城的性情,選擇這間閣樓倒是相吻合的。
初來學校那天,陳軍指著對岸說,大楓樹下就是學校。楊城坐在渡船上,摸摸身上的吉它和背包,仿佛古代劍膽琴心的書生,在嫋嫋秋風中幽幽地說,到了霜葉滿天,就是詩書琴畫圓滿的時候了。陳軍知道,楊城雖說搬到閣樓是為了前來寄居避難的老鄉,但也有幾分是為了自己。
學校就在渡口邊,一排教室,一排教師宿舍,一棟廚房,全是平房。一道圍牆依山傍水,圈下的視線本來安靜得很,但偏偏這間房子隔成兩層,有了樓的味道,五六級的木階讓閣樓有點脫離人間的意思。登樓前眺,視線越過圍牆,江上往來漁船,渡口匆匆過客,可盡收眼底;而透過窗欞後望青山,藍天白雲,間或蒼鷹盤旋,都是不錯的景致。
陳軍登上閣樓,是楊城出事兩個星期之後。陳軍想到了楊城的囑咐,去他的閣樓裏尋找一本日記本。深秋的這個早晨,陳軍站在閣樓前麵朝渡口一陣浮想,久久不敢進去,悵然地望著那些變色的楓樹,那些飄零的葉子。
對於楊城的突然離世,陳軍的內心不隻有傷感,還有後悔。他深悔自己當初不該把那輛破舊的自行車借給楊城。聽到楊城的噩耗那一刻,陳軍就認為是自己的自行車害了他。
陳軍和楊城老家在城郊。楊城進城搭車總是走路,那自然是省錢。而陳軍則喜歡騎上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到了縣城車站隨地一放,每次回城那破車居然紋絲不動,像是忠實的駿馬靜候主人回鄉。安全性如此之高,一則由於車子破舊無人搭理;一則依靠過於隨意,仿佛主人就在附近,無人敢造次。陳軍向楊城戲稱,這是一輛“安全牌”自行車。
但那天回城,陳軍沒有像往常一樣安置舊自行車。在停車場上,楊城和鄰鄉工作的同學乘同一輛客車。陳軍看到人手多,心血來潮臨時改變主意,幹脆把自行車子弄上客車頂盤,載到鄉下,家訪下鄉可以派上用場。如果當時知道這個舉動導致的後果,他會堅決讓那舊自行車繼續呆在停車場任意一個角落。
楊城的同學到了白鷺鎮,要逆水而上坐船去往一個更遠的山村小學校。但那天錯過了唯一的一趟船。楊城的同學連說幾個“不巧”之後,楊城又連說了幾個“恰好”,從陳軍手上借走了那輛破車,載著同學順著江邊小道,蜿蜒曲折三十餘裏,翻山越嶺送到那所鄉村小學。望著楊城遠去的背影,陳軍有點為自己的決定得意,自行車初來乍到便派上了用場,像一匹生逢其時的好馬。
與楊城一起同行的,還有他的老鄉劉春。劉春聽說楊城要送同事,提出要護駕保航,一起前往,畢竟沿江道路崎嶇,互相有個照應。劉春臨時向學校一位老師借了輛自行車。直到登上閣樓的這個秋天的早晨,陳軍還在想,如果劉春和楊城換一下車子,會不會出事?怎麼那輛“安全牌”自行車一到鄉下就不“安全”了?
楊城出事的消息,正是同行的劉春回到學校後報告的。劉春是楊城的同村人,聽說惹了點事,警察正在找他,就攜婦將雛跟著楊城躲
到了這個偏遠的山村學校。那天,劉春一早回到學校,臉無表情,敲開陳軍的門說,楊城出事了,能不能趕緊叫上同事,弄一副擔架前去救人?
楊城抬到鎮裏的醫院時,已經不行了。醫生離開後,楊城似乎知道自己的結局,久久地盯著劉春,過一會兒又緊緊盯著陳軍。陳軍把其他人叫出病房,楊城仍然盯著劉春。這時劉春似乎明白什麼,主動離開了病房。陳軍附耳上前,聽到楊城吃力地說,陳軍,你,你,一定不要驚動警方……閣樓裏找到日記,燒掉……看到陳軍點頭答應,楊城才咽氣去了。
直到登上閣樓的這個早晨,陳軍仍然沒有完全明白楊城的臨終之言。陳軍和劉春匆匆聯係家屬處理後事,並沒有時間細想楊城的臨終囑托。楊城說不要驚動警方,到底是什麼意思?劉春負案在身並沒有向學校隱瞞,他知道鄉下平安無事,無人會向外抖露。楊城說不要報警,應該是為了老鄉,怕警方問案暴露了劉春隱居的原因。楊城與劉春兄弟情深,當初為了安頓劉春一家三口,楊城果斷讓出了自己的宿舍,搬到學校的閣樓裏住了。
那楊城留下的到底是一本什麼日記?一種深深的好奇讓陳軍轉身。他不再關注江邊飄零的楓葉,於是把目光轉向了閣樓的房門。推門進去,陳軍再次發現小樓的獨特之處:後窗正對著一座墳墓,而且空空的,像張開嘴巴的黑白無常。有一刻,陳軍想到楊城並不是出事走了,而是躲到這座空墳裏偷懶去了!
書桌臨窗擺放。“躲進小樓成一統,管它冬夏與春秋!”陳軍看看書桌前楊城的手跡,又一陣黯然。吉它,幾本書,錄音機,簡單的幾樣遺物各安其位,並不知道主人的變故。
陳軍在抽屜裏找到了那本日記。
二
9月15日,晴,星期六。
今天的日記注定會寫得很長,因為桔子的來訪。上午,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可我一點也沒有注意到,更不會想到是桔子送東西上來。當時,我正在錄音。
我的閣樓真是個不錯的錄音棚。我先錄了一首吉它曲《河上月光》,然後以這首曲子作為配樂朗誦。聽到敲門聲時,我正沉醉在自己的朗誦裏:“今夜美麗的月光 你看多好!/照著月光/飲水和鹽的馬/和聲音……”
錄音機吱吱叫著,音質差強人意,但一點也沒有敗壞我的興致。錄音機花了我接近一個月的薪水,是老鄉的二手貨。畢業後,我一直渴望有一台錄音機。畢業時,我用兩本詩集和同學交換了兩盒磁帶,都是電視劇《紅樓夢》的曲子,放了一年,潮了。這位倒賣磁帶的老鄉與一位稅吏鬧翻了,狠狠吵了一架後幹脆改行,要把錄音機處理掉,而正好我手頭上還有九十塊錢。
篤篤篤,我隱隱聽到有人敲門,心裏並不情願停下。浪費我的表情不說,還浪費電池。學校裏沒有電,晚上照明用的是油燈,看書倒不要緊,聽音樂卻是個問題。錄音機用的是電池,隻能省著點用。
會是誰呢?今天是周末,學校組織教師下鄉催繳舊欠的書雜費。校長為鼓勵大家的幹勁,把五六年的舊欠書雜費作了一個平分,說是誰收到歸誰,算是福利。工友曾超群家裏困難,我便把我的那份讓給了他,讓他幫我去收。這樣,今天我就一個人落得輕鬆。
錄音前,我一直坐在閣樓前看書,非常悠閑。同事們忙著上門催債了,我心裏暗笑著這
些“黃世仁”的下場。我聽老同事說過,山溝裏的村民窮苦,有的學生畢業很久了,出門打工娶妻生子,家裏一陣接一陣的重擔,總是交不起欠費,那欠下的書雜費於是永遠掛著,像一本特殊的校友名冊。
我親眼看到劉春又扛著汽槍溜出校園去了。他要到河邊的竹林裏打鷓鴣,說這山溝溝裏夥食差勁得很,得給兒子曹曹補補身體。我打鳥技術很臭,有一次打了五槍,那樹端的鳥沒有掉下來也沒有飛走。今天劉春叫我一起去,我就說寧願呆著看書。
我還看到曾超群的愛人小紅也出去了。這女子可憐,跟著丈夫住在學校裏,生活的目標就是生孩子,聽說十月懷胎,這個學期開學臨產,孩子卻沒保住。我看她拖著虛弱的身子出校門去,與桔子打著招呼,說是去村場裏買菜。
宿舍前的芙蓉開得非常嬌豔,一株是白色,一株是紅色,透出淡淡的香氣。曹曹嚷著要摘花,我擱下書,下樓幫他摘了一朵。曹曹高興地回到桔子身邊,跟著桔子一會兒到水井邊打水洗衣服,一會兒到操場邊曬衣服。忙了一陣子,帶著曹曹出校園玩去了,可能是去渡口看船,可能是去山上看鳥。
校園裏隻留下我一人了。書是舊書,進鎮裏借不便,進城裏買更難,於是幾本舊書集翻來複去地看。彈了一陣子吉它後,於是我想玩點新鮮的。我想到了玩錄音。
校園現在完全安靜下來,隻有我一人孤守,還會有誰突然闖進來呢?門敲到第三遍,我決定放棄原來的成果,屈從於敲門者的禮貌和執著。我打開門,桔子穿著一套素色的連衣裙,笑盈盈地站在門口說,真不好意思,打擾你學習了。
桔子是閣樓的第一位客人。倒不是我清高不接受來訪,而是一般情況下都是主動串門,是別人宿舍裏的常客,而閣樓簡陋狹小,也不是聚眾娛樂的場所。其實我隻是在閣樓裏備課讀寫,就寢就到陳軍的房間。自從那次聽到空墳的怪響之後,我就跟陳軍說,沒辦法,賴上你了,誰叫我們一起來的!
桔子說,曹曹玩累了,睡了,上來看看你,看看中午想吃些什麼。工友曾超群下鄉了,桔子說好了負責我的中餐。
放在城裏比較,桔子不算漂亮。但她打份得體,而來到窮鄉僻壤,也有鶴立雞群之感。用劉春的話說,這是他的“三心老婆”:留在家裏放心,出得門去安心,打理家事細心。劉春與我的同事們混得熟了,打牌喝酒之餘會胡說幾句自己的擇偶觀念。
今天的日記這麼長,主要是桔子講起了她和劉春來此地隱居的真正原因。這個學期開學後不久,童年夥伴劉春告訴我,他打了人,要帶著一家三口躲上一年半載。當時我受到處分,從鎮裏初中貶謫到這所破舊的農村初中,有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味道,二話沒說就同意了,找校長一說,也是一個好人,答應來校借住,前提是此間不能犯事。
我給桔子倒了杯水,暫停了錄音。桔子在我的藤椅上坐了下來,接過水後並不急於商量午餐的事,反而問,你和劉春小時候真的是一粒花生米兩人分著吃?
我坐在床沿晃著腿,知道劉春說了我們小時候的事,衝桔子點了點頭。桔子幽幽地歎了口氣,哎,還是文化人好。我笑笑說,好嗎?你看這閣樓的家當!你家劉春初中畢業就走上社會,現在都混出名堂來了,家業事業都旺呢。
桔子說,楊城,劉春一定沒有跟你講實話,他是如何犯事的。我說,我也不願意多問,這
年頭,要創點業誰不容易碰個事傷個人呢?
桔子突然說,是劉春犯了事,但人是我打的。桔子臉有怒色,吞下一口水,情緒激動起來,楊城,雖然你們是兄弟,但你並不知道劉春是個大混蛋!
我晃悠著的腿立即尷尬地定在半空,弄得身子沒法平衡,歪在床邊。看來,桔子今天登樓的真正原因不隻是討論午餐。我趕緊為桔子續水,關切地問,劉春怎麼啦?
桔子沉默了好久,才平靜下來,慢慢地說,劉春有了外遇,一次在稻草垛裏兩人滾在一起,被我發現了。我當時沒有勇氣出去打鬧一場,而是暗暗跟蹤了那個女子,隔了幾天找了幾個姐妹把那女的打了個半死。此事驚動了警方,我讓姐妹們逃走,自己也讓劉春找個去處。劉春知道我發現了他的事,沒敢向你說真話。
桔子眼裏滲出了幾粒水珠。我遞上紙巾,卻不知怎麼安慰她,也不知道桔子為什麼要把家醜向我透露。
三
那個深秋的早晨,校園的安靜放大了閣樓的腳步聲,腳步聲驚擾了旁邊的宿舍。陳軍正讀著楊城的日記,突然聽到近旁的房門打開了。一陣腳步聲在鬆木樓梯上蔓延,節奏有些急切。虛掩的房門打開了,穿著睡衣的桔子一腳邁進了閣樓,看到是陳軍,收住了另一隻腳,失望的眼神難以掩飾。她訕訕地說,以為是楊城呢,然後茫然地下樓去了。
工友曾超群睡眼惺忪,一邊關房門,一邊朝學校的廚房走去。他在閣樓下站定,向陳軍打著招呼,看了桔子一眼,眼睛現出詭異的神色。曾超群離開閣樓,準備晨炊去了,臨別時陳軍聽到他丟下一聲歎息:哎,一個好人走了!
陳軍匆匆翻看著日記,或長或短,桔子的名字頻頻出現。時間不早,陳軍收拾好楊城的遺物,一把吉它,幾本舊書,一台錄音機,準備拿到房間裏,等候楊城的親人前來取走。出事那天,楊城的父親隻是抵達鎮裏的醫院,聽說學校還有幾件遺物,不知是傷心過度,還是物不可取,點點頭而已,從此再沒有來學校。
陳軍想到要讓劉春帶給楊城的父親。劉春與學校所有人混熟了,也許是覺得這裏的人可靠,楊城走後並沒有另選一個地方離去。這些東西讓劉春帶給楊城的父親,順理成章。但陳軍看到日記裏桔子的名字,覺得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