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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忌

1

剛剛還擁滿了人流的出站廳,瞬間變得空空蕩蕩。空氣中仿佛還殘存著乘客們的吵鬧聲和汗酸味道。房頂的巨大風扇,單調地轉動著。母親站在出站口,孤零零的一個人,拎著一個藍色的尼龍包,顯得那麼矮小而孤獨。

會議室裏亂哄哄的,桌上散落著各種材料。空調已經壞了一陣子了,半天沒反應,突然打個嗝,噴出一陣冷氣。聒噪、表現欲,這樣的詞語不斷地從他腦中滑過。他討厭這樣的會議,卻又深陷其中,無可奈何。汗液從皮膚上一寸寸地滲透出來,長了手,拉住他的棉質襯衫,不停地撕扯,將皮膚和布料糾纏在一起,黏稠無比。

手機響了,他如同獲救,倉皇地逃離會議室。他站在過道上,過堂風從窗戶縫隙漏進,他打了個戰抖。

是姐姐。

媽要來你那裏住幾天。

媽要來?他皺緊了眉頭,媽來我這裏做什麼?我現在的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可我沒辦法,守平,你也得替我想想,我真的沒辦法。媽背著我跟你姐夫借了兩萬元錢。你知道,你姐夫他就是個小包工頭,沒多少錢。借去時,媽說用幾天就還他,可幾個月過去了,她提都不提。你姐夫問她要錢,她就說沒有。我問她錢去哪裏了,她也不肯說。你姐夫就衝我發火,你知道他那個人說話有多難聽。守平,我實在是沒辦法了,你就當幫幫姐姐好了。

他擱下電話,站在過道裏,又點了一根香煙。

他能夠設想姐姐現在的難處。如果不是沒有辦法,她是不會打這個電話的。這幾年,媽一直住在她那裏,她也從來沒提過什麼要求。可現在實在不是媽來這裏的好時機。梅琳那裏自己該怎麼開口呢?結婚那會兒,是梅琳提出不要跟媽住在一起,她說她要過二人世界。

他有些為難。

我媽就我一個兒子,不跟我住怎麼行?

你不是還有個姐姐嗎?可以讓你媽跟她啊。你想,你姐姐家裏有孩子,你媽還年輕,能幫她帶小孩兒,多好。

他知道梅琳的脾氣,如果自己不同意,她會離開自己跑回上海。沒辦法,他隻能硬著頭皮找姐姐。姐姐是通情達理的,應下了。可母親不同意,死活不肯去,一個人住在鄉下老家。不久後的一個梅雨天,她在門口的石子路上摔了一跤,差點沒住院,這讓他揪心起來。那時,梅琳已經懷了孕,他隻能跟她說,還是讓媽暫時來住一陣吧,你懷了孩子,需要人照顧。省了保姆費,自己人又貼心。你爸媽都在上海,平時也照顧不到。梅琳盤算了,覺得他說得有些道理,鬆了口。他便去鄉下接母親,可她卻斷然拒絕。她是跟自己慪氣,沒辦法,他隻能再次找到姐姐。這次,母親沒有再堅持,此後,她便一直住在了姐姐家。

其實,他也知道媽住在姐姐那裏不合適。養兒防老,哪有讓老人一直住女兒家的?再說,姐夫那人心眼又小。可是他又能怎麼辦,總不能讓她一個人呆在鄉下老屋。

他將煙蒂在鋁合金窗上用力撚了撚,心煩意亂。

他推開門,臥室裏拉著窗簾,黑蒙蒙的。他沒有開窗,打開落地台燈,她斜躺在床上,扭過頭來看他。他摸了摸她的頭發,盤算著該怎麼跟她說母親的事。

你抽煙了吧?他抱歉地笑笑。你出去吧,別呆在房間裏。我現在懷孕了,你還抽煙,弄得滿屋子都是煙味,你知道我現在是聞不了煙味的。

他離開臥室,走到客廳的落地窗前,看著遠處的風景,手又不自覺地從口袋裏拔出一根煙,放到嘴邊。但他沒點,含了一下,將煙拿在手中,掰斷了。

該怎麼辦呢?

2

一路上,母親都沒有說話。他握著方向盤,感覺自己就像在走夜路,背後跟著一個陌生人。她坐在他的身後,沉默得可怕。

你吃過飯了嗎?母親沒有說話,他扭頭看她,她正看著窗外。他不知道她是沒聽見,還是根本不願意跟他說話。

他15歲那年,父親就去世了。他死在醫院的手術台上,是一起醫療事故。簡單的脾髒手術,最後卻成了大出血。那醫生似乎是新手,顯得慌張,隻是跟他姐姐說要輸血。於是,他就跟著姐姐,在醫院的過道上飛快地奔跑。他和姐姐將血漿一袋一袋地送到搶救病房。事實上,那個時候,父親已經死了,血管裏已經輸不進了,那些血全部流進了他的胸腔,最後,胸腔裏裝不下,血便從口鼻溢了出來。

那時,姐姐剛剛嫁給那個小包工頭。葬禮過後,家裏便剩下了他和母親兩個人。父親死後,醫院賠了他們一筆錢。但母親沒用,她將錢存了死期。她幫人帶孩子,去工廠做零活,一直將他送進了大學。大學畢業後,他參加了工作。後來,他就認識了梅琳。結婚前,他跟母親說,梅琳想跟他過二人世界。母親當時沒有說太多的話,到房裏翻出了那本存折,交給了他。他知道那是什麼錢,他不肯要,這錢你留著吧。母親冷笑著,這是你們卓家人用命換來的,我不敢用,罪過的。

房間早就收拾好了。他給母親換上了新床單,買了洗漱用品。他不指望這些能緩和自己和母親之間的關係,他們之間的那條鴻溝不是這些洗漱用品和床單所能填平的。

在母親即將到來的這幾天,他努力回憶自己以前和母親一起所經曆的美好時光,他企圖自己能更好地接受母親的到來。但這些時光卻顯得如此遙遠,遙遠得甚至有些陌生。他不確定那些美好的事情曾確確實實地發生過的。

母親將行李放到房間,然後,她便走進衛生間。在衛生間,她找到了他換下的衣服。她卷起袖子,開始洗衣服。他趕緊阻止,你剛到,先休息會兒再說。母親沒有停手,麵無表情地說,你讓我幹些活,我可以住得更安心些。

洗完了衣服,母親將它們一件件地在陽台上晾好。

還有什麼要做的嗎?他搖了搖頭。你不要客氣,有什麼活兒要幹的,你盡管說,我不能在這裏白吃白住。

母親的話生硬刺耳,但他卻無法反駁。

下午,他坐在單位趕一個文字材料。但他心思卻是亂的,思想始終無法集中。胡亂寫了一堆字,不滿意,又隨手給刪了。

母親的表現讓他感到難堪,他得做些什麼緩解一下他們之間緊張的關係。下了班,他去了超市,他記得母親喜歡吃桃酥餅,於是他便買了些桃酥餅,又買了些水果。他試圖能討好她。

回到家,母親在拖地板,地板上殘存著一些淡淡的水漬,散發著一種潔淨的光芒。

別拖了,休息會兒吧。

你先坐會兒,我拖好地,馬上做飯。

不急,我給你買了桃酥餅,你先吃些吧。

母親頭都沒有抬,謝謝你。她拖完了地,便匆匆地去廚房做飯。她都沒有看他一眼。他知道她是故意冷落他。

吃完晚飯,母親要洗碗,他搶了過來。他洗完碗,又洗了水果。他敲開她的門。

吃點水果吧。母親拒絕了,我牙齒不好,怕酸。

不酸的,很甜。

我不想吃。

這麼早怎麼睡得著,看會兒電視吧。

母親搖了搖頭,我從來不看電視的。

母親拒絕了他所有的要求。他看出來了,她是想好了用這個姿態對付自己。他有些惱火,用力咬了一口蘋果。

他站在陽台上給梅琳打電話。現在梅琳已經在上海了。母親來之前,老丈人突然身體不適,他和梅琳去上海看他。在路上,他便盤算了一個主意。他偷偷跟丈母娘商量,他要上班,他怕梅琳一個人在家會胡思亂想。他想讓她在上海住一陣,散散心。丈母娘認同他的想法,便幫著勸梅琳。起先,梅琳是不同意的,但經不起眾人一起勸,最後還是勉強留了下來。

梅琳在電話裏不停地抱怨著上海的空氣,她說都能聞見空氣中的灰塵和焦油味道了。

她太敏感了,但他還是從她的話語中感到了一絲安慰。對空氣的抱怨,說明了她正在感知這個世界,在和世俗的東西接觸,而不是單純地沉浸在她那個小世界裏。

最慶幸的是他不用同時麵對母親和梅琳。但她不可能永遠呆在上海。到時母親怎麼辦?姐姐說她要在自己這裏住幾天。這個話說得不葷不素,幾天是多少天?姐夫那個人,他是知道的,僵成這樣,怎麼回去?

他很疑惑,母親跟他借那麼多錢幹嗎?

3

下班回來時,母親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將兩隻手像樹杈一樣舉著,手上像塗抹了什麼東西,亮晶晶的。

你怎麼了?

燙了一下。

他湊近了看,這才發現她的手掌和手臂已經通紅了。他放下包,走吧,我送你去醫院。

不用了,我抹了肥皂。

這怎麼行,燙得這麼厲害。

母親看著他,突然笑起來,這笑裏夾雜著一種嘲諷的味道。他不喜歡這笑容,這讓他感到有些尷尬。

去醫院吧,我送你去。

不用。

這麼嚴重不去醫院怎麼行?

去醫院?去哪個醫院?是不是你爸死的那個地方啊,你想讓我也死在那裏?

她在無理取鬧,這根本不是一碼事。他放棄了送她去醫院的念頭。他出門去藥店買了些燒傷藥回來。他給她敷藥,可她依舊不肯。

你不敷藥,手發炎爛起來,到時我可沒工夫照顧你。他有些急了。

母親看著他,又露出了那種嘲諷般的笑容。

你看這樣多好,把真話說出來,何必弄得假惺惺的呢?以後可別說假話,你是我生的,你說假話我一眼就能看出來。

他沒有再說話,他現在很討厭眼前的這個女人。在她來之前,他心裏還有一些對她的愧疚,但現在,這種愧疚已經在她的尖酸刻薄前消失殆盡。在幫她敷藥的時候,他能清晰地看出她臉上那些皺紋在微微地抽動。顯然,她感受到了疼痛,但她並不願在他麵前表現出來。讓他感到有些羞恥的是,對於母親的痛苦,除了不忍外,他竟然還有一絲報複的快感。

她從來都不是一個慈母,父親去世後,她更是將自己打扮成了一個嚴厲的角色。念書那陣,他就像一個機器,除了念書,她不允許他做任何事情。有幾次,他偷偷跟同學去玩,回家晚了,母親便將他的書包扔到路上。然後,她就站在路邊,說他父親的事。她絲毫不顧及有人路過,那時,他似乎成了一個十惡不赦的人,甚至父親的死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父親出殯那天,一直到出殯前,她都不準他下樓,她要他在樓上房間溫習功課,以便應付很快到來的期末考試。他一輩子都忘不了在鑼鼓和哭泣聲中看書的感覺,似乎那不是他的父親,而是別人的葬禮。

那時,他已經有自己獨立的思考了。母親並不是為父親傷心,而是為她自己。父親死後,她是那樣的失落和絕望。她失去了那棵原本可以依靠的大樹,隻能將他當成最後的救命稻草。

從那個時候起,他心裏便有了一個他無法直視的想法。他希望自己有一天能擺脫她,雖然他知道自己的這種想法是羞恥的,但它卻一直固執地存在於他內心中。

當梅琳跟他說,要離開他母親過二人世界時,他並沒有真正去全力抵抗。她隻是說出了他不敢說的想法,在內心深處,他是迎合的。

半夜,梅琳跟他打了一個電話,當時,他已經睡熟了。手機在枕頭下震動,他迷糊了好久才確定是手機的聲音。

梅琳說,我剛才做了個夢,我夢見下雪了,好大的雪。小寧就穿了件白色的襯衫,他站在雪地裏,看著我,他說他好冷。

他將電話放在枕頭邊,用力閉上眼睛。

4

早上,他請假去了趟商場。他想買件羽絨服。但現在是夏天,這個季節的商場是沒有羽絨服的。他找了好久,才在一個角落裏買到一件換季打折的春裝。

他帶著衣服去了梅花山。在小寧的墓前,他將衣服燒了。這件過季的春裝在燃燒的時候散發出了刺鼻的味道。

他回到單位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他沒有吃午飯,坐在椅子上打盹。昨晚接了梅琳的電話,一夜未睡。現在他覺得困乏無比。他在辦公椅上睡著了,他看見眼前是鵝毛般的大雪,但這雪卻是黑的,灰燼一般,漫天飛舞。

醒來的時候,領導叫他去辦公室。領導看見他的時候,一臉詫異,說,你身上是什麼東西,黑乎乎的。他看了一下,原來是上午燒衣服時飄散的灰燼。他撣了撣。領導說,局裏想讓你出門參加一個培訓,你安排一下時間,就這兩天。他有些為難,我走不出的,我母親來了。領導說,局裏最近人手很緊張,你想想辦法。他說,有辦法我一定去,實在是沒辦法。

他從辦公室走出來時,能感到領導不大高興。沒有哪個領導會為下屬這麼堅決的拒絕而高興。

怎麼我來了一直沒見她?是不是我來了,她故意避開了?母親說的是梅琳。

她避你做什麼?她懷了孩子,住到上海父母家了。

懷了孩子?你不是已經有一個兒子了,為什麼還要生一個?

兩個孩子熱鬧些。

熱鬧?說得輕巧,國家允許你生?

查過政策的,允許的。他含糊地說了句。

母親鼻子裏哼了一聲,再生一個也好,你那個兒子,就是個養不熟的。上次來看我時,一見我就躲。我是鬼啊?我是他親奶奶。

他抽動了一下身體,感到心裏像被刀紮了一下。

我每次帶她來看你,你不也是躲著不見嗎?

我躲著不見?你這話說得好笑,你那是來看我嗎?你做給別人看的吧?你一年去過我那裏幾次,哪次呆夠過兩個小時?

你在姐姐家,我總不能天天帶他來吧?

是啊,我是在你姐姐家,也不知道是誰把我趕到你姐姐家的?

母親用了一個“趕”字,這個帶著零聲母音節“an”的漢字在空氣中顯得異常響亮。她終於還是說到了這個事情,這是他預料之中的,對這個事,她不可能忍氣吞聲。

他努力壓低聲音,如果你換成我,你會怎麼做?

不用換,我不可能是你。你是我肚子裏鑽出來的,也是我把你養大的,那個上海女人算什麼?她憑什麼就能撿現成。

他覺得臉上一陣的燥熱,撿現成,她把自己當成什麼了,東西嗎?

他沒有再說話,他不想讓自己的情緒失控。她說得沒錯,自己始終是她生出來的,是她養大的。他站在陽台上,抽了一根煙。

他走回客廳,我過幾天要出門,單位有個培訓。母親低著頭,沒理他。

其實,我也不想去,你一個人在這裏,我還是不放心的。

這時,他看見母親的嘴角又漾出了那絲讓他厭惡的笑容。

你怎麼會不想去?我知道你的性格,如果真不想去,你就不會跟我說這個事情了。

要不,我給姐姐打個電話吧,讓她來住幾天。

母親在鼻子裏哼了一聲,叫她?算了吧,我沒那麼賤。

下午,他在辦公室做了一堆卡片,他在上麵寫了詳細的家庭地址和自己的手機號碼。隨後,他又去超市買了一堆的生活用品。吃晚飯的時候,他將那些卡片交給母親,他叮囑她出門一定要帶在身上,衣服、褲子,每個地方都要放一張,免得遺失。

母親對他的叮囑有些不耐煩,埋怨他將自己當成個孩子。那麼多年,我不都是一個人過來的,你現在管起我來了。你真不放心,不出門不就行了?

他沒搭理她,將卡片一張張地整理好,然後又教她怎麼使用電視遙控器。

你不用教我,我不看電視。

他不理睬她,繼續認真地講解著。

對了,要是你出門後,那個上海女人回來怎麼辦?

不會的,她不會回來的。

她不可能一直住在上海,總要回來的吧,到時你準備怎麼安置我?

你放心吧,我不會趕你走的。

哼,那就好。我跟你說,就算你趕我,我也不會走。我那麼老了,我現在哪裏都不想去了。

他整理東西的時候,母親始終在一旁嘮嘮叨叨的,他能感覺出她的不安。事實上,他有些後悔了,自己也許不應該在這個時候離開她。他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麼又轉念答應了培訓的事情。他想擺脫她嗎?他不知道,可這種擺脫又有什麼意義,很快,他就會回來,回到這個地方,照樣要跟她朝夕相處。

還是走吧,現在,他已經顧及不了太長遠的事情了。

上午,他沒有去單位,這次培訓要一禮拜時間,他要收拾出門的衣物。母親看上去和平時都沒什麼異樣,洗了衣服,又拖地板。拖完地板,就回到自己房間呆著。

吃完午飯,他要出門了。他想再跟母親說點什麼,但母親似乎不想跟他說話,一直呆在廚房裏,他隻能作罷。他拎著行李出門,就在關門的一刹那,他忽然發現母親小小的身體躲在廚房門後,在偷偷地看他。

一路上,他的情緒都不好。他腦子裏始終盤旋著出門時母親的那個眼神,讓他不安的是,這個眼神讓他想起了小寧。每次他出門,小寧都會這樣看著他,問爸爸你什麼時候回來。他感覺眼眶裏有了重量,似乎什麼東西要跌落出來。他扭頭,生怕旁邊坐著的人看見。

5

中午的時候,梅琳給他打了個電話,說自己明天要去做彩超,到時就可以看見孩子的模樣了。她問他是喜歡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男孩兒女孩兒都一樣,你喜歡就好。

我喜歡,這不是你的孩子嗎?梅琳在電話那頭突然變得有些激動,守平,你什麼意思,難道你不希望有這個孩子嗎?

他腦子一陣發麻,耐著性子跟梅琳解釋,安慰,好容易哄住了她。他放下手機,感覺自己筋疲力盡。

卓寧沒了,很快,梅琳便急著想再要個孩子。他並不願意,他知道梅琳的心思。可這個事急不來,他和她需要緩衝一下,再慢慢考慮孩子的事。可梅琳卻不肯聽他的,她一定要再生個孩子,她說她不能沒有孩子,她恨不得這個孩子馬上出現在她麵前。

她顯得有些不可理喻,這樣再生一個孩子到底算怎麼回事,彌補心裏的傷痛嗎?但他沒有辦法拒絕她。很快,她便有了身孕。一個孩子匆匆地生了進去,就像原先那個孩子匆匆地沒有了一樣。

他想,過不了太久,這個孩子就會來到這個世界上。她是真的準備好迎接這個孩子了嗎?她隻是在騙自己。對這個事,他沒有一點信心。他現在覺得一個生命在世界上過完一生是多麼艱難的事情。他以前怕老,但現在卻覺得老是幸福的事。無病無災活到老,哪有那麼容易。

下午,他沒有去上課,請了假。坐在房間裏,打開窗簾,他看見了那個湖。據說這個湖要比西湖大上好幾倍。天陰沉沉的,好像要下雨,可他卻有了出門走走的念頭。

他走出了賓館,看見一隻海鳥從天空中愉快地飛過,幾條殘破的木船靠在湖岸,還有綠色的軍車不時從旁邊飛速開過。他看見在湖的那頭有一個城鎮,他想走到那裏去看看。他沿著湖邊走,繞過一個山腳,湖麵頓時開闊了。湖水非常汙濁,就像是一盆洗過無數髒腳的水。一陣風吹來,他聞見了一股陳年蟹醬的味道。

他忽然沒有了再走下去的念頭。他走回賓館,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覺。醒來後,天已經黑了。他覺著有些餓,但又不想去吃飯。他拿著手機,坐在窗台上,有些惦記母親,他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他不想打電話,甚至都不想聽到她的聲音,他們的關係似乎已經沒有絲毫緩和的餘地了。事實上,這次,他是準備低頭的。但現在的情況是,她就像一塊鋼板,根本沒有溝通的縫隙。

他突然想到了什麼。他迅速拿起手機,那個軟件還在,他沒有刪掉它。這個軟件是連接家裏那個攝像頭的。那是當初為了看寧寧裝的。

讓他欣喜的是,軟件還能用,他一打開,攝像頭那端的畫麵便出現在了手機上。他看見母親正站在電視機前,她的腦袋往電視機上湊著,似乎在尋找什麼。看了一會兒,他明白了,母親試圖打開電視。可她忙了半天,卻沒找到電視的開關在哪裏。他在一旁看得有些著急,忍不住給她打了個電話。

要看電視的話,就在電視機下麵摸一下,摸到一個凸出的東西,就是開關了,你按一下就好。

母親沉默了一陣,他知道,此時,母親肯定很驚詫。

你跟我說這些幹嗎?我又不看電視。

母親匆匆掛了電話,他拿著手機,感到自己有些突兀了,幸虧母親沒察覺,她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終於還是走到了電視機前。她在電視機下麵摸了一陣,順利地打開了電視。此時,電視裏正在放著動畫頻道。這讓他有些意外,這是以前寧寧最喜歡看的頻道。為什麼會是這個頻道,難道寧寧出事後,這電視就再沒人看過?

打開了電視,母親又在桌上尋找了一番。她在找遙控器。他想告訴她,遙控器就放在茶幾的抽屜裏,但他不能再打電話,他不想暴露自己。

找了一會兒,母親放棄了,她坐在沙發上看動畫片。讓他感到意外的是,很快,母親便看進去了,她看得津津有味,臉上的神情隨著電視裏的動畫時而緊張、時而歡樂。

他覺得有些傷感,這畫麵曾是那麼的熟悉。

母親的生活是極有規律的。老人和年輕人不一樣,睡眠少。他醒來時,母親的一天早就開始了。

她不喜歡坐沙發,沙發坐久了,她會站不起來。在她喜歡上電視後,她便將吃飯時的那條硬木椅搬到沙發邊,坐在那裏看。不看電視的時候,她也有辦法打發時間。她從市場上買來了水蘿卜,她將它們切成片,裝在一個瓶子裏,用糖醋嗆起來。她還買了花生,將花生粒剝出來炒熟,用海苔和白糖將花生蓋起來。

這是熟悉的場景。高中時,他是住校的,一禮拜回一次家。每次回家,母親都會準備好醃蘿卜、海苔花生、鹹筍,她將它們裝在空罐頭瓶子裏,讓他帶到學校吃。

在做水蘿卜的時候,母親忽然下意識地抬頭往攝像頭這邊看了一眼,她皺了皺眉頭,似乎是發現了屋頂上的這個小東西。他衝她笑了笑,很快,她又將頭低了下去,她顯然不知道此時兒子正在看著她。

每天晚上,母親都會坐在客廳看動畫片。慢慢地,他便發現了一個規律,一開始,她總是看得很認真。可看著看著,她就會打盹。她打盹的時候,會在椅子上將身體蜷縮起來,這讓她看上去更加得瘦小,小得就像椅子上的一個靠墊。

他關上手機,站到窗口,將窗簾拉開來,看夜色中的湖。此時的湖麵幾乎是漆黑一片,隻有最遠處,閃爍著幾盞昏黃的漁火。

他忽然很想回家。

6

家中空無一人。都快吃晚飯了,她能去哪裏?

他放下行李,走到樓下菜市場,找了一圈,依舊沒看見母親。他向別人打聽,有沒有見過母親那模樣的老人,但沒有任何蛛絲馬跡。他急了,站在菜場門口,不知如何是好。慌張中,他看見了對麵的警務室。他心裏一陣發緊,有了極不好的念頭。

他走到警務室,對警察說,我想報案,我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