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鬼警應聲現身,左邊那個出手如電,“啪”—— 一掌拍在我嘴上,我立刻就說不出話了,唇齒皆麻,下頜“哢噠”一聲掉了下來,也不知用了什麼手段。
“上舌刑,看他還逞不逞口舌之利。”
舌刑是這樣的(我還以為是拔舌地獄那種),一鬼警扯出我舌頭,另一個手持鋸齒狀的利刃,在我舌頭上梳頭般篦了一下,隻一下,我的舌頭就成豆腐絲了。劇痛鑽心,思維卻加倍活躍,心想這刑可真不錯,假如用在喜歡吮癰舔痔之人身上簡直妙不可言,舌頭成了一副門簾子,舔起來就不那麼容易了。
“扔出去!”話音未落,我就在父親身邊了。他顫巍巍伸出食指,挑了我的門簾子舌頭,小心翼翼地撥進我嘴裏,又輕托下巴,我這才合攏嘴。我含混地叫了聲“爸”,他擺擺手,“別說話,這刑爸也受過,算是輕的,過不了多久就長上了。”父親摟著我肩膀,搖著頭,一臉惻然,“算了,兒子,咱不告了,官鬼一家,鬥不過的。”
“鬥不過也得鬥。”我半閉著嘴說的,怕舌頭絲掉出來,我自己聽著像是小狗的嘟囔,也不知他聽清楚沒有。
烏鴉跟上了我,雖然看不到,卻能感覺到它們在我頭頂盤旋。這些畜生陰冷的目光投射在我後背,涼意侵入,倒讓我的頭腦越來越清晰。此行已經越來越有意思了,包括已受的和將要受的刑罰。也就是在這時,我意識到自己正在做的事,不再單純是為父伸冤,它已具有遊戲的屬性。或者說,這是一次帶有濃重的、挑戰宿命味道的旅行。就像在世上某處曾真實發生的——有人試圖爬上一個負角度的峭壁,有人用雞的胚胎試圖複活恐龍,還有人嚐試把燈泡塞進嘴裏——假如對諸如此類的行徑一概扣上愚蠢的標簽,世界就會陷入無趣的淵藪。持這種態度的人多如牛毛,其存在就是為了彰顯“蠢行”的可貴,他們認定對“蠢貨”的鄙夷是對這個世界不斷被挑戰的既定規則之匡正,因此到死也不會得到生而為“蠢貨”的樂趣……正胡思亂想間,一個小鬼掙脫了母親的手蹦到我身邊,揚起下巴研究我,顯然是對我高高鼓起的腮幫子產生了興趣。他哪知,我這樣並不是為了讓自己看上去很好玩,是不得不如此,腮幫子鼓起擴大口腔空間,盡可能避免舌頭絲觸碰到口腔壁,可稍減痛楚。然而我沒法解釋給男孩聽,隻好猛然張開嘴,讓那些血糊糊的肉絲刷拉拉垂下——這樣做的結果是把男孩嚇得跳到半空中,即使是幼鬼也不該這麼膽小吧。其母倒是異乎尋常的鎮定,此時我才發現她手腕上有一根細不可察的線——女人兩手捯著,像收風箏一樣,把男孩收進懷裏,溫柔安撫一番,輕輕把男孩放下,牽了小手繼續前行。那孩子不時回頭望我一眼,臉上驚魂未定。我本想朝他再補個鬼臉的,劇烈的疼痛令我打消了這念頭,何況我得忙著把那些垂下的絲攏齊了收回嘴裏。
整理好自己後,我快走幾步,跟上那對母子。那女人吸引了我。
自從踏足冥界,目光所及皆是生冷沉硬的直線、銳角和立方體,哪怕是女人,我所見過的,也都是方臀尖乳,全無美感可言。這女人不同,她是由曲線構成的,即使是她清瘦的背影,也使我想到柔軟、溫暖、滑潤這些美妙的,有真切觸感的詞語。此前她從空中把男孩收回自己懷裏,那些纖美的手指在空中拂動之時,我似乎還聽到了輕微卻悠長的琴聲。
“你想跟我說話,我知道。”女人說。男孩見我跟了來,滴溜一下,從母親的左側滑到右側,箍住母親的胳膊,臉貼在她曲線優美的髖上,側著一小半臉,窺視我。“可你受了刑,說不出話。”女人並沒有歪頭看我,目光直視前方。我搶步站在她身前,直視著她的眼睛,竟然發現了她眼中的濕潤。此前我已發現,我身處的世界是幹燥的,比這個星球上最幹燥的沙漠還要幹燥。冤魂們的哀嚎純屬幹嚎,所有人都被褫奪了流淚的功能。我想這一定是個神奇女子,身上有種不被神左右的力量。“我可以幫你,”女人望著我,那眼神——我好像從她那眼神裏又發現了更豐富的內容,難以備述其妙——她繼續說,“你不該嚇我的孩子,雖然我知道你並沒有惡意。他在人世活的那些屈指可數的日子,已經受夠了驚嚇,我隻希望他……”女人垂下頭,手放在男孩的頭頂,輕輕摩挲。小不點揚起下巴,清澈的目光望向母親。“現在你親親他吧,就算是說對不起了。好嗎?”女人的語調輕柔舒緩,她轉過頭,對男孩說,“叔叔不是壞人,頂多是有點兒調皮。”
我馴順地蹲下。雖說鼓著腮幫子親有些難度,但我還是毫不遲疑地親了男孩,我還把臉鼓得越發圓鼓鼓的,使自己看起來像隻能把食物藏在頰囊、毫無侵略性的倉鼠。效果不錯,男孩笑了,狗竇微開,這天真一笑,板結的冥界也抵禦不住,鉛灰色的虛空微微波動,竟有些軟化的跡象。
“你怎麼做到的?”男孩張開嘴,把舌頭衝我吐出來。他對我的“神乎其技”非常好奇,隱隱有拜師之意,學會了好去嚇別的初來乍到的小鬼。正在為難之際,女人隨手從自己的圍巾上扯下一塊,細白的手指抖動了幾下,一隻鷂式飛機就托在她掌心,“讓它飛起來,”女人柔聲道,“等飛機落下來,再來找媽媽。”
男孩奮力一擲,飛機升空,鳥一般滑翔,盤旋。男孩仰著小腦袋,追蹤著紙飛機的軌跡奔跑。
女人輕輕扳過我的頭,吻我。我在百忙之中泄了氣,兩腮扁下來,她的舌已遊入我口中。
當飛機在低空搖晃,即將降落在男孩的掌心時,她結束了吻。我還沒夠呢,可我已經察覺出了異樣,我知道發生了些什麼。男孩捏著飛機向我們跑來,我蹲下,青蛙般跳過去,猛地衝男孩張開嘴——
男孩再次被我嚇倒了。從他的表情變化中,我看到了自己的舌頭已完好如初。男孩撇下飛機,跳起來,像樹袋熊那樣抱住我,然後騰出一隻手,去抓我正在回縮的舌頭。我隻好予以配合。其實原本是想縮回去的,我想更久地保留她唇舌的味道。
女人把男孩從我身上“摘”下來,男孩老大不樂意。我收了舌頭,剛想說點什麼,女人就開口了:
“跟叔叔說永別吧。”
“永別?”
“對。”女人濕潤的眼睛又一次望向前方。“這裏沒有‘再見’。”她說。
就這麼走了,領著她的孩子。鬼魂也會惆悵,因為我就惆悵了。可我決定不再跟著她們,我知道我是幹嗎來的。不過滿腹疑問不是一下子就能壓製住的,它們在我腦子像跳跳糖似的——
她是誰?哪兒來的?她這是要去哪兒?她是神是鬼?她怎麼能迅速治愈我的舌頭?她為什麼幫我?要是親別的女鬼也有這療效嗎?
疑問蟄伏之後,我得出一個樂觀的結論:嗯,此處還是上帝的地盤。
可我還是沒辦法一下子就把她從腦子裏趕走。就在她說“這裏沒有再見”之後,我還是像狗一樣跟著她。這可真是貨真價實的“鬼使神差”,我知道這樣不好,可那一刻,假如前麵的人不扔下一根多汁的肉骨頭我是萬萬不肯停下來的。於是,她真的扔了一點兒東西給我——
“你活著的時候也這麼貪婪嗎?”她驀地停住腳步,頭也沒回。
這句話跟肉骨頭相去甚遠,倒更像是一根打狗棒破空的棍風。我的靈魂被打蒙了,呆立原地。話說我活了三十幾載,從未被人說過貪婪,死了死了卻被說。想我生前,不過是一個活得捉襟見肘的小人物,錢財、地位、聲名都與我無關,想貪婪也無從貪起。倒是有過女人,卻也沒貪戀過哪個女人的肉體。我更喜歡自己的右手,深覺右手才是世上最無欲無求的情人,假如未來有個強人終結了婚姻製度,一定是揮舞著右手把這件事搞定的。如果強人不是左撇子的話。嗯,我使用右手的次數比較頻密,可是右手不會斥責我貪婪,我的右手無怨無悔,忠貞不貳。所以,你這麼說我你就不覺得殘忍嗎?你瞧我連命都不貪戀。再說了我貪婪你什麼,鬼能做愛嗎?
似乎是能的,她親我的時候我好像有點兒反應。
總之,我是個有尊嚴感的鬼。有尊嚴感就不該再去追人家。不追了就該去做自己該做的事。可是我剛想通,就被人捉住了。是兩個鬼警,我還以為是把我的舌頭篦成絲的那二位。也難怪我認錯,鬼警們穿的製服一樣,行動一樣,就連長相也一模一樣。冥界一定有種製造鬼警的模具,我猜。很快就證實了我的猜測,在行進路上,兩個鬼警頗為健談,他們說,鬼警最初其實與普通的鬼一樣,相貌也是千差萬別,隻是穿上製服後,就全都一副模樣了。另外,在投胎指標下來之前,警服是脫不下來的,如同是他們的第二層皮膚。我問當鬼警需要什麼條件,是不是生前要有警校的履曆。“不用,隻要把錢送到位,學曆不學曆的,倒不打緊。”甲鬼警說。問起待遇,乙鬼警道:“也就相當於小公務員,要是家裏人多燒點兒錢,我早警長了。”語氣中頗有些怨怒。“其實你也可以啊,”甲鬼警截住同事的話頭,說,“花不了多少錢的,何況穿上這身皮還有樁好處,投胎等的時間大幅度縮短不說,還能自主選擇國籍、膚色、家庭狀況什麼的——”
“可我有錢也沒用,家裏人都死絕了。”我說。
“那……也沒關係。”甲鬼警說,“隻要你不再告了,一切都好說。說不定我還能幫你——”
“再敢告就他媽收拾你!”乙鬼警冷不丁吼了一聲,跟所有我見過的色厲內荏智商低下的家夥一個樣。“閉嘴!”甲鬼警嗬斥道。我歪了頭瞅他的臉,眉毛都擰一塊兒去了,看上去氣得不輕。
“你這捧哏不合格啊!”我笑了。我深知這種笑的威力,活著的時候我就老衝人這麼笑,對方就氣急敗壞了,通常我會為自己的笑付出挨揍的代價,但皮肉之苦並不能有損我勝利者的成色,揍我的人下手越狠,說明敗得越徹底。果不其然,甲鬼警演不下去了,提起棍子劈頭蓋臉地打,邊打邊罵,“讓你多嘴!讓你多嘴!讓你多嘴!”乙鬼警愣了愣,隨即也提棍加入。我就地打個滾兒,夾住襠、護住頭臉,百忙中不忘糾正他的錯誤——
“是你同事多嘴。”於是棍子落在我身上的點數頓時少了一半,甲鬼警改為給我一棍,再抽乙鬼警一棍。“讓你多嘴!讓你多嘴!讓你多嘴!”後者反應遲鈍,我數了數,挨了第八棍之後,才豬一般嚎叫起來。
“成何體統!”一聲暴喝之後,我已身處某個巨大空間中。聲音是隱在幾個黑白色塊中的人發出來的。那些色塊由菱形、梯形及若幹等邊三角形組成。說話的人張著雙臂,懸浮在菱形中微微搖擺,仿佛羅盤的指針。真的,按說這時候是不該想到這些的,可我就想到了,“立體幾何輔助線,常用直線和平麵。射影概念很重要,對於解題是關鍵——”
“胡說什麼?!”威嚴的“指針”嗬斥道。那兩個鬼警已蹤跡皆無,他們的恐懼還有少許留在空間裏。“口訣。”我說,“解立體幾何題的口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