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娜已經通過了交規的考試。她拿了滿分。這是她人生中第一個滿分。她認為這都是因為考試是在一台機器上完成的,“像在電腦上打遊戲,砰砰砰,最後,跳出來一個分數,告訴你,一百分!”不過考試帶給她的滿足,並不如老關當晚炒的魚香肉絲那麼多。

老關說開車可不是遊戲。他終於開始講開車的事。

娜娜不再說話。喬遠知道,就像她曾經對打字員的工作充滿向往一樣,她不過是喜歡這些事情裏那些美好的部分。她可能會喜歡戴著亮閃閃的墨鏡,打開天窗,漫不經心地轉動方向盤,讓汽車在路人注目中緩緩前行,但沒有助力器的方向盤、需要踩離合器的手動擋教練車、那年夏天北京的悶熱天氣、教練的暴躁脾氣……這些糟糕的部分,總在她的意料之外。

老關沒有上過駕校,他是在部隊學開車的,通過的是另一種測試。“我在遼寧當兵,鐵嶺和遼陽,冬天太冷,車裏總是用軍用水壺裝著高度酒。但是,你,你可不能喝酒開車。”老關用手指輕輕點著娜娜的額頭。

“姑姑以前總說你,喝酒開車,喝酒開車,還好,那時沒人查這些。”娜娜躲過老關的手指。

“她啊,她是這樣的,我開車,她比我還累。”老關說那時他們給供銷社運貨,總是開夜車,沒有高速,載重十噸的大卡車在山區國道來回跑,一晚上走不到兩百公裏。但白天更困難,因為山區的路隻有單向一條車道,白天走得更慢。

“蜀道難。”喬遠說。

娜娜的姑姑,那個喬遠從沒見過、也再不可能見到的女人,總跟著老關跑夜路。她在副駕駛座位上,一夜精神抖擻。卡車的駕駛室隻有兩個座位,但裏麵裝著很多東西,生活必需品,所以竟像間小房子。每到險要路段,她攢著一手心的汗水,但她很沉默,再危險的時候也不大呼小叫,這和很多四川女人都不一樣。如果是娜娜,她會亂叫。

“東北,太冷了,太冷了。”老關咽下一口啤酒。這個夏天老關不怎麼喝酒。盡管娜娜說過,在她的記憶裏,老關很有些酒量。

“他們總是為這個吵架,姑姑和姑父,姑父要開車,不能喝酒。姑姑管著他。”娜娜告訴喬遠。

“我以後也得管你,如果你開車了,就不能喝酒。”喬遠說。他擔心她的考試,他覺得自己就像那個給她抄試卷的男孩一樣。他在乎她的事,盡管這些事,她自己可能都不怎麼在乎。她當年做打字員的工作,隻做了不到一個月,便來了北京,還不到二十歲。她是怎麼來北京的?她從來也沒說過。但喬遠猜想,那肯定與一些男人有關。他開始對她的過去好奇,總想從她和老關身上了解她過去的事。他不喜歡自己這樣,但又無能為力。他還做過那種穿越時空的膚淺的夢,看見從前的她,年輕得讓人擔心,還有很多的男人,醒來他覺得自己很可笑。

娜娜不太理解地看著他,可能在思考他為什麼這麼說,要管她這樣的話,很像是個承諾。

但她隻是說,“姑姑真可憐,沒想到會這樣。”他便釋然,因為他知道,她隻是在想姑姑,所以剛才忽略了他的話。地震的時候,娜娜的姑姑被壓在成都郊區的一個度假村,屍體到底也沒挖出來。

白天的時候,喬遠會裝模作樣地畫畫,但效果並不好。他畫出了兩匹馬——國畫家的老題材——覺得沒什麼新意。但就算沒什麼新意的東西,他擔心自己以後也畫不出來了。兩幅馬,差別不大,區別隻是角度,其中一幅是側麵,另一幅稍微正麵一些。兩幅畫都掛在喬遠工作室的牆上,正對著老關晚上睡覺的沙發。

喬遠在兩匹馬之間猶豫,不知道哪一幅更好一些。他問娜娜,希望聽到她的判斷。但她的答案是模糊的,她對很多問題的回答都是模糊的,她不知道那個男孩為什麼會瘋掉,不知道喬遠為什麼會問她那些奇怪的問題。他有時愣愣地看著她,像是要看穿她的身體,而她對自己的身體並不那麼滿意,比如腰線最好再長一些、肩膀也應該再圓潤些,可這都是她無法改變的事。她現在二十四歲,第二個本命年,已經知道很多事情都無法改變,就像過去和未來——沒有人可以改變過去和未來。但其實沒關係,因為你可以忽略掉。現在的問題更令她頭痛,比如討厭的考試。一周後,就是她考試駕校科目二和科目三的日子。

娜娜回答說兩幅畫都很好。又說,這跟她沒有關係。喬遠也經常這樣回答她,在她不知道哪條裙子更適合自己的時候。他想,她可能不願在兩匹看上去差不多的馬身上,消耗掉自己本來就剩餘無多的精力。

老關認為其中一匹馬的比例有問題。喬遠解釋說,國畫並不講究透視。

“是我的錯覺麼?我覺得很怪。”老關問他。

喬遠點頭,說:“有時候,國畫的確不成比例。山水畫裏,山和人的比例其實是不對的……”他停住了,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跟他講山水畫。

“我知道,是錯覺,為什麼要畫錯覺呢?”老關更像在問自己,喬遠覺得這真是個問題,為什麼要畫一些錯覺呢?

“我被透視問題害過。”老關說。喬遠很驚訝。

“當兵的時候,在東北,有一條路。看上去那就是一條路,那天下很大的雪,如果不是雪,我可能不會出事。但那是哪一年呢?1968年,或者1969年。還是說那條路吧,看上去那是一條直路,但其實不是的,是透視。”

“什麼意思?”喬遠沒有聽懂。

“那是一條彎道,這樣的,你明白嗎?”老關用手在空中劃了一下,示意出一個半圓形的彎道,“彎道兩邊的直路,我以為是連在一起的,你明白嗎?我以為那就是一條直路,沒有那個彎。”老關說。

“然後呢?”

“然後,然後我就衝過去了……”老關說。

喬遠知道,老關活了下來。他在大雪漫天的夜晚,把彎道看成直路,一直衝了過去。但他活了下來。這才是最重要的。他的東風卡車陷在冰凍得硬邦邦的草地上,所以他安然無恙,逃過一劫。

“天啊,我以前怎麼沒聽說過這件事?”娜娜問。

“是嗎?我沒有告訴過你?我不太記得我有沒有講過了。”老關很隨便地說。“我的命是不是還不錯?”他說。三個月前,四川地震的時候,他又逃過一劫。那天老關和娜娜的姑姑吵了一架,因為開車喝酒的老問題——可能也不真的因為這個老問題,兩個人在一起時間長了,吵架其實並不需要原因。所以他沒有陪她去那個度假村,因為姑姑拒絕老關開車送她。她說坐他的車太累了,她坐了一輩子,夠了,再也不要擔驚受怕了。她搭乘別人的車去了。她們那天會在度假村打麻將、喝當年的新茶,打發退休後的時間。地震後,老關覺得她為什麼總能把所有事都說中——她不應該這麼睿智——她再也不會坐他開的車了。他現在有太多的時間需要打發,但他在北京,在這個古怪的藝術區,每天看來看去,身邊都是年輕人,沒人需要打麻將、喝春茶來打發時間。

“有時,這些東西都是命,都是命裏注定的。”喬遠想安慰他,但他不知道這樣說是否合適。老關沒有答話,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因為他讓喬遠不得不說出這樣的話。老關一個月前到北京的時候,喬遠和娜娜去機場接他。他背著雙肩包走出機場,也這樣不好意思地笑著。他好幾年沒有見過娜娜了,但不應該是這樣的相見。在回藝術區的車上,他還能開玩笑,說自己是投奔娜娜來的災民。

娜娜覺得那是件“可怕的事”,1968年或1969年的那次事故。

她說,“我不敢去考試了,原來我在車上看到的路,跟實際的路不一樣,我怎麼還敢去考試呢?”

“乖乖,那樣的路很少,不是每條路都有透視錯覺。”老關說。

“設計得不合理!”娜娜很憤怒。

那晚,喬遠工作室對麵的雕塑工坊,來了一些人。這些人看上去與藝術關係不大。藝術區總是會來各種人。他們吃烤肉,喝哥頓金酒,宣稱要歡慶中國奧運金牌總數第一。但奧運會還沒有結束,北京還在對汽車實行單雙號限行政策。於是許多人都空閑下來,變得無所事事,藝術區是個不錯的地方。2008年是重要的一年,2004年到2006年間,這裏的藝術家們為自己爭取到了合法的租住權,通過某市政協委員的提案。那時這些人不會出現。後來更重要的外國首腦也來過這裏,他們讚賞這裏的建築,認為是東德的工業風格完整保存下來的奇跡,比如這裏的廠房都是四分之一蛋殼的形狀,窗戶朝北開,跟中國傳統不一樣,因為北麵的光線更穩定。那些人說起這些,仿佛他們每個人,都是這裏的功臣。

喬遠也加入了他們,但他對這些話題不感興趣,他可能不知不覺喝多了。在朦朧中他看見柏油路對麵自己工作室的院子裏,老關獨坐在沙發上。喬遠衝他舉起手裏的酒瓶,但老關搖頭。老關不想加入他們。他們太熱鬧了些,熱鬧不適合老關。但老關一直看著這邊的熱鬧,像父親看著孩子的胡鬧。老關沒有孩子,也許是司機的職業影響了生育能力。娜娜也這麼說,老關像她的爸爸。老關認為娜娜讓他感到欣慰。他說:“我看到娜娜生活得不錯,總算是件好事。”他經曆了太多不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