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一彎上弦月遙遙掛在漆黑的天幕上。冷月無聲,沉默地看著人間萬象。
謝弘微頭痛欲裂,隻覺得心口似有一團火在灼燒著。一杯鴆酒,結束了她年僅21歲的鮮活生命。一縷幽魂遊蕩在徽音殿外,聆聽著內侍冷酷悠長地宣判:“謝皇後,諱弘微,陳郡陽夏人也。姿陋貌醜,暗昧寡德,性妒忌多權詐,酷虐暴戾,荒淫無行,恣殺大臣,手刃皇親,眾惡彰著。詔:廢謝氏皇後位,賜鴆酒自盡,棄屍短鬆崗,後世亦永生不得歸葬皇陵……”
“哈哈哈哈……”淒厲笑聲刺穿濃鬱夜色,一縷鮮血自嘴角滲出,兩行清淚滑下,濺落在金絲織錦牡丹花繡枕上。相伴十載,風雨同行,一朝封後,卻朝封夕死!
鴆毒灼過她四肢百骸,將刻骨的愛一寸一寸銷融。那些年遙遠而卑微的愛慕寸寸成灰,飛揚過時間的長河。記憶深處,有人劃著槳,水聲清冽,軟糯的江南小曲兒咿咿呀呀,不知誰的笑聲回蕩,沉寂在她一片黑暗的過往。
“弘微,當年我姑母仗著身份尊貴,逼婚於晉陵公,害你母親服毒自盡,你雙目失明,這一份債,是我蘇家欠你們謝家的。”
“弘微,若今生能娶你這樣風華絕代的女子為妻,我便是立刻死了,也了無憾事!”
“弘微,我最愛看你彈琴。纖纖素手,琴音流韻。你的眼睛看不到,心中卻最是清明。再忙再累,一聽到你的琴音,便樂而忘憂。”
“弘微,世人皆傳得你這樣的女子得天下。王祭酒說你雖身為女子,卻心誌堅韌,有經天緯國之才,國士無雙,堪當大用。”
“弘微……”
“弘微……”
……
那一年,風雪凜冽,她剛被接回家,卻與繼母大吵一架。
“弘微,你的師父沒有教過你孝道嗎?她雖沒有生你,到底是你的母親!”那個為了權勢逼死原配,將女兒送出晉陵公府的男人震怒地教訓她。
她賭氣孤身出了府,一個人遊蕩在陌生的帝京街頭,又冷又餓……又瞎,一雙手凍得冰冷,饑腸轆轆,走投無路,卻遇著了他。
文慧太子仁恕厚德,在風雪之夜,遍行帝京閭巷,體察民情,走訪貧困,周濟流離失所之徒,賜衣賜米。當他親自將帶著體溫的大氅解下來替她圍上的時候,她凍得寒窯似的心裏終於有了一絲暖意,哽咽得說不出話。那一年,她十三歲,倔強叛逆,脾氣硬得跟石頭一樣,寧可凍死,也不願回去向她父親告一聲軟。但當他溫言軟語問她是誰,為何流落至此的時候,她一直緊繃抗拒的心防突然崩潰,撲在那個雪中送炭的男子身上,嚎啕不止。
乘人之車者載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懷人之憂。當他載著她回晉陵公府的時候,睚眥必報的她坐在馬車角落,一雙手緊緊抓著那溫暖大氅的領子,心中暗自下定決心:這一生,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恩怨分明如她,就為那一夜風雪交迫、凍餓欲死、恨意入骨之時的片刻溫暖,付出半生心力。
先帝有子十六,天縱英才者濟濟。三皇子出將入相,掌兵權大半;四皇子謀略深沉,得朝中大臣敬服;五皇子博學,交遊廣闊,談笑皆名士,往來無白丁;七皇子官聲斐然,民望深厚,又是皇後嫡出,最得聖心……先帝一直有廢太子之意,但文慧太子仁厚謹慎,廢立師出無名,但暗殺的刺客卻一撥接著一撥,棘手的陷阱一個連著一個……
她為了他,機關算盡,鏟除異己,不惜將一雙手沾滿政敵的鮮血;她為了他,絕情絕性,於虎狼環伺的重重危機之中,生生殺出一條血路,助他登上朝思暮想的王座;她為了他,奪兵權,掌朝堂,最終成為他的心腹禍患。過往的恩有多深,他的忌憚便有多深。她為他除去的是不懷好意的絆腳石,轉眼間卻成為他最礙眼的絆腳石;那些纏綿悱惻的情話不過虛以委蛇,他心中的女子一直另有其人!她果然是瞎了眼,一腔真情錯付,到頭來,不過為她人做嫁衣,狡兔死,走狗烹。她將他的敵人一個個送上黃泉路,也為自己掙下一碗斷情的斷魂湯。
“姿陋貌醜,暗昧寡德,性妒忌多權詐,酷虐暴戾,荒淫無行,恣殺大臣,手刃皇親,眾惡彰著。”這便是他眼裏的她!
也許當初,風雪夜相逢,她若能睜眼看清楚那人的麵貌,便知曉他眼裏的嫌惡了吧!怪不得他從來不碰她!借口將最美的一夜留待稱帝封後的那一天,其實是因為他一直從心底裏厭惡忌憚著她!這一天,她曾經心心念念憧憬無數遍;而這一天,他又暗地籌謀了多少年?枉她自以為名師高徒,掌可銷融世間萬物的“涅槃”之術;一架長琴,以“音殺”之技殺人於無形;卻一直甘願做他手下縱橫廝殺的棋子,到頭來死在婚禮當晚的合巹酒下!
這一生,她到底做錯了多少?這一生,她又到底錯過了多少!
若有來生!
若有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