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仍能通夢寐”
書屋講壇
作者:廖太燕
瞿宣穎(1894—1973),字兌之,號蛻園,湖南善化(今長沙)人。晚清相國瞿鴻禨之子,中興名臣曾國藩外孫女婿(瞿妻為曾紀芬之女聶其璞)。瞿宣穎自幼從湘籍名宿王闓運、王先謙學,深通文史,後就讀於上海聖約翰大學、複旦大學,攻習外文。他是一位通才型的人物:善詩,陳三立稱其“抒情賦物,悱惻芬芳,而雅韻蒼格,階蘇窺杜,無愧健者”;精四六體,有《中國駢文概論》傳世;工掌故,成書《杶廬所聞錄》、《養和室隨筆》;於風俗、職官、方誌等有深湛的研究,著有《人物風俗製度叢談》、《兩漢縣政考》、《方誌考稿》;書法、畫作亦可觀;又通曉多種語言文字,名言“人人為我,我為人人”即由其譯出。但是這位才華橫溢、本應在學術界占有一定地位的學者卻始終被遮蔽,頗令人感慨。
作為傳統文化與道德捍衛者的吳宓樂於與世家子弟結交,他對義寧陳氏一門就極為推崇,對同為名門之後的瞿宣穎也評價奇高:“兌之博學能文,著述宏富,又工書法,善畫山水及梅花。合乎吾儕心目中理想的中國文人之標準,兼治西籍,並嫻政事。其於學,則邃於史,掌故精熟。”吳、瞿二人有過不錯的交往,時間主要集中於1930年至1937年,及1964年兩個時段。
一
1911年秋,辛亥革命爆發,清華學校停課,學生四散。到滬投奔父親的吳宓於次年初考入上海聖約翰大學,與瞿宣穎做了幾個月的校友,但是彼此並不認識,《吳宓自編年譜》寫道:“如初未相識之瞿宣穎、劉麟生等,至1930年後,各有著作,以文學成為知交,乃追論昔年同學之誼焉。”1920年左右,吳宓先後為瞿宣穎擔任主撰兼總編輯的《民心周刊》雜誌投過《世界近史雜記》、《餘生詩話》、《紅樓夢新談》等稿件。留學哈佛大學時,吳宓還與前往美國考察實業的聶雲台(瞿之妻兄)有過交流。
1930年1月6日,吳宓到葉企孫宅午餐,遇上瞿宣穎,這是二人的第一次正式晤麵。1月12日,吳到黃米胡同八號瞿宅拜訪,並在日記中記錄:“近納交瞿君,可為《文學副刊》撰稿也。”當時吳宓主編了《學衡》、《大公報·文學副刊》兩份刊物,故常向同好索取稿件。幾天後,瞿詩《曾重伯先生詩述》就在《大公報·文學副刊》第一百零六期刊出。曾重伯即曾廣鈞,曾國藩長孫。吳宓對曾國藩欽敬有加,曾說過:“宓之本心,實欲植立中心,取得一貫之精神及信仰,而成為光明端正、內質誠而外活潑之人物。所模仿者,為安諾德,為白璧德,為葛德,為曾文正。”讀到曾國藩手書日記時,他也有所感發:“以後作日記,宜注重修省之事,而略其餘。苟有寸進,則亦曾公之賜也。”吳宓數次將曾廣鈞之詩選登在《學衡》雜誌上,並加以模仿,如曾在某詩後注明:“近讀曾重伯先生詩,故日間諸作頗有學步之處雲。”1929年11月,曾廣鈞逝世,吳宓撰寫了《環天詩人(曾廣鈞)逝世》發表在《大公報·文學副刊》第一百零三期。
1月26日,吳宓又受邀到黃米胡同赴宴,客人為曾廣銓、湯滌、李宣倜、曹經沅、陳封可、葉公超等,因多詩人畫家,宴畢乃詠賦揮毫。2月16日,吳宓與葉公超在東興樓宴客,到者有瞿宣穎、袁同禮、楊振聲、金嶽霖、熊佛西、張奚若、馮友蘭等二十一人。
2月20日,吳宓將《學衡》雜誌第七十一期送到瞿宅,該期登載了瞿宣穎《曾敬詒(廣銓)先生六秩壽頌》、《曾重伯先生挽詩四十韻》兩篇作品。在後一首詩中,瞿氏細細地述說了他與曾廣鈞的師友情誼,吳宓為該詩作有“編者按”,並從形式方麵作了評價:“此詩即仿環天詩人之體,五言排律,今人為之者殊寡,以讀書少而學不足也,然宓甚喜此體。”當時,《學衡》雜誌因經費拮據,已是勉強刊行,編輯者內部又矛盾重重。雖然經梁啟超等到中華書局說情,其境遇仍不容樂觀。吳宓也不得不向友人及出版社尋求幫助。2月24日,吳宓約瞿宣穎到清華大學,談及為《學衡》募款之事,“下午2-4在宓室中談。瞿君謂在津見章士釗等,願代募小款,捐助《學衡》。因再請瞿君與章君商說,擬宓暫緩赴津會晤雲。四時半,送瞿君乘汽車去。”籌款似乎並無結果,查閱《學衡》雜誌刊列名單及《吳宓日記》,計有王幼農、高幼農、黃學勤、陳寅恪、葉恭綽、汪兆璠、金毓紱等人出資,而無章士釗或瞿宣穎。
3月21日,吳宓到北河沿五十七號拜訪曾廣銓,未遇。兩天後,瞿宣穎陪曾廣銓之子曾約農回訪,敘談甚洽,並言及了藝芳女校的辦學宗旨及過程。該校由從倫敦大學留學歸來的曾寶蓀(曾廣鈞之女)與曾約農於1918年在長沙創辦,培育了不少人才。吳宓對致力於教育的曾寶蓀極佩服,將其興學之道與自己的辦刊之路聯係起來,為此賦詩一首,曾氏後來亦予奉和。
1930年8月5日,吳宓拜訪了瞿宣穎,“談及擬另出周刊,推行《學衡》主張及理想,而求淺近通俗”。吳宓編輯《學衡》雜誌到該月中旬停止,自七十五期後交付胡稷鹹續編,但吳氏想創辦其他刊物延續自己的文化理想及學術觀念。
1930年9月,因情感問題而心力交瘁的吳宓開始了訪學歐洲的旅程,在其1931年1月27日日記中有一條與瞿氏相關的記錄:“瞿宣穎(兌之)君為馬古烈君撰《周公》一文,及小剪一柄,均遺失於此旅館中,忘記攜帶。文失至為可惜。”馬古烈即Georges Margouliès,又稱馬古禮,法國籍白俄羅斯漢學家。在巴黎期間,吳宓曾數次拜訪馬古烈,縱談中國文化。可見,馬古烈與瞿宣穎也有過學術交流。1931年5月,瞿宣穎執筆編定了曾紀芬自訂年譜,吳宓為之評價道:“崇德老人聶曾紀芬,於1931年辛未歲(時年八十,又為曾文正公誕生百二十年紀念)——述其一生之經曆(附感想),命其子婿瞿宣穎筆記之,編為《崇德老人八十自訂年譜》……序二:則瞿宣穎所撰駢文《壽頌》也。此書,承瞿君贈宓一部,宓夙認為研究中國近世曆史與文學者,所必備之參考書也。”
由於《吳宓日記》從1933年8月到1936年7月缺失,這段時間二人的來往不甚明了,隻能通過其他一些資料進行補述。1933年,為了紀念其師王闓運百年誕辰,瞿宣穎撰寫了《王湘綺先生誕生百年紀念小言》,載錄於《大公報·文學副刊》第二百六十六期。同庚(生於1894年)的他們還計劃在該年偕同刊印《四十詩集》。吳宓在1934年出版的《空軒詩話》中設有“瞿兌之”條,摘錄了《曾重伯先生挽詩四十韻》,以及《辛壬詠史詩》二十四首,後麵這組詩歌論及從1931年“九·一八”事變到“淞滬會戰”的社會現狀,深得吳氏讚賞,他曾請瞿宣穎以錦箋寫就,供其玩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