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也不再是往昔的村子了,越發沉默寡言與坍塌荒蕪。人就像一棵棵移動的植物,從旺盛的村莊裏走出,直到村莊逐漸蕭條、枯萎甚至靜寂。如果偶有麵孔,也隻是蒼老的麵孔一閃而過。村莊這個舞台上,我親眼看著一幕幕大戲在沒有燦爛的瞬間就凋謝了,那些生命的演員一個接著一個東南飛。也許,從村莊的表麵看,村頭那棵古樹還是那般蔥蘢,荷塘裏的水依舊波瀾不驚,一隻或者兩隻灰色的鴨子在水麵上嬉戲,偶爾發出幾聲孤單的鳴叫。但是,在那熟悉的場景裏,我仿佛看到村莊的生死、內心的荒蕪。從村莊內心呈現的荒涼裏,那些曾經的雞鳴狗叫聲消失了,新生的麵孔也少許了。猛然間,你會發現村莊裏多是些蒼老的身影,伴隨著落寞的愁容,恰似一株株肥頭大耳的蒼耳,填補這廢棄的村子。
“誰此時沒有房子,就不必建造房子/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就醒來,讀書,寫長長的信/在林蔭路上不停地/徘徊,落葉紛飛。(裏爾克:秋日)孤獨的村莊,孤獨的園子,唯有蒼耳不孤獨。荒園裏留下多少空白,蒼耳就用那繁盛的背影填補上去,肥厚的汁液,是肥厚的蒼涼,在夕光裏葳蕤,在黑暗中蓬勃生長。此刻誰能告訴我,旺盛與荒蕪是廢棄的園子還是拔高的蒼耳?甚至踏塵而去的遠行者?
人類對蒼耳是有偏見的,包括我自己,不偏見的是詩經裏的那位女子、李時珍還有我的祖母。蒼耳在農人眼裏隻是一種草,幹枯帶刺,即使繁殖能力再旺盛,長勢再霸道,密密匝匝,甚至似綠被子,依舊焐不熱大地的情愫。你看葉子粗糙得不能再粗糙,枝幹粗魯得不能再粗魯,恣意橫生,絲毫沒看到美學賦予的元素。再打量果實,長著叢生的密匝匝尖銳的刺,遠遠地躲避人的親近。蒼耳似乎天生就有著與人類遠距離相處的情結,所以人很少去打擾她。蒼耳倒好,依然故我,以更加瘋狂的生長迎接世俗的目光,凡是有泥土的地方,都有她碧綠的身影。
我以為蒼耳是孤獨的,從落生開始注定孤獨著,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從一個世紀到另一個世紀。越過多少歲月的風聲,一個人的旅程,一個人的戰爭,一個人的世界。土、雨、陽光、露珠,都是上蒼的賜予,沒有人告訴她會有這些,她毅然落地生根。一粒蒼耳的種子,一顆碩大無朋的孤獨,永遠屬於蒼耳與生俱來的、執著的孤獨!
詩經裏那位斜背著籮籃、采卷耳的女子知道蒼耳,知道走江湖的蒼耳,知道一直保持著戰鬥激情的蒼耳。所以,多情的女子站在山坡上,始終“不盈頃筐”,看蒼耳的青枝綠葉。她自己何嚐不是一節蔥綠?正等待秋天情事的降臨?外出采蒼耳,婆婆念想的是口中之福,卻不諳少女的情事。想著在愛情成熟的道路上,一位神情憂鬱的女子,正站在秋天的蒼耳旁,焦急地等待蒼耳子帶去思念。蒼耳的一生恰似女子的愛情,執著於內心的堅硬,隨緣而為。
而在李時珍的眼裏,蒼耳不是情事的載物,他那如炬的目光,透過粗糙的表皮,直抵蒼耳的心底。從醫學高度看,沒有人能超過他。在人類與蒼耳的身體上,他找到了相通的血與脈,找到了人類與植物之間的生死通道。他擁抱著、興奮著。激動難抑中,情不自禁地在《本草綱目》上寫道:蒼耳,釋名:亦名胡、常思、蒼耳、卷耳、爵耳、豬耳、耳、地葵、羊負來、道人頭。(實)甘、溫、有小毒。(莖、葉)苦、辛、微寒、有小毒。主治:久瘧不愈、眼目昏暗等。直到彼時,人類才明白蒼耳居然是一味上好的中藥,生得艱辛,長得醜陋,舞蹈著尖銳的武器,遠遠地躲開人類的追逐,待秋天時分又追著行人苦苦糾纏,原來它是在傳達內心苦澀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