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以後
西部頭題·西部中國小說聯展(二)
作者:董立勃
董立勃,山東榮成人,生長於新疆農場。新疆師範大學政治係畢業、魯迅文學院高級研討班學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新疆政協常委。現任新疆文聯副主席新疆作家協會常務副主席、秘書長、一級作家。曾發表、出版長篇小說《白豆》、《米香》、《暗紅》等共十二部,發表中短篇小說近百篇。多部作品被報刊轉載,入選年度精選,進入中國小說年度排行榜並被改編成影視劇。曾獲多種文學獎項。
1.去開會
下雪了。不是第一場雪。第一場雪在一個月以前下過了。下來後,在地上沒有呆多長時間,就化光了。這是第三場雪,落到地上,不再化了。夜裏下的雪,一家人都在睡覺,都不知道。早上,母親起來做早飯,出門去抱柴火,看到了到處是雪,地上房子上全變白了,柴垛也是白的了。母親抱起柴火,抖了抖,讓雪團掉下來。
做好了早飯,母親進到裏屋,喊父親和小冬起床。喊的時候,也把被子掀開了。光著的身子,感到了冷,小冬醒了,父親也醒了。母親說,下雪了,還在下。父親說,下雪了好,不用下地了。
木板釘成的桌子,有彎曲粗細不一樣的縫隙。坐在桌子邊吃飯,低下頭,可以看到桌子下麵的腳。一人一碗玉米粥,還有鹹菜。饅頭是兩天前蒸的,一次蒸一籠,會連著吃幾天。舊饅頭起了皮,咬下去,會有渣子掉下來。母親說,慢點吃。
正吃著,聽到了鍾聲。鍾聲響過了以後,聽到喊叫聲,各位同誌請注意,請去大房子開會。
父親說,下雪了,也不讓休息。
母親說,開會不累,坐著聽就是了。
母親轉過頭說,你在家呆著。
小冬說,不,我也跟你們開會。
母親不再說什麼,起身收拾碗筷。
往大房子走。父親走得快,走在前邊。母親扯著小冬的手,走在後邊。雪在路上鋪了一層,不厚,踩在上麵,吱吱地響。把腳抬高些,用點勁踏下去,響聲會大一些。母親拽了一下,說,好好走。
走到了一個坡上。大房子在坡下麵。這個大房子,是個大食堂。農場有單身農工,住集體宿舍,平常吃飯在大食堂吃。到了農忙了,從早幹到晚,沒有時間吃飯,所有的人,都在大食堂。孩子會被送到托兒所,有阿姨給做飯吃。
冬天是農閑季節,成了家的,有了孩子的,會在家做飯吃。
大房子除了做飯吃飯,還要開大會。天熱了,不在這開大會。那個時候,會在外邊開。場部門前,有一大塊空地,立了個籃球架子,算是操場,也可以當會場。晚上開大會,有一個汽燈掛在籃球架子上。
站在坡上麵,看到好多人在雪地上走。從不同方向,都走向大房子。主要是大人,也有一些孩子,像小冬一樣,被母親牽著手。走得搖搖晃晃,不是站不住,是自己故意跳來跳去。小冬邊走邊看走著的人。不是看大人,是看大人的孩子。這些孩子,都能相互叫得出名字。這個生產隊,隻有幾十個孩子,不管上托兒所,還是上小學的,都在一塊玩兒。那麼多孩子,小冬和小北小南好,有事沒事老往一起湊。
看了一會兒,看到了小北,沒有看到小南。知道小南也在走著,可能離得遠,沒有看見。到了大房子門口,就能看見了。
大房子門口,站了一個人,是個男人。都認識他,孩子也認識。他是馬隊長,長得高,臉黑。他站在那裏,看著大人們一個個走過來。進門時,大人都會朝他笑一下。他不笑,也不說話,好像在生誰的氣。
快到門口時,母親鬆開了小冬的手,說,別在雪上麵打滾兒。
都一樣,快到門口時,孩子和大人分開了。不大一會兒,門口隻有孩子,沒有大人了。馬隊長最後一個進去。
進去前,對一群孩子喊了一聲,滾遠一點玩兒,別在門口吵鬧。
有人推了小冬一下,回頭一看,是小北。小冬說,小南呢?小冬指了一下說,在那。
小冬和小北朝小南走過去。小南也看到了他們,也朝他們走過來。
走近了,近得快要碰上了,同時伸出手臂,同時用力推,同時倒在了地上。小南個子高一點,力氣也大一點,他一個人推小冬和小北,也能把他們推倒。
全都在了地上,都不會生氣。剛下過雪,是軟的,還是幹淨的。躺在上麵,看著天空,他們都笑出了聲音。
笑著笑著,在雪地上打起了滾兒。小冬想到了母親說的話,還是跟著小北小南一塊滾了起來。
起先是慢慢地動,不一會兒就快了起來。
不遠處有一棵小樹,小南說,看誰先滾到樹跟前。
三個人差不多是同時滾到的。都說是自己先滾到的,說了一會不說了。抓起了地上的雪,捏成了雪球,朝另一群孩子扔過去。
這邊有三個人,那邊有十幾個人,可三個人沒有轉身逃開。
大房子立在雪地間,土坯壘成的牆壁落不上雪,看起來又黑又黃。裏邊在開會,聽不到裏邊的聲音。不知道開的什麼會,也沒有打算知道。他們還是孩子,正在發生的許多事,都不會和他們有直接的關係。
2.夜裏
玩了一天,累了,小冬早早躺倒睡著了。
再醒過來,看不到一點光亮,卻聽到說話的聲音。母親和父親也躺下了,也熄了燈,可還沒有睡著。
父親說,真不想去修水庫。
母親說,馬隊長說,男人都要去。
父親說,可他不去。
母親說,他說連隊得有一個領導鎮守。
父親說,都剩女人,鎮守什麼?
母親說,還有孩子,得有個男人,有狼,聽說還有土匪。
父親說,土匪早就消滅了,沒有了。
母親說,一大早,你就要走了,快睡吧。
父親說,這一走,至少得三個月,連春節都不讓回。
母親說,大家都這樣,又不是光咱們。
不知怎麼的,想尿尿了。小冬坐了起來。都睡在一個床上,小冬一坐起來,母親知道了。母親說,要尿尿了。
屋子裏太黑,怕小冬摸不到尿盆邊,母親劃著了一根火柴,把火柴朝上舉起,讓它多燒了一會。
尿完了,小冬剛回到床上,火柴滅了,又黑成一片。
接著再睡,沒有馬上睡著。父親和母親話沒說完,還在說。
父親說,柴火不多了,打算休息天去打,一去修水庫,也打不成了。
母親說,剩下的,還能燒十幾天,休息了,我去打。
父親說,這個活你沒有幹過。
母親說,又不是什麼技術活,力氣活,不用學,隻要舍得用力,就能幹。
父親說,真不想去修水庫。
母親說,不去可不行,馬隊長說,誰不去,就是落後分子,就開會鬥爭誰。
父親說,也就是說說,哪敢真不去呀。
不說話了,有別的聲音,還是父親和母親發出來的。還是從喉嚨裏發出來的,可不是說話,隻是一種聲音。這種聲音,斷斷續續聽不出是什麼意思。
小冬聽不出,也不會多想,隻是還想睡覺。過了一會兒,他睡著了。
3.爬犁子
爬犁子是一種運輸工具,隻是沒有輪子,代替輪子的是兩根木棍。貼地的一麵刨平了,平得用手摸上去很光滑就行了。翹起的一頭鑽兩個眼,穿上了麻繩,輕輕一拉就可以在冰雪上行進了。
家裏有三個爬犁子,兩個大的是父親和母親的,還有一個小的是小冬的。父母的爬犁子,主要是用來幹活和打柴的,小冬的爬犁子主要是用來玩的。
地麵上有了雪不會再化掉時,爬犁子就可以用上了。
冬天也要幹活。幹不了別的活,有一樣活可以幹,那就是把肥料運到地裏去。
馬車可以運,拖拉機可以運,但馬車和拖拉機數量少,主要還是爬犁子運。爬犁子製作簡單,馬隊長讓木工班給每個人都做了一個。
小冬的爬犁子不是木工班的師傅做的。小冬纏著父親做一個,父親就給他做了一個。這不是個有難度的技術活,一般的人都可以做出來,隻是做出的樣子沒有那麼好看。
三個爬犁子放在門口的柴垛上,它們撂在一起。總是小冬的爬犁子放在上麵,這樣小冬要用爬犁子時,就不用費事去搬動大爬犁子了。
往地裏運肥料時,規定的有任務。為了完成這些任務,很冷的天,父親和母親也會出一身汗。
汗的蒸氣會在父親的胡子上和母親的頭發上結成一層霜,讓小冬頭一眼差一點認不出他們是誰。
每次運肥收工回來,父母親都說累得要死。
小冬從柴垛上把小爬犁子拿下來,拖著走到一個坡上。
在坡頂上,讓爬犁子頭朝著坡下麵,再坐到了爬犁子上麵,用手在地麵上撐一下,給爬犁子一點力,爬犁子隻要一動,就會順勢沿著坡麵溜下去。
坡麵越陡,爬犁子就會溜得越快,溜得越快,坐在爬犁子上的小冬,發出的尖叫就會越大。
小冬很少一個人來玩爬犁子,差不多每一次都是和小南小北一塊來玩兒。
他們一塊往下溜,看誰溜得快,看誰先溜到坡下麵。
往往溜得太快的一個人,會把持不住爬犁子,讓它翻掉,整個人從上麵摔下來。
雪地不堅硬,就算摔下來,也不會摔壞什麼地方。
吃過早飯,母親進到了房子裏,從床上卷起了一床被子,還有一床褥子,還有別的一些生活用品,全都塞進了一個大麻袋裏。
父親讓小冬去把他的爬犁子拉過來。
母親說,別讓他去拉,他還小,拉不動。
父親說,小什麼,像他這麼大,我都會幹農活了。
小冬說,我可以。
說著,跑出了門,跑到了柴火垛跟前。
父親的爬犁子在最下邊,先把自己的小爬犁子取了下來,再取母親的爬犁子,有點費勁。父親跟了出來,看著他,不去幫他。
小冬漲紅了臉,差一點摔倒,還是把它取了下來。
父親拍了拍他的頭,說,小混蛋,還行。
父親這麼罵,小冬不生氣,相反,還有些高興。
母親走了出來,抱著大麻袋,放到了父親的爬犁子上。
不遠處,又傳來鍾聲。
父親說,我走了。
說著,彎下腰,撿起了地上的繩子,拖著爬犁子往前走。
母親和小冬跟在了後邊。
走到了連隊中間的土坡上,父親還往前走,小冬和母親停了下來。
站在坡頂往下麵看,可以看到有一百多個男人。每一個男人都拖著一個大爬犁子,每個大爬犁子都放著一個行李。
像是散落的羊隻被人往一塊趕著,不一會兒就被趕到了一條路上,朝著一個方向移動起來。
最前邊的一個爬犁子上,還插著一麵紅旗,上麵寫著一行字。
下著小雪,沒有刮風,旗子寫的什麼字,看不清楚。
小冬問母親,他們為什麼都拉著爬犁子。
母親說,修水庫要運土離不開爬犁子。
站在那裏一直看,直到看不見父親他們了。
過了一些天,母親也拉起了爬犁子,要往遠處走。
小冬看見了,問母親幹什麼去。母親說,柴火不夠燒了,我要去拉柴火。
小冬說,我也去。
母親看看小冬,沒有說不行。
小冬就跟著母親用爬犁子去拉柴火了。
4.洗澡
有了柴火,外邊再冷,屋子裏也不會冷了。
靠著門口,立了一道牆。這道牆,叫火牆。用一種薄的土坯砌成,裏邊是空的。一頭立著一個煙囪,從屋頂通出去,一頭連著一個火爐子。
爐子裏燒的是柴火,柴火燒出的火,會把火牆燒熱。火牆熱了,屋子裏也就熱了。
看到母親,把一桶水放到了爐子上,又不停地往爐膛裏塞柴火,小冬就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了。
母親走過來說,脫掉衣服,洗澡。
不敢不脫,有幾次脫得慢了一點,母親的巴掌就拍到了他的屁股上。
不是不願意洗澡,是不願意用這種方式洗澡。
到了夏天,小冬和小南還有小北,經常會跑到水渠和池塘裏洗澡。他們不是魚,可對水喜歡得不行,幾乎是隻要見到了水,就會跳下去洗一陣子。
知道小冬夏天是什麼樣子,在夏天,洗澡的事,母親從來不管他。
冬天不一樣了,所有的水渠和水塘都結了冰。小冬沒有地方洗澡了,過不了幾天,小冬的身上就散發一種酸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