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孫春平微小說三篇(3 / 3)

一年過去,又是開春,村裏的老年人又好聚堆兒曬牆根了。有人問,陳老澤,你不過才五十出頭,就把自己弄得家無片瓦了,你這過的可算什麼日子?陳老澤沉吟好一陣才說,你們要是把有錢人看成是我兒子,就什麼都想開了。眾人沉默了一陣,紛紛點頭,說也是,兒子興許還孝順不到這個份兒上呢。

慈善之門

我家附近因有所重點高中,拐帶著連這片小區的房子都一室難求了。學校的宿舍有限,那些被家長們想方設法送來、離家又遠的孩子們便租房。家裏條件好的單租一戶,父母陪讀。條件差的便群租。我家樓上,老兩口都去了北京奔兒女,把鑰匙丟給中介。有一次,衛生間滴答起來,我上樓提醒,並進了屋子查找漏水之處,才知樓上的幾間屋子都架起了雙層床,連客廳也沒閑著,看來住的足有十幾位。接待我的是位中年婦女,挺客氣,負責著做飯、打掃衛生和監管孩子的多重職責。她說,都是女孩子,愛洗愛涮,我讓她們以後注意。沒鬧到你家吧?

女孩子畢竟不比男孩子,學習了一天,昏頭漲腦的,哪還有心思蹦跳。但樓上不鬧騰,並不等於樓門不鬧騰。有時,不定什麼時間,也不定因為什麼事,哪個孩子跑回來,便按電子門鈴。那位女士若在家還好說,但掌管著十幾個孩子的吃喝拉撒睡,自然要常出去采買和處理事務。孩子們按不開樓門,就胡亂地再按其他鍵鈕,嘴巴甜甜地求告,給我開一下門好嗎?這般鬧騰了一段時日,電子門鈴壞了,物業派人修過兩次,很快又壞了,眼見是有人不厭其煩,做了手腳,物業也再不派人修了。進不了樓門的孩子們的最後一招兒便是靠吼,扯著嗓子一聲又一聲地喊:大姑!大姑!那位女士為什麼讓孩子們喊她大姑而不是阿姨呢?是不是姑屬父係,更具管教的權威呢?

我家在三樓,因擺弄文字不坐班,又改不掉吞雲吐霧的臭毛病,常將窗子推開一道縫,所以那或尖利或清脆的嘶喊便聲聲入耳。趕上心情好,我會跑下樓,接受豆蔻年華的女孩們驚喜的笑靨和那一聲聲真誠的感謝。但更多的時候,我正焦頭爛額,坐在電腦前陡添憤怨,喊什麼喊,叫魂啊?有一天,我在樓道裏遇到那位手提菜蔬的大姑,給她出主意說,孩子們也不小了,為什麼不能給一人配一把鑰匙呢?大姑一臉苦笑,低聲說,早有人告了,物業警告過我,群租已是違規,再敢私配樓門鑰匙,出現失竊失火事件,唯我是問。

去年秋日裏的一天,雨夾雪,寒風刺骨,樓下又喊起大姑來。我剛接了編輯的不合情理的改稿電話,心正煩,坐在那裏發呆。雨鞭抽打得窗子劈啪作響,暖氣還沒供,關節都酸上來。可樓下的孩子還站在風雨中呢,不是真有急事,老師又怎會讓回來?善心如此一動,我起身下樓。可喚門的孩子已經踏上了樓梯,是兩個人,都罩著雨披,一個還攜扶著另一個。見了我,攜人的女孩說,叔叔是來給我們開門吧?謝謝啦。三樓的老奶奶已給我們開了,她常給我們開的。我問,奶奶呢?女孩說,在後麵,她讓我們先上。我又問,你的同學怎麼了?女孩說,感冒發燒,我送她回來吃藥休息。

三樓的老奶奶,和我住對門,雖不常出門,還是見過的,快八十了吧,腿腳不大靈便,上下樓都由兒子或兒媳攜扶。大白天,兒孫們或上班或上學,隻留她一人在家,給鄰家孩子開門的事卻讓她搶了先,細想想,真是讓我這輕手利腳的人汗顏慚愧呀。

年底時,我家信箱裏多了一封電費催繳單,細看看,是三樓對門的,便帶了上去。敲門數聲,老太太開門。我說,大姨,您看看,是你家的吧?老太太說,我看不見了,你替我看吧,我家姓崔。我吃了一驚,看老人大睜的雙目確是空茫,便下意識地在她眼前擺了擺手。老人肯定感覺到了眼前扇過的風,說不用試,跑過不少醫院,沒治,廢物啦!

老人真的是廢物了嗎?廢物了怎麼還能摸索著下樓去開門?那一聲廢物,不會僅僅是無奈的慨歎吧?那以後,每每再聽到女孩們急切的喚門聲,我就想,活潑快樂而又忙碌著的小天使呀,你們可知道,那個常去給你們開門的老奶奶,可是一位雙目失明的老人呀!

作者簡介:孫春平,滿族,1950年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一級作家。當過知青、鐵路工人、市文聯主席、省作協副主席。現居沈陽。著有長篇小說《江心無島》《蟹之謠》《縣委書記》;中短篇小說集《老天有眼》《怕羞的木頭》《公務員內參》等,作品曾獲駿馬獎、東北文學獎、遼寧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中篇小說選刊》優秀作品獎、《人民文學》獎、《中國作家》獎、《上海文學》獎、“金麻雀獎”等獎項。另有影視劇劇本《愛情二十年》《歡樂農家》《金色農家》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