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重慶求精中學,澤元感到特別新奇,先生個個穿西服打領結,筆挺的西褲上都有二條削的褲線,鋥亮的皮鞋上蒼蠅都要滑到,有的先生嘴裏含一個洋煙鬥,拎一條洋手杖,滿口盡是摩登的洋名詞叫人懂都不能懂,時不時還夾雜著嘰哩哇啦的外國話,更叫人摸不著頭腦。上數學課盡是些洋字母,還有什麼牛頓呀瓦特呀。他好久沒有弄明白,如墮入半天雲霧中,稀裏糊塗。隻有國文課他聽得明白。
一天,他壯起膽子走到英語老師麵前,問道:“先生,你講的課,我是一句都聽不懂。”
英語老師姓馬,原名馬存金,因為敬仰孫中山先生,改名馬敬孫。在英國留學時秘密參加同盟會。他剛剛回國,三十七、八歲了,還沒娶親。說話輕聲細語,瘦長的黑臉總掛著微笑,戴一付圓圓的黑邊眼鏡,下巴總是刮得光光的。常年穿一身黑西服,襯衣領總是雪白硬挺。看來家境不錯,身邊始終有一個男仆、一個女仆在侍奉他。
“哦,你就那個新來的,聽說你的國文和數學都考了第一。對嗎?”
“是,可是在涪陵我們沒有英語課。”澤元答道,“涪陵隻有高等小學堂,不教英文。”
“哦,是這樣。”馬先生笑著說,“這麼辦,今天你到我住的地方來,我給你補習一下。”
“謝謝先生。”澤元向馬先生深深鞠了一躬。
從那天起每天晚上馬先生都給澤元補習英語,連星期日都不例外。馬先生還時不時抽檢一下澤元學的代數、幾何、物理和化學。頭一個學期澤元感到格外吃力。他比同學早起一個小時背英文。中午,重慶都有兩小時午睡時間,他隻小睡二十分鍾,然後到教室裏去做功課。晚上熄燈後他點著小蠟燭在教室讀英文做功課。功夫不負有心人。期末考試成績公布出來了,全年級近兩百名同學他排在第九名上,而且英文是滿分!澤元長長吐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似的。
馬先生把他叫到辦公室,拍拍他的背,笑著說:“澤元,人小誌氣高。了不起呀,全年級就你一個人英文考了個滿分。不能驕傲哦,繼續努力,下學期爭取第一名!今天,先生要獎勵你!”
他從自己辦公桌抽鬥裏取出一個包的方方正正的紙包遞給澤元:“這是先生獎給你的,好好使用它,一定要爭取全年級第一名。”
“謝謝先生!”澤元激動得淚水盈盈,雙手抖著接過獎品,緊緊抱在懷裏,向先生深深鞠了一躬。
“打開看看。”馬先生用鼓勵的目光想他示意。
澤元慢慢打開,哇,一本最新版的英漢大字典!在當時是十分稀有的,重慶當時還沒得賣的,隻有托人到上海才能買到的。
“英漢大字典!”澤元興奮得滿臉通紅,一下子蹦的有三尺高,大喊道:“太好啦!太好啦!”
從馬先生辦公室出來,他一邊揮舞著字典一邊高興地喊道:“我有英漢大字典啦!我有英漢大字典啦!”
馬先生欣慰地點點頭,他沒看錯澤元。
澤元舉著字典跑出學校,直奔晏澤懷公館而去,一定要把這個喜悅告訴大哥大嫂,當他叩響大門門環時,門縫裏露出一個凶巴巴的男人半邊臉:“找哪個?”
“找我大哥大嫂!”澤元毫不介意,這麼久沒有向大哥大嫂問候了,下人們肯定不認識自己。
“你大哥是哪個?”
“我大哥叫晏澤懷,是革命軍的大官。”
“去,去,這兒是張公館,沒有你要找的人。”
凶巴巴的男人“嘭”地一下關死了大門。
澤元一怔,衝著緊閉的大門發呆,最後悻悻地返回學校了。
放寒假了,澤元把行李寄放在學校裏,隻帶著成績單回家了。清晨從朝天門碼頭上船,下午到了長壽,掌燈時分他回到了高家灣。灶房裏正在煮臘肉,濃濃的香味彌漫了整個高家灣。遠遠看去,昏暗的油燈下煥成正坐在堂屋八仙桌邊悶頭抽水袋;弟弟妹妹正在院壩上尖叫著嬉戲玩耍。
“伯伯,伯娘,我回來了!”澤元從坡上一路奔跑下來,邊喊邊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