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的雪

實力作家文本

作者:駱燁

城市似乎一點聲響都沒有,雪已經下了一整天。傍晚五點不到,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來,天空中的雪花還是那樣紛紛揚揚地飄著,因為地麵上已經積起厚厚的一層,所以落下來的雪非常安靜地躺在地麵上,像是一個恭順的妓女在等候客人。我縮著脖子,快步向公交站牌走去,腳下濺起了許多汙水,盡管撐著傘,雪片還是打著我的臉龐,冰冷冰冷的,但此刻我似乎對此毫不在乎,對,下午我又去了何教授家裏,本來電話上是說好他下午在家的,但是我找到他家時,他人又不在。保姆說,何教授陪著老婆去西湖邊拍照了,臨走時吩咐過的,如果有學生來找,就讓他改日再來!保姆沒有開門,我在門外站著,本想打電話給何教授,但是終究沒有打過去,我倒是畏懼著何教授會發脾氣的。

公交站牌邊沒幾個人等車,可能還沒到下班時間,我又把脖子縮緊了許多,這該死的天氣,還真他媽是冷,我吸了吸鼻子,感覺鼻子應該是被凍得跟紅蘿卜一樣了。我把手中的袋子抱在胸前,像是抱著自己的性命,我還真怕雪花飄進袋子裏,把裏麵的畢業論文給弄濕了,這似乎真的牽扯著我的性命,現在我已經很清楚了,何教授是故意在為難我,這都是我平時不給他老人家燒香的緣故,害得現在改了幾回都被他給退回來。真要是畢業不了,拖上一年,那我真的是完蛋了,一是無法向家裏人交代,二來的話,找工作也會遇到很多麻煩,其實最主要的一點是我自己承受不了這樣的事實。讀了這近二十年書,到底有什麼用呢?我一直在想。

雪爭先恐後地落著,生怕晚一步到這人世間便會被融化掉,它們可是比我好多了,畢竟有那麼多同伴。我站在公交站牌邊,看著落雪,看著這座灰蒙蒙的城市,一種莫名的孤獨感從心底裏噴發出來,像無數把刀子紮遍我的全身,把身上那溫熱的血液都凝固了,從來都沒有過這樣的孤獨,像是要死了一樣的,我強忍住了內心的悲傷和落寞。我抬起頭,自己要等的公交車已開來。

城市的路燈打開了,卻無法照亮它整個軀殼,仍是昏暗的。雪花飄落著,我想我要是心情好一點的話,這意境定是很美的,你看看,何教授都陪著老婆去西湖邊攝影了,多有情趣啊!但此刻,在我的眼裏這麼美麗而多情的雪竟然全都是血紅色的,血紅色在尖叫,我突然嚇了一跳,看到這個城市都被鮮紅的血給覆蓋了,我急忙閉上眼睛,不敢去看這座血城恐怖的模樣……

回到寢室,隻有我一個人,其餘幾人或是回家,或是還在外麵。我抖落了衣服上的雪花,看著窗外,雪似乎下得更大了,但依然是那樣無聲的。我又冷又餓,急忙翻找抽屜,但抽屜裏除了書本,什麼都沒有,我明明記得還有兩包方便麵沒吃的,肯定是王富陽這小子把我的麵給偷吃了。恰在這時,富陽開門進來,他的身上也全都是雪花,富陽罵了句,我操,杭州竟然會下這麼大的雪,還下了整整一天,凍死我了。

我剛想開口問富陽是不是吃了我的方便麵,但是富陽搶在了我前麵說,這麼黑,幹嘛不開燈啊?他邊說邊去打開了燈,又說道,晚上去吃火鍋怎麼樣?

我說,我沒錢,過會兒去買方便麵來泡泡就可以了。我說的是實話,我口袋裏確實沒多少錢了。王富陽說,嗨呀,你小子整天吃方便麵,人都成方便麵了,學校給的補貼哪裏去了,走走走,今天兄弟請你去吃火鍋。這麼冷的天,一邊吃火鍋一邊看雪景,倒是挺爽的。

我本想推辭,但富陽已上來拉我,說,走吧走吧,過會兒連位子都搶不到了。

舟山東路火鍋店的生意果然出奇得好,要是我們遲來半小時,肯定是沒位子了。我和富陽開吃後,富陽就問我,今天是不是去老何家裏了。我點點頭說,是的。富陽來了氣,說道,這老何也真不是個東西,像你這麼優秀的學生還要敲竹杠。我知道富陽這話還是他的真心話,我不敢認定自己是最優秀的學生,但是肯定是中上的,我這麼認真地完成這篇論文,是絕對可以通過的。但是何教授要為難我,我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的。

王富陽給我倒上了酒,說,喝點喝點,你這人就是膽子太小了,喝了酒膽子就會大多了。我托住富陽手中的酒瓶,說,好了好了,差不多了。我倆喝的是二鍋頭。富陽說,我還是那句話,你得去給老何燒燒香,不瞞你說,我在剛開始做論文的時候,就送了他兩條中華煙。

我微微張嘴,我不清楚王富陽是不是喝了酒就說胡話了,我試探著問了句,這樣可以嗎?富陽用手指指了指我,這個動作看上去很是輕蔑,他說,你啊你啊,難道你還沒看清這個鳥社會嗎?我還真懷疑你是從烏托邦過來的,估計是讀書讀傻了。富陽喝了口酒,又夾了塊羊肉放進嘴裏,邊吃邊說,你以為啊,人家教授也是人呐,況且這個老何啊,長著一副陳水扁的嘴臉,一看就是個貪得無厭的人,你看看他,都快六十歲的人了,現在這個老婆才三十幾歲啊,在杭州有三套房子,他要是教教書啊,能有這麼多收入嗎。

我點點頭,一是承認王富陽說得很有道理,二是接受他對我的批評,我是太老實了,估計真是讀書讀傻掉了。

富陽舉起酒杯,來來,喝酒喝酒,媽的,過完今天是今天,明天的事情就明天再說吧!喝酒。富陽和我碰了一下,一口氣喝掉了杯子裏的二鍋頭。我也稍稍地喝了一口,嘴巴裏辣辣的,張嘴哈氣。我看見王富陽輕輕地搖了搖頭,他大概又是覺得我毫無用處吧!

兩人吃到八點鍾時,已是吃完,富陽點了一根煙悠閑地抽著,他看著窗外的雪景發愣了好一會兒,我不敢去打擾他。他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麼,興奮地對我說,你還是從現在開始給老何燒燒香吧,管他有用沒用呢,他要是一高興啊,就讓你過了。

我說,我也知道要買點東西孝敬他,但是實在買不好啊,貴的買不起,便宜的又覺得不夠檔次,怕他看不上。富陽“嗨呀”了一聲,你這人啊,就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你每次去找他時買個兩三百錢的東西,幾次下來,他就完全會對你改變態度的,你這人就是太葛朗台了。

我不吝嗇,但是我實在是沒錢,家裏也沒錢,我問,那要送多少次啊?

富陽說,什麼多少次啊,等論文一過就好了。我說,噢!富陽道,好了,別再多想了,不就一篇論文嗎,搞得感覺好像要死人了似的,走,我們回去吧!哎,服務員埋單。富陽招呼了服務員,結了賬。

路麵上已經積起了厚厚的一層雪,踩在上麵發出來清脆的聲響,我感覺自己有些醉意,腦袋漲漲的,而且有點想嘔吐。一路上王富陽都在罵罵咧咧著,不是罵現在我們研究生畢業了工資照樣還是這麼低,中國的教育製度就是狗屁,就是罵杭州的房價高得太離譜。我知道富陽並不買房子,他隻是發發牢騷而已。富陽還說真希望朝韓兩個國家打起來,美國佬對朝鮮用兵,看中國政府怎麼辦。我說,富陽,你幹嘛惟恐世界不亂啊,這樣對我們根本就沒好處!

富陽說,我們反正就這樣了,那就是世界大亂吧,說不定亂世造英雄,咱哥倆就有用武之地了。富陽把手臂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仰起頭看著落下來的雪說,我還是覺得世界和平一點好,人類和睦相處多好啊,打仗要流血、要死人,國家的財政還要花上一大筆,這是何苦呢!現在我們生活在這和平的環境裏,我呢畢業了好好地找份工作……哎,不過現在的主要問題就是先把論文通過了。

王富陽猛地推了我一下,你小子也就這麼點出息,論文論文,我他媽就咒你論文通不過。

我突然有些生氣,富陽,你怎麼這麼說話呢,我的論文一定會通過的。

富陽鼻子“哼”了一下說,真他媽一鳥人,跟你真是沒共同語言。

我的心裏被富陽這麼一說,的確感到不高興,我知道我們班裏有很多人都把我當成一個異類,一個隻會死讀書的異類。我的惡心感更強了,想吐,但幹嘔了一下又吐不出來。哎,怎麼喝了這麼一點酒就會醉了呢!我想仰天大叫一聲,但是卻沒有叫喊出來,我怕周圍的人會覺得我是一個瘋子,盡管現在周圍沒有人。

回到寢室我還是一直想吐,富陽卻是不理我了,爬到床上去就睡了。我起初也是躺到床上去了,腦袋漲得要死,我不知躺了多少時間,中間幾乎都已經睡著了,但是又被亂夢驚醒,我夢見何教授要用茶杯來砸我,我睜開眼睛,感覺還是想吐。我起床跌跌撞撞走進了衛生間。我對著鏡子裏自己那張慘白的臉,似乎看見外麵的雪就是落在了我的臉上,怎麼會這麼慘白的?我猛地惡心了一下,又惡心了一下,終於開始狂吐,我看到一堆堆穢物,這些穢物都是我吃火鍋吃下去的菜料。吐完了,終於感覺輕鬆了許多。我真是沒用,連這麼點酒都喝醉了。

我又爬上了床,看時間已經是十一點,我拉開窗簾向外看了看,雪終於停了,外麵很安靜,因為此刻我聽不到一絲聲音,整個世界就像是被凝固了一般,時間和空間都已死亡,人類也在睡夢中死去。我倒在床上,卻無法入眠,腦子裏也像是被吐幹淨了,空蕩蕩卻是很輕鬆的。我在想明後天再去何教授那裏,哎,我該買點什麼東西好呢?

何教授家的裝修的確令我目瞪口呆,說實話我長這麼大真的是沒有見過這麼豪華的居室,一進去就讓你感覺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氣魄,我實在不知道怎麼來形容,因為我隻有在電影裏才看到過這麼富麗堂皇的家居。

這天何教授又勉強答應見我一下,我是提了兩盒“青春寶”去他家的,何教授的老婆把我讓進門後,背對著我說,老何馬上回來,你等一下吧。她的語氣說不上是輕蔑但也不熱情。我聽富陽說起過,何教授的這個老婆是他的二婚,而且還是他的一個學生,這麼說來她倒應該是我的學姐了,但我想我不能叫她學姐,見到她的時候我就叫了聲師母,她微微點頭。

何教授沒過多少時間就回來了,他進門時好似沒料到我已經在他家裏,他看了我一眼說,你怎麼會在我家的?我說,何教授,我們約過時間的。何教授又像是記起來了,說道,噢,對對,怎麼,你的論文已經修改好了。

我說,是的,然後從袋子裏拿出論文稿子,這是打印出來的,我怕你在電腦上看起來不方便,所以就打印出來了……

何教授說,沒事的,我現在倒是習慣在電腦上看了。

我連連點頭,又把自己的論文交給他,然後把手中的兩盒“青春寶”放在一邊,說,何教授,這點東西是送給您的。

何教授卻不去看,輕輕地說了聲,你放著吧!然後隨手翻了一下論文,你這個論文我大致也有些數了,現在這個問題就是你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在國家級核心期刊上發表過學術性文章,所以你這個論文過不過的意義都不大啊!何教授說著把論文扔在茶幾上。

我認真地聽著,被何教授這麼一說,心裏緊了一下,我急忙說,王富陽和錢康樂他們也好像沒有在核心期刊上發表過文章的……我的話還沒說完,何教授就有些不高興地說,去管他們幹什麼,你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現在你自己的事情都沒弄好,我看你是要延遲一年畢業了。何教授停頓了一會兒又說,研究生在核心期刊發表論文才能畢業也是上麵剛下來的規定。

被何教授這麼言辭激烈的一說,我都快哭出來,但是我強硬地控製住了自己的情緒,我問道,何教授,那還有別的辦法嗎,現在去發表論文還來得及嗎?我分明聽出自己說話的聲音在顫抖。

何教授似乎已不打算理我了,轉過身去,你還是去找家論文期刊,等論文發表出來了再說吧!

我張大嘴不知說什麼,啊……

何教授道,你沒事就可以走了,我兒子放學快回來了,我還要陪我兒子練鋼琴呢!

我不死心,再問了句,何教授,那一定要去發表論文嗎?

何教授不耐煩了,厭煩地瞥了我一眼,難道你還沒聽清楚嗎?

我點點頭轉身要離去。何教授突然叫了聲,東西你帶回去吧,我從來不收學生送的東西的。

我拎著青春寶從何教授家出來,在走到樓下時碰見了同班同學錢康樂,他的肩膀上騎著一個五六歲左右的小孩子,那小孩一個勁地“駕駕駕”喊著,錢康樂雖是氣喘籲籲的,但還是滿臉笑容。我叫了聲錢康樂,錢康樂別過頭看見是我,手裏還拎著禮品,問了句,你怎麼在這裏?

我吞吞吐吐說不出話,我,我,我把論文帶來讓何教授指導一下的。

嗬,指導?錢康樂輕蔑地說了句。

我急忙點頭說,是,是的。

錢康樂輕笑了一聲,然後就不理我了,對肩膀上的小孩說,小寶,我們上去嘍!

王富陽聽了我轉述的何教授的話後,簡直是跳了起來,嗬,他還真這麼說了,他從來不收學生的東西的?

我點點頭說,是的。此刻,兩盒青春寶靜靜地放在我的書桌上。

富陽道,都說現在的學者教授們多數是人前道貌岸然,人後獸麵獸心,這話啊,說得一點都沒錯。我說你這人也是,買了兩盒青春寶,老何哪裏會看得上你這點東西呢!也難怪他要說從來不收學生送的東西了,他是從來不收兩三百錢的禮品的。

我抬頭問道,那這樣的話,是不是真要去發表我的論文,時間還會來得及嗎?

既然老何都這麼說了,也沒辦法了,不過發表論文是沒有這麼容易的,而且現在的核心期刊給你發論文,純粹就是為了賺錢,都要收你版麵費的。富陽說。

我瞪大了眼睛,那要多少費用啊?

富陽說,價格估計不會很低,一個版麵至少要個千把來塊錢。

我驚訝地大叫道,什麼,這麼貴?那發表一篇短一點的論文也要七八千啊!

富陽搖搖頭說,嗨,你這事啊,現在是形成了惡性循環,老何這關把你卡住了,你就是死定了,還不如去送他貴重一點的禮品呢。

此刻,我的腦子裏像是白茫茫的雪地一樣,很幹淨,什麼東西都忘卻了。富陽拍了拍我的肩膀道,別擔心,現在發表論文的雜誌也很多的,我們先在網上找一下,看看有什麼便宜一點的地方可以發。

王富陽說著就走到電腦旁坐下來,查找信息。片刻工夫,富陽轉過頭來對我說,看,這可以發表論文的雜誌還真不少,這幾家都是核心期刊呢。

我走了過去看電腦上的信息。富陽說,好像價格還是蠻合理的,這家雜誌他們報價是八百塊一個頁麵,估計還可以砍一下價。我心裏默默地算了一下,就算是一萬多點字的一篇論文,八百塊錢一個頁麵,一個頁麵大概可以容納下一千五百字,那也要五千多塊錢。這筆費用對我來說絕對不是一個小數目。

富陽道,我看還是去發表一下好,等論文發表了,老何這東西也就無話可說了。

我也知道要是論文發表了,何教授就應該會放我一馬的,但是五千多塊錢一下子哪裏去弄來呢,我是斷然不敢向家裏開口的。富陽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問道,是不是錢不夠啊?

我老老實實地說,是的,我現在手頭上所有錢加起來就一千多塊錢。

王富陽低頭思索了片刻,這樣吧,我這裏還有五百多塊錢,先給你。我急忙說,富陽,這,這怎麼好意思呢?

富陽道,這有什麼的,我是借給你,要你還的。把論文這事解決了,你就安安心心找份工作,趕快掙錢還我就是了。

我感激地看著富陽,謝謝你,富陽。

謝什麼啊,你這人雖然呆頭呆腦的,但人品還是不錯的,咱倆室友一場,也算是緣分。先不說這個了。富陽說著又轉身在電腦上查找,嗯,這家雜誌還寫著編輯的聯係方式的。

發表論文的事情比想象中要順利多了,對方的人答應會在近兩期的雜誌排上,一萬多一點字的論文排六個頁麵,收費四千八。富陽很客氣地對對方說,能否再優惠一點,幫個忙?

對方的人也很直接地說,四千五,這已經是國內最低的價格了,你們要是不相信,可以找別的刊物去發。富陽連忙說,好好。我在一旁聽著,想,這些雜誌的編輯連論文的題目都沒有看過就答應發表了,現在這社會真是有了錢,什麼事情都可以解決了。但是關鍵問題是我現在手頭上一下子沒有那麼多錢。

王富陽掛了電話後問我,怎麼樣,要不要發,要不我再去問問別人,看看有沒有更便宜的地方可以發表論文了?

我說,富陽,算了,就在這家雜誌上發吧。

富陽問,這個錢還是得盡快解決的,剛才那人說,要先把錢打給他們,然後才能發論文。

我默默地點點頭,但又想起來什麼,問道,這家雜誌沒問題的吧?

王富陽說,應該不會有問題的,其實我們係裏也有人在這家雜誌上發表過論文的,過會兒我去問問就是了。

嗯,那我盡快去湊錢,希望能在這個學期結束時把事情搞定。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