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地主老爺的邏輯鏈條
翠柳街
作者:鄢莉
“所以,要幹掉杜民”
作為對民國曆史的一種改寫,海飛的中篇小說《幹掉杜民》具有一個顛覆性的故事構架:這不是一個我們耳熟能詳的農民揭竿而起打倒地主的故事,卻是一個地主老爺苦心孤詣、處心積慮要幹掉農民(流氓無產者)的故事。
“所以,要幹掉杜民”,小說一開始便這麼寫道。我們的邏輯學老師會告訴我們,有“所以”必然要先有“因為”。在《幹掉杜民》中,丹桂房的陳老爺要幹掉杜民的理由有三:第一因為他好色,第二因為他偷竊,第三因為他是個畜生。
陳老爺是丹桂房族長式的人物,小農經濟的代言人和鄉村道德的捍衛者,他要幹掉某個想幹掉的人,除了權力和經濟作後盾,當然還要有足夠的思想準備和邏輯支持。因為杜民惡跡昭著,所以幹掉他才理所當然,這是一個地主老爺推演出的簡單因果關係模型。邏輯,總是顯得堂皇,正當、理直氣壯。正如所有的政治口號,就因為邏輯明確,才顯得短小卻有力,言簡而意賅,充滿不可辯駁的理性力量——“隻有……才能……!”“如果……必將……!”“隻要……就一定……!”當然還有最常見的,“因為……所以……!”
然而隨著情節的推進,我們卻發現,陳老爺的邏輯前提並不那麼牢靠。縱然杜民好偷好色,可是幹卿底事?即便他人人喊打,又罪何至死?與其說,是杜民的那些劣跡讓陳老爺忌恨,恐怕真正惹惱他的倒是兩個女人——他的侍妾小鳳和地主之女趙小蘭——對杜民的芳心暗許。前者是他鍾情的對象,關乎情色;後者可以通過婚嫁給他帶來好處,關乎錢財,無非都直指人心深處那點秘而不宣的本能欲望。如果隻是這兩個女人倒也罷了,更糟糕的是,杜民的性能量超強,這個美男子幾乎對所有的女人都無往不勝,他既像一匹種馬一樣精力充沛,又像一隻雄海豹那樣妻妾成群。這顯然對陳老爺的神經構成了強烈的刺激,一方麵出於男人之間的嫉妒,但更深層的原因是,對於在丹桂房說一不二的陳老爺而言,杜民的性權力也是對他統治權力的一種藐視和侵犯。
可能從最簡單的“看不慣”開始,居然上升到欲除之而後快的仇恨,陳老爺“幹掉杜民”的行動目標明確,動機卻曖昧。
“現在,讓我們幹掉杜民”
改寫是新曆史主義小說的一種敘事策略,通過對其他文本的複製,借由文本內部的互文性,對複製的文本進行解構。作為一種成功的改寫,小說《幹掉杜民》利用陳老爺和杜民的形象解構了一個階級神話,在這個故事裏,地主固然刻毒寡恩,農民也無恥無義;同時,又因為對行為背後的情欲動機的揭示,將曾經的宏大敘事消解成一地雞零狗碎的碎片。
地主陳老爺依照他的邏輯將“幹掉杜民”直接從思想轉化為了行動。不需要法律,避開了審判,更沒有什麼道德匡正、仁愛教化和宗教寬宥之類溫情脈脈的過程。從一開始,你死我活就是這場鬥爭的總主題和總思路。他發動的是一場全麵戰爭,不僅有真刀真槍的武力行為,還有攻勢淩厲的輿論戰。他也絕不是一個人在戰鬥,而是擁有一個與“族長九公和三爺四爺六爺八爺”,以及“杜仲毛大和許多丹桂房人”結成的正義聯盟。“幹掉杜民就是為民除害”,這是他們共同的精神綱領。值得注意的是,為這個正義聯盟充當急先鋒的是杜民的胞兄杜仲。在陳老爺的離間和挑撥之下,他不但主動與杜民劃清界限,並且身先士卒對親兄弟痛下殺手。杜仲這個角色,表明作為受害人直係親屬的他也認可了陳老爺的殺人邏輯,並更一步證明了杜民的眾叛親離和不可饒恕。