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十八大剛剛閉幕,黨報的主要宣傳是我市如何貫徹落實十八大精神。這段時間,為了把報紙的差錯減少到最小,報社從十八大召開起就成立了審讀小組,意在發現差錯後可以亡羊補牢。早晨七點總編室就有人專門上早班審讀。北京的十八大開完了,人們大鬆了一口氣,終於沒有出啥政治差錯。殊不知地雷卻悄悄地埋在後麵。一天早晨,報紙已經發出去了,大家也上班了,總編室突然打電話給發行部和辦公室,驚叫喚抓人去市委政府和郵局收報紙,拉回來全部重印。原來藍副總編上班讀報,發現了當天的頭版頭條“市委召開貫徹學習黨的十八精神會議”,居然把“大”字拉掉了。天啦!這個玩笑是可以開的嗎?說大就大了!就是政治錯誤呢。而行使最後一道“同意付印”權利的同樣是那位苛刻得近乎把記者的所有稿件重寫的倪編委。據說她早些年對記者和通訊員的稿子一視同仁的嚴格要求,很難有稿子不打回去按照新聞的ABC要素重寫一遍的。後來大家意見大了,說她太苛刻了,記者每天采寫的工作量不小,不可能每篇稿子都能做到完美無缺,隻要沒有錯誤就行了。她說那就隻有累我自己,每天在小樣版子上慢慢塗改一遍才算放心。可是,“鈞魚島”和這一次,都是標題出錯,值班編委最主要的就是看標題呀!拳頭大的一個個字都沒看見,看什麼呢?簽字是要承擔責任的啊!這次倪編委不僅沒有逃脫處罰,而且說,我年齡偏大了,再也不想當這個值班編委了。組織上也就順勢同意她的要求,大家無不皆大歡喜,網開一麵,也就沒處罰她了。本來她在報社就沒有具體的工作,可以在家裏耍著領工資的,但她還是天天提著個包,準點到報社上班,準點下班。總編輯在會上表揚倪編委是革命的老黃牛,她走路的身板就更起勁了。他坐在臨水池的辦公室,看著她風雨不改的執著身影,搖了搖頭。
十二月中旬像是有些鬆懈了,老大卻又出差了一周,是跟著宣傳部長去對口援建的地市回訪;一晃就到了年底,老大說競聘上崗的事過了元旦節再說。元旦節過後一上班,他以為報社馬上就要進行這事了,殊不知市上的各種會議把總編副總編都纏著了,加上上麵推行的 “掛、包、幫”對口幫扶,年前就一點點空隙都沒有了。要不是藍副總安慰他,說歲數超一點點也無所謂,你不必焦慮得連“地主”都不敢與我們鬥了,他心裏真的是難受得如二十多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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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前,他高考差一點點,複讀了一年,還是差一點點。浪費了家裏的錢財,那陣的一周五元生活費可是要當現在的一兩百元。這次的差一點點卻是十一分,比上次還差了八分,父親說你越讀越撇了,不是差一點點了,是差一長截了。麻雀每天都要消耗二兩水,在家裏砍樹挖礦每天至少要掙十來元。他也認為讀書是個惱火事,就沒去了。可是十六七歲的人做力氣活也惱火。山裏人做活路不像壩區種收再累是在平地,山裏的主要收入是砍竹伐木,險山深壑,一根雜木或一撥竹子往往是一大早上山,傍晚能扛回來就算一天有收獲了。這些都是大辦林場、燒山造田的結果,近便的竹木早已沒有了。一撥竹子兩三百斤,一根木頭至少也有百十來斤,翻山過溝、爬坡上坎,嫩骨頭娃兒哪裏受得了,缺乏經驗,一撥竹子沒有放對方向,衝下了懸崖,碎成散了的掛麵,他隻有向著懸崖下哭。竹子還要好一點,散碎了能撿回一些,捆好後扛回去,隻是多費了力氣;木頭就不一樣了,衝下了懸崖疊坎,被鋒利的石塊化成了柴塊子,一天的望頭就沒有了。手打起血泡、指甲摳反、肩膀和腳被刺掛傷、陰山上的螞蝗叮進小腿;這些都不慪人,慪人的是竹捆或雜木扛上公路,買竹的販子要少秤斤,明明是一百八十五斤,他卻說是一百五十斤;買木頭的檢尺要壓尺寸,明明是兩寸三,他卻報兩寸一。他剛來做活路哪裏知道,都是山人背著給他說他才曉得的。
每當此時,他就羨慕隊辦的小學裏的謝老師,同樣高中畢業,人家早他兩年出校門當了民師,他卻隻有紮笨。學校隻有十來個娃兒,上麵說雖然是兩個年級,卻隻需要一個老師。自己要想掙那日不曬雨不淋的工分多半不可能,何況時不時有穿得花裏胡哨的青年男女前來拜訪他,那是他在縣文學講習班的文友。讀了中學落榜的回鄉青年,都不想在農村,都做著文學夢,想靠文學這根救命稻草改變命運。他們對山裏的一切都很新鮮,夜裏也在杉林下水潭邊嘰裏呱啦的朗誦者普希金或舒婷的詩。山人們把他們都看成不正經的青年,說幸好莫有選他教書,否則會帶壞山裏的娃兒。
一天收工,隊長對他說,秋季征兵開始了,想去可以報個名。他心裏的火花閃了下,立即就向隊長報了名。誰不知道部隊是個改變命運的地方,許多在農村不起眼沒出息的人經過部隊這個大熔爐就起眼了就出息了,不僅扒了農皮提了幹,有的還成了詩人、作家。當時他的幾首詩已經陸續在《星星》、《詩歌報》等雜誌發表了。那時當兵可了得,驗兵嚴格得很,先要在鄉武裝部初驗,主要是隊形練習:立正,向右看齊,向左轉,齊步走。看有沒有跛子瞎子豁子聾子爪子手等。那陣當兵比現在還俏,報名的多,到縣上去驗的就少;那陣就興走關係,與武裝部長關係不好是當不了兵的。他的父母親又巴結不來人,要是會巴結人就不會在城裏沒工作,下放到山裏來了。他呢!人年輕不諳世事,與他的父母一樣,總覺得去求人矮人三分,比挑擔子還惱火。許多人一輩子就是窮得新鮮餓得誌氣,寧願受苦受難也不求人。但他也想去找武裝部長,那個當兵轉業的高個子中年男人,他不認識,也不知道怎樣去求他。想到這裏他就耳熱心跳,見著對方的眼神做賊般心虛,好像對方看穿了自己似的。也不能怪父母,那陣的他家一貧如洗,要去求人下矮樁又用什麼去求?他真的是沒有辦法。好在去鄉上驗上了,但是他聽說縣上在本鄉隻收三名,鄉上驗上的五名要到縣武裝部體檢後淘汰兩名。
心裏還是存著幻想。生產隊長通知他第二天乘火車去縣上體檢時,竟一夜沒睡著。窗外的山月把黑色的山脊鍍得銀亮,連山巔上那三棵站立的樹垛也看得清晰。猛烈的山風把山岩上的杉樹和桫欏樹吹得嘩嘩響,連岩畔上的吊腳樓也在抖動。想到不久就將告別這片生養自己的地方,自己生活了二十一年的青牛沱大山,到遙遠的邊疆去當兵去奮鬥,自己的人生或許就能出現轉折,或許就永遠不會再回到這裏來了,多愁善感的他的眼角就有些濕潤。起了身,看著對麵山岩上的樹叢和草葉如無數對大鳥的翅膀般翻騰著,又如大河裏的波濤般起伏,自己五歲隨父母下放進山,父母親已習慣命運的折磨,也習慣了山裏生活,回城的想法早已心灰意冷。自己何時能走出大山呢?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耳,那是從小就有慢性中耳炎的,據母親說是出生洗浴時沒注意進了水。天熱或吃了燥辣的東西耳朵裏的耳屎都是稀的,有時還會流出細細的黃水來。這幾天他控製著自己不吃辣椒,不吃燥性的東西,但耳朵還是有點發癢,有點濕。他想明天在體檢時會不會被查出來呢?
迷迷糊糊地睡了會,鬧鍾就響了,四點半了,六點半的火車,到嶽家山火車站要走一個多小時,絮一絮差不多了。他用手指啄了點灶膛裏的柴火灰塞進耳心,用火柴棍慢慢的塞進耳心的。用幹灰吸完耳中濕潤,以免被醫生查出來。他慶幸自己腦殼還是好用,想出了這樣一個土辦法。揣好前天從生產隊保管借來的二十元錢,渾身是勁地向火車站走去。他在心裏想著一些小說裏的情節,要是在縣武裝部體檢時,醫生查出了耳炎,他就把這兩張嶄新的拾元錢從袖籠裏順過去,他想醫生一定就會在驗兵的體檢表上打上合格。他把最壞的打算都想到了,可見他對當兵懷著多麼大的希望。老年人說,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他自以為想好的這一切卻未能實現,在彩色的紙板上辨色,測視力聽力嗅覺等都過關了,恰恰就在五官科時出了問題,他後來總結是自己缺乏勇氣,要是他膽子大點把袖籠子的二十元錢遞過去,或許自己的命運就改寫了,他就參了軍了。
耳科醫生是個男醫生,歲數有些大。高高矮矮的小夥子們排著長隊,他看見那醫生眼睛上戴著放大鏡,叫排攏的人把頭偏著,用鑷子扳開耳輪把筒式的放大鏡貼在上麵看心裏就發慌。輪到他時,醫生好像知道他的耳朵有問題似的,先就叫他頭朝右偏,看他的左耳。結果就發現了他耳朵裏的濕潤的柴灰,耳朵在這時卻並不爭氣,恰恰耳炎在火車上就發作了,隨著轟隆轟隆的火車聲,他感覺到耳心裏一陣陣的瘙癢,像有小蟲子在爬,他就埋怨柴灰並沒有起到想象的作用,看來隻有寄希望於那二十元錢了。那陣的二十元錢可了得,要買一百個雞蛋、割十多斤肉,醫生給有身份的人家的媳婦接生,男家才提四十個紅雞蛋去感謝呢!耳科醫生在放大鏡裏看見了他耳朵裏的異樣,就用藥棉簽輕輕地伸進耳心,雪白的藥棉就變了色。這時,他渾身打著抖,連心都顫著,叫自己鼓足勇氣把袖籠子裏新嶄嶄的兩張錢梭出來。看著與耳科醫生坐在另一張桌子上的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和身後排著隊等待醫生檢查的一雙雙滿懷著期待和希望的眼睛,他猶豫著敢不敢把錢很隱蔽地拿給醫生,比方說自己先前想好的從袖籠子裏梭出來,從手板心裏順過去塞到對方的手裏。然而就是在他猶豫著思想作著劇烈鬥爭的時候,醫生在麵前的表格上劃了個叉,然後輕輕地喊了聲下一個。他的當兵夢就從此破滅了。
沒有當成兵的憂傷對於年輕人來說很快就過去了,山溝裏又傳出了他的讀書聲。這是他的酷愛,也是他的唯一精神寄托,不管伐木采礦砍樹再勞累,也不論春夏秋冬,他總喜歡早起,沐著山頂上的晨光,在樹林裏大聲地讀唐詩宋詞,或金斯堡艾略特聶魯達的詩歌。後來的山裏人往往對讀書的娃兒談起成為了作家走出大山的他的這些讀書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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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過,憑著自己對工作的職責和自己在文學方麵的建樹,即使超一點點年齡應該是沒有問題的,不就是個正科級待遇的副刊部主任嘛!今年的大年比往年早十來天,過年前一陣節儉風從北京各大媒體狂飆般席卷而來。杜絕鋪張浪費也是社會各界多年來呼籲的事,可是出於過年的熱鬧習俗及單位凝聚力的考慮,說好聽點,年終總結就是請大家大吃大喝,許多單位還要安排資金給上級單位的領導拜年發紅包。今年卻不敢這樣整了,大家先還以為也像往年一樣,上麵說上麵的,下麵做下麵的。可是今年卻不是那麼回事了,據說省紀委甚至中紀委的暗訪人員已住到了一些城市,本市兩個縣局的局長因為單位職工團年首先就遭到了舉報,一個是城建局,一個市科技局,局長就地被免了。還有公車私用,中江縣司法局的一個副科長開著警車載著老婆和丈母娘還有一條寵物狗去賓館吃飯,下車時被人用手機照了上了網,連公職都開除了。這樣一下子就把人們鎮住了,看來上麵是來真的了,世道不一樣了。報社已經安排好的職工聚餐和在聚餐會上彩排好的文藝節目也就取消了。嘿嘿,隻開會不吃飯成了全市統一的調子了。大家都悻悻地說,這個年莫有意思了,下麵已經把上麵倡導的節儉之風搞左了。
開了年,上班了好一陣子,也沒見競爭上崗的動靜。他在想這競爭上崗到底還搞不搞哦?可再一想,搞與不搞對於他來說都差不多,正如坐在他對麵的同事所說,與你競爭副刊部主任是自不量力。這話說的是他在文學上的成績。四月七號是星期天,他和晚報的劉總編去樂山犍為開副刊年度評獎會,下午報到,兩點半劉總的專車來接他。劉總是去年國慶節前從達州晚報調過來的,三十來歲,正是女人最有魅力的時段,加上劉總本來就是個美女,單位的人就說你娃福氣好,與美女老總出去開會。為著兒媳婦的事先前他也見過劉總的,那時她在醫院打點滴的床上,他去看望,就不是現在車上的隨和。聊著聊著自然就聊到了單位上,劉總說競爭上崗報名已經開始了。他腰杆受驚地一伸說,我咋不曉得呢?劉總說前天下午黨委會決定的,開完會公告就貼出來了,五號至十二號報名。他一下就慌了,省上的副刊評獎會恰好就是十二號結束,他趕緊摸出手機給黨政辦張曉健電話報了名,並說明了原因。如果劉總不在車上說,自己豈不是錯失了報名時間,錯失了報名時間不就等於是自願放棄了競聘資格麼,隻差一點點?好玄!
好在副刊評獎會評完獎後就可以走人了,劉總也身在曹營心在漢,晚報天天出報畢竟有那麼多事情,也就像其他地市報的一樣提前一天走了。而競聘大會卻是在一周後召開,就有充裕的時間寫好演講詞。參加過多次競崗演講的他深知,演講稿不能偏長,更不能撿些口殼子似的套話大話。長了大家聽了會討厭,套話大話使人反感。說白了,演講隻是種形式,你平時工作如何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所以他就撈幹的說,副刊這幾年開辦了哪些讀者喜愛的欄目,策劃了哪些專版,有哪些作者的作品在本報刊發後被上級媒體轉載,每年有多少作品在行業評比中獲獎。末了,千萬不能忘記了還得加上幾句最關鍵的,這些都是與總編副總編的英明領導和廣大報社同仁的鼎力支持分不開的;與大家向副刊寫好稿,推薦自己親朋好友的稿子分不開的。因為有了領導和同事們的重視和關心,副刊才取得了這樣小小的一點成績。今後,如我繼續主編本報副刊,還希望領導和同事們繼續關心我,並盼望繼續給副刊推薦好稿。在電腦上嗒嗒寫下這幾句後,他自負地笑了下。有了這幾句,演講才不會白演講,才會贏得大家的讚成票。說自己的成績要講藝術,弄不好就會被別人視為炫耀顯擺甚至說你說大話,那當場打分的結果是可想而知的。這裏麵很微妙的,人都是小娃兒般,喜歡聽好話,你隻要說一句壞話他就一輩子都把你嫉恨上了,你就是他的仇人了。
他遊刃有餘地等著競聘的那一天,心裏想著上台演講的各種語氣,走上台去的身姿或第一句演講詞出口時抬起的微偏的頭的造型。可是呢,競聘大會的前一天上午,黨政辦的張曉健叫他把競聘書交給他就可以了,說是報社黨委的決定,一個職位隻有一個人報名競聘的,不上台演講,辦公室把競聘書貼在宣傳欄裏供大家了解就行了。並發給他一份報社黨委的文件,那上麵有包括文藝副刊、新聞中心、總編室、出報中心等在內的十二個部門的主任因是隻有一個人報名不再登台演講了,但要在競聘大會上參與測評。這基本上就算是通過了吧!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想不到令自己如此糾結的副刊部主任位置竟然這樣輕而易舉就獲得了。
這有些像當年他進電視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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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兵沒希望了,村裏的人都曉得他驗兵沒驗上是耳朵的問題,驗兵很嚴格,許多在村裏看起來五大三粗正常得很的棒小夥都沒驗上呢,大家也就不在乎。在乎的是他自己,許多年後,當他在電視台為搶廣告用茶杯將一個同事的腦殼砸爛,當他為了完成廣告任務起早摸黑厚著臉皮卑躬屈膝地去討好企業的老板時,它就會後悔自己當初錢捏在袖籠子裏了莫有膽量遞給對方。就差那麼一點點,如果去了部隊,有如此寫作天賦的自己會是這樣低三下四嗎?
如果不是參加縣文學講習班,如果不是在講習班上認識了寫詩的鄉村幼兒教師並成為了他的老婆,他這輩子或許就會屈從於命運的安排在山村伐木砍竹一輩子,不會去找各種可能的關係,不會在扛著竹木的霧靄雲雨中望著重疊的晦暗山色想,我何時才能走出大山呢?
那位幼兒教師是他在一次端午詩會上認識的,她的詩歌也在縣文化館辦的《亭江》雜誌上發表過,那陣手寫的東西印成了鉛字可了得,不管是當官的擺攤的種地的,隻要聽說那人的名字印在了書上就會向你投來異樣的目光,就會對你另眼相看。他給她寫了信,她回了信。寫信的時候好像是深秋了,天氣有些冷。他在信上叫她多穿點衣服,她回了信,說長這麼大還沒去過大山,更沒見過山裏懸崖邊上的小木屋,有機會很想去看一看。年少輕狂的他沒有把信放在心上;而她卻放在心上了,十七八歲的女子在農村正是找對象的時候,她當時正迫於大舅和家裏人的壓力勉強處了一個,當然是農村的,她稱那人叫“剛果人”,外號不是她取的,是隔壁的鄰居,從穿開襠褲就一起耍到大的雷老四取的。那人第一次到她家來,雷老四看見對方熱天晾著膀子,一臉銅褐色,就向著三個姐姐喊出了“剛果人”這句話。加上她傍晚從村辦幼兒園回來,看見那人與老黑(爸)在小方桌上你一杯我一杯地喝著,一點也沒有詫生的樣子,心裏想我以後就要挨著這樣的人睡啊?她是個倔性子,舀了碗飯端到雷老四他們那邊吃完,晚上車身就去了雷老四家歇,第二天一大早吃了飯就去了幼兒園,直到讀書的娃兒說剛果人走了她才回去。老黑(爸)和媽黑著臉,她也把臉黑著。她盼望著他來信邀請她去山裏。他卻沒有接著寫信。
直到了第二年秋天,他才又想起了她,去了第二封信。她立即回了信,他們談詩歌,這次他邀請了她去山裏。她去了,他在二十裏外的紅白鎮上接她,公共汽車隻能通到山區鎮上。進山的火車倒是離他的村子要近一些,可是離晚上還有八九個小時,他就與她沿著鐵路走。鐵路在彎橫倒拐的的河穀裏穿行,兩邊的山坡上開著黃的白的野花,與晶晶的鳥鳴和山風吹落雜樹葉的瑟瑟,更加增添了鐵路上的寂靜。鐵路由於枕木的距離限製,很不適合人的步子,走在上麵像是搞著某種體育競賽,很是別扭。兩個人見了麵反而沒有了多少話。有時是無話找話,並排著,或一前一後,都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中途有個車站叫金河,是金河磷礦所在地,據說鐵路就是二十年前為開采磷礦才修進來的。到金河要穿過一個隧洞,一裏路長,離他的村子近了一半。他在前麵,她墜在後麵。在於他是經常性的,習慣了,盡管中間一段黑得很,他也一點不怕;在於她呢!第一次看見如此連綿起伏的大山新奇得很,又因是與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再長的路也不長了,再累也不累了。走入黑黑的隧洞,聽見岩壁上水珠嘀嗒的清脆空響,看著前麵走著的他,心裏有些害怕。不是怕隧洞,是怕他在隧洞裏把自己那話了。兩個人後來在一起那話了後,她說如果你第一次在隧洞裏就那話,我絕對不會做你的婆娘。他說是我的人,我有那麼迫不及待嗎?兩人都會心地笑起來,笑得眼流水都流出來了。
她到了他家裏,見著他很小的半間木屋,幹淨、整齊地碼放著書籍雜誌,板壁上還有一幅“奮飛”的行草書法,宛如山鷹展翅,靠窗邊用圖釘釘著一排廢報紙,廢報紙上是他每天靈感來時用鋼筆寫的詩,有短有長。他向她說反複吟詠修改後再謄寫上筆記本,有的用方格稿箋抄寫好投給文學報刊。這與外麵屋子的大坑小氹,爛衣服爛鞋子充斥旮旯角落完全是兩個天地。她就認定這人不會在山裏呆一輩子。又聽他說從小缺乏母愛,六七歲衣褲就是自己洗了,她就堅定了嫁給他的想法。
老婆是個好老婆,勤勞顧家,身材緊倦結實的那種。先前幾個月還是新鮮,後來就覺得苦寂生厭了。生活了兩三年就對山裏的長年累月的陰霾氣候,山地裏辛苦的勞動很不適應。畢竟是平壩裏的女娃,吃的是白米飯,香灰麵,加上初中畢業不久就當幼師,她對山裏的生活越來越不習慣,與過去的生活對比,真的是如老黑(爸)和媽說的從米蘿兜跳到糠蘿兜了。他的詩歌不斷地在山外的報紙雜誌發表,她盼望他能早一天走出大山,去城裏工作的願望就愈發急迫。有一年端陽節回娘家時路過縣城外西街,她抱著半歲的娃兒,看著從一條老巷子舊瓦房裏走出來的穿得整潔的人小聲說,要是能到城裏來生活,哪怕是就住這樣的舊瓦房,天天吃稀飯我都願意。他在她旁邊,看著她眼睛裏悠忽的閃亮轉瞬即逝,又唉的一聲歎息,想到自己曾經說過的這輩子要給她兩娘母幸福的話,也就打定了盡快出山來工作的念頭。
再好的兩口子有時都難免犯口角,她生氣時說,你會使我們兩娘母幸福,不知幸福在哪裏?這就是埋怨了,埋怨他沒有出息,她的幸福標準就是到城裏去生活。他是對她說過這樣的話的,不止一次。結婚前,他對她說我會使你幸福的;結婚後帶了娃兒,他又對她說我會使你們兩娘母幸福的。說這話是她有一次跟他講轉成公辦幼師的事,還是隻差一點點。這一點點是縣教育局推行鎮鄉試辦幼兒園,要在全鄉選三名最優秀的,去地區中專校進修,畢業拿幼師文聘,出來就是公辦身份,拿工資。她是鄉教委每年考核的優秀,此次列為第一名,但條件是縣、鄉和個人各出一部分錢,自己要負擔每月三十塊的生活費。老實巴交的老黑是老觀念:女大了是別家的。又因她現在教幼兒園每月可以拿回二十八塊工資,去讀幼師不但莫有二十八塊了,每月還要倒貼三十塊生活費,怎麼也不劃算。她說了後老黑就沒有開腔,她就莫有去成。那時她與他還沒有建立戀愛關係,隻是通了一封信。他說要是她給他說,他借錢也要讓她上的。她笑著說,你就不怕我讀了幼師,轉正了不幹你了。他說我不會往那方麵想的。她撅著嘴說,不會,你們男人在這方麵最自私了。他就在那種情況下安慰她說,我會使你幸福的。
他也想很快出山去,那舒適不出臭汗的生活還有保障的體麵誰不想呢!可是凡事不是一廂情願,再說那個年代,一個農民突然要改變身份,醜小鴨要變成白天鵝是多難的事。他先以為縣城的馮老師能幫上忙。馮老師是本地的大文豪,五十來歲,在縣政協文史委上班,文章在香港和澳門的報紙發表呢,可了得,據說縣委書記和縣長見了他都要稱他聲馮老師。他就與老婆擺,老婆的眼珠盯著黢黑的屋頂忽閃著說,你給他說了兩三次都莫有動靜,八成是你這個人不懂禮數,喚狗還需一坨肉,捉雞舍得一撮米;何況你去求人?你把家裏那隻雄雞公給他捉去吧!他說你老黑和媽來,你都舍不得,說是留著給娃兒燉雞湯壯身體。她說你捉去吧!求人辦事不能空手呢!他第二天就捉了八九斤重的雄雞公,四五點鍾起床,乘上早火車去了。他之所以決意要去求馮老師幫他出山,還有個原因是跟著老黑(爸)去礦山打礦差點被礦石把腦殼砸開花。老黑說當時把我都嚇瓜了,看見頭頂上挖空了的岩崖嘩啦一聲就崩了,同在岩崖下挖磷礦的五六個人聽見響動都兔子樣跑了,就你反應慢。落下來的簸箕大的崖石卻在空中開了花,散落開去,隻有一小粒落在了他的腦殼上擦傷了皮。都以為他遭起了,礦山砸死人是常事。他離開礦山後不久,在同樣的地方,整塊崖石迸裂開來,比兔子跑得還快的三位礦工終沒有跑贏,把心肝五髒都砸出來了。他之所以聽進去了老婆的話,非得去求馮老師幫忙找工作,主要是這個原因,礦山的危險把他給嚇著了。後來他想要是不聽老婆的嘮叨離開礦山,可能心肝五髒被砸出來的人中就有他了。
馮師母見著擺動著紅冠子的紅雞公,臉上的皺紋就笑得堆起來了,眼睛笑來眯起了,說從來沒見過這麼雄勢的雞公,在市場上要賣幾十元。那陣的幾十元要當現在的一百多元。他畢恭畢敬地說,給馮老師和師娘你們補補身體。這是老婆臨出門時教他的話,老婆還說,送了禮千萬不要吃人家的飯,不然你就白送了。對方不問你有啥事,你臨走時也可以向馮老師說出你的想法。不要搞忘了,一定要說。不然雞公也就白送了。可是,坐在馮老師家的皮沙發上,麵對著又是給自己倒茶又是削蘋果的馮老師和馮師母,他無論如何都沒有膽量說出要想說的話。心咚咚地跳了幾次,話已到嘴邊了,又隨著茶水咽了回去。他總覺得自己低三下四,又像是在做見不得人的事似的。可是,淩晨出門時老婆那在夜色裏期待的眼神和自己說過的要使他們幸福的話一起湧上他的心頭。他起身去了馮老師家廚房邊的衛生間,裝著小解,在一頁綠方格箋上鄭重地寫下了一段文字:馮老師,聽說縣廣播站準備成立電視台,需要能寫的人才,請老師能給管事的說說,我想去電視台上班。
他把綠格稿箋放在一疊詩稿的後麵,用退稿的牛皮紙大信封裝好走了出去。果然馮師母說中午你就在這裏吃飯。他趕緊說,要去娃兒的家婆那裏,叫去拿點娃兒吃的新米。邊起身,邊雙手把詩稿遞給馮老師,說麻煩馮老師幫忙看看。一頭白寸發的馮老師接過信封說,看看人家多勤奮,每次來都有新作,哪像我們那娃,嘴上說得一套一套的,半年都寫不出一篇。他知道馮老師說的是他的二兒子,在成都師專上大學;見過幾次麵,西裝革履,卷曲的頭發,簡直帥呆了;尤其是對方關於文學方麵的談吐,如大河滔滔,他想自己什麼時候能有那麼豐富的知識呢!
回去後,老婆問他雞公送了話說了莫有。他嘴皮一顫一顫地答道咋會不說呢?是比說還有效,我是寫在紙上交給馮老師的。老婆歡喜地抱著他,那晚兩個人在床上又那話了一盤。
可是事情卻並不是他想的那樣。隔了兩三個月都沒有絲毫消息,馮老師中途還把他在菲律賓華文報紙上發表了的寫李冰治水的文章複印件寄給他學習,信上說了他最近去都江堰參加全國水利報召開的水利筆會的高興事等等,都沒有提及自己請他幫忙找工作的事。他就有些耐不住了,想寫信去問問。老婆說,問什麼問?中秋節回娘家,我先帶著娃兒回去。你去馮老師家,再把那隻剛下蛋的母雞給他逮去。他去了,敲了馮老師家門很久都沒有人來開門,街上轉了圈,公園裏呆呆地坐了陣,看會兒雜誌,晚上再去,也沒有人。家裏砍竹木,砍著才有,耍一天就少一天錢。他又不想帶著母雞到丈母娘家去。這隻雞本是丈母娘逮來給自己的女兒下蛋吃的,好給孫兒補奶水。又帶回丈母娘家,無論如何都覺得不合適。七點鍾正好是火車進山的時間,現在六點多,他就趕火車回山裏去了。
回到家已是深夜,月亮亮堂得很,整個山村都明光水亮。母親急爪爪說,今下午縣上有人來找你,你不在,住在村長家。他想是不是馮老師他們帶著縣上的人來找自己來了,心咚咚地跳,就想立馬去村長家,又想到已經深夜一點多了,縣上的人早已休息了,這陣去豈不是打攪,村長也會不安逸。走了一天,人有些勞累,就準備關門睡覺。這時,屋坎下的公路上傳來了嘰嘰呱呱的說話聲,很是興奮,口音不像是本村人;村裏人誰說話他都聽得出來。其中有一句話使他渾身的倦意一下子沒有了。這就是他的家,可惜你們來得不是時候,今天他與老婆回娘家去了。他每天早晨都在山林裏讀書,聲音大得很,我們不需要時間,聽見他的讀書聲就曉得天亮了。這不是楊老四的聲音麼!他一下子衝下了公路,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我回來了。請到屋裏坐!亮堂的銀月下,三男一女,高高瘦瘦。高的是縣文化館的廖館長和本村的楊老四,瘦的是年輕男子和年輕女子,省報的記者;除楊老四外,他們三個胸前都掛著炮筒樣的相機。據說那相機比鎮上照相館王狗兒的海鷗相機厲害得多,幾百米遠的人都可以拉攏來,臉上的麻痣都看得清楚。楊老四是村裏唯一一個與他耍得攏的人,歲數想當,平時也寫些詩,但他那種打油詩與現代詩歌完全是兩碼事,但是在這深山老林有一個談得來的朋友已經很不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